科舉文炮灰夫妻養兒日常 會試放榜,大案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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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試放榜,大案落定
詔獄泛著潮氣,油燈懸在廊上,常年昏黃不清。
掌事千戶錢源,也算講良心。
他把李、張兩家的管家,關入相鄰的兩間牢房,中間隔牆,彼此能說話、聽音,但是見不到麵。
錢源負手站在木欄之外,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地看。
那李司的管家跪坐在牆邊,沮喪地垂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好似有天大的委屈,掐自己掐得指尖都泛了白。
再看另一側的張質的管家,那人的麵色平靜得很,一雙沉沉的眼睛,死水一般不動,卻似乎藏著無儘的秘密,不肯交代。
“李管家。”
錢源審案多年,有些經驗,站著選了半日,決定從李司這邊入手。
他讓獄卒打開牢門,自己走了進去,拉把椅子坐在那管家的麵前,繼續說道,“你家主人,在會試期間,與張倫大人的侄子來往密切,這事,你不可能一無所知。隻要你如實招來,我可以對你從輕發落,保你家人的平安。”
李管家聽了這話,緩緩擡頭,滿臉的苦楚畢現。
但也許他還真有點信了錢源的許諾,往錢源的腳邊爬了兩下,“……錢大人,小人隻是個管家,主人的公事哪會與小人細說?日常裡,小人隻負責打理府中雜事,至於大人您說的舞弊受賄,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啊。”
聽他口氣誠懇,目光也冇有閃躲,倒真像個對主人忠心耿耿、對府中隱秘一無所知的仆役。
錢源嘖了聲,後靠在椅背上,對他這番話,不太滿意。
見狀,身後的錦衣衛校尉上前,踢了李司管家一腳,讓人滾回牆角去。
這校尉還扯起掛在牢門上的鐵鏈,猛地甩向李管家,慘叫刺耳。
“敬酒不吃,吃罰酒!再不說實話,可有你好受的!”校尉喊道。
錢源穩穩坐著,見慣了各種逼供的場麵,這會也算不上慘烈。
作為錦衣衛,他不可能對一個犯事兒的管家生出同情心,便從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打算走出牢房緩一緩,再繼續審問。
卻冇想到,身後牆角傳來李管家的堅持,“小人說的都是實話,就算大人動刑,小人也說不出彆的來。”
錢源見過骨頭硬的,有些忠義受冤屈,挑筋剔肉也不怕。
但此刻,這話從李管家的嘴裡講出,錢源怎麼聽怎麼想笑。
錢源回頭,擺了擺手,示意那名校尉先退下。
隨後,他親自把李管家的牢門上鎖,又走到了另一側張管家的牢門前。
那張管家許是聽見了剛纔李管家捱打,還不等錢源開口,便先說道,“錢大人!小人跟隨張公子多年,張公子是讀書人,為人清正,絕不可能做出舞弊之事。至於李司大人,小人與他家,素無往來,更不知他與我家公子有何交集。”
撇得真乾淨。
錢源停下腳步,壓根也不想走進去了,直接交給剛纔動刑的校尉,仔細吩咐,“好好審,拿著他們的供詞,一句一句地問清楚。”
校尉領了命,在架子裡挑一根鐵棍,放入火盆烤炙著。
李管家和張管家的牢房正對著那盆火,臉色蒼白,卻依舊不準招認。
如此,接連審了兩個時辰。
校尉來到錢源的案前,輕聲稟報,說倆不知死活的管家,居然口徑一致,聲稱自己一無所知。還極力維護自家主人,絲毫冇有鬆口的跡象。
錢源麵前的案上,擺放著此案的所有卷宗,好大幾冊,裡麵詳細記錄著李司和張倫的過往、人際關係,可僅僅隻有這些常規資訊,加上管家們的供詞,根本無法作為突破口。
“大人,依屬下看,他們兩家定是早就串通好了。無論怎麼審,他們都不會說實話,”校尉憤憤不平。
錢源懶得聽這些廢話。
他要的是案子儘快有突破,來日,被宮中的掌印太監過問,纔不至於無話可講,儘量不耽誤皇帝對此案推進的判斷。
涼茶被他一飲而儘,茶水卻冇驅散他的煩躁。
錢源扔下茶杯,冷道,“未必就是串通好的。”
這二位管家,在各自府中待了多年。
若真的忠心,或許真的不知道主人的隱秘勾當。
不過依錢源的想法,除非李、張冇乾過收受賄賂的勾當,不然,肯定會留下痕跡。
或許是書信,或許是賬本。
隻要找到這些關鍵證據,案子的審訊就能勢如破竹。
就在這時,案房的門被人推開。
一名錦衣衛跑進來,滿身滿頭都是白灰,柳絮似的。
“大人!李管家的家中失火了!屬下們發現得太晚,在附近追查的時候,看見有人在附近走動,形跡可疑,就把他直接帶來了!”
錢源大為震驚,夜半審案的瞌睡都冇了,一下站起來。
失火?偏偏在這時失火,太巧合了。
錢源快步向外走,“放火的人呢?帶我去看看!”
詔獄大門外,男子被綁在木柱子上,臉上沾著菸灰,頭髮淩亂。
錢源徑直上前,二人對上目光,那人定是認出來錢源,眼中閃過慌亂,隨即低下了頭。
難道是熟人。
錢源心疑,繞著這男子走了一圈,仔細打量著。
此人身形魁梧,被綁住的手上有老繭,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仆役。
“你是誰?為何在失火時在李管家的家附近?火是你放的?”
以為他會否認,卻冇料到男子梗著脖子,大聲承認道,“對,是我縱的火!”
跟隨錢源的校尉小聲提醒錢源,“屬下見過此人,他也是錦衣衛,還是任非的人!可能,他是要為任非的死討公道?”
“任非?”
錢源愣了下,對校尉冷笑一記,“那種爛賭成性的人,欠了一屁股債,最後還因為挪用公帳被查,畏罪自殺,哪一點值得旁人為他報仇?”
對於任非的死因,錢源之前請示過指揮使,對外一律不準提真相,隻說任非死在賭上。不過,按任非平日的作派,對下屬並不和善,還好大喜功,愛占便宜,根本不可能有人肯為他賣命。
“你這話,騙不了我!”錢源對任非的為人十分清楚。
那男子目光愣了下,臉色漲紅,堅持道,“你不信,是你對任非大人有偏見……反正,任大人待我不薄!他好賭,但對兄弟義氣!去年我妹妹生病,也是任大人幫忙請醫的!至於我放這場火,因為我懷疑任大人的死另有隱情,是被你害的!你不僅搶走了任大人的案子,還逼死了任大人,我今日放火燒宅子,就是不想讓你的案子順當,要給任大人討公道!”
這半真半假的論調,引來周圍不少錦衣衛的矚目。
錢源站在原地,麵上有點燒,但自認冇有做錯。
他收拾掉任非,並非因為私怨,是任非出賣錦衣衛,找李司通風報信在先。
他為了任非的體麵,才捏造了彆的私人原因,以免任非的家人遭議論,承擔不必要的壓力。
好心冇好報,講的便是錢源了。
他也懶得和此人廢話,卻也明白,此人肯定是在撒謊,故意混淆視聽。
但這一件事也證明,李管家的宅子裡一定有李司舞弊受賄的重要線索,
書信、賬本之類。不然,背後指使縱火的人,不會特意在這個時候放火,銷燬證據。
要說放火是受誰的指使。
最可能的,還是李司。此人最清楚自己的罪證藏在哪裡,也最急於銷燬這些罪證。
錢源簡單思索,對身邊的校尉吩咐,“你去捏個假文書,就說這人在抓捕過程中,負隅頑抗,當場斃命。然後,你親自去他家裡報喪,再帶去五十兩撫卹金,務必安撫好他的家人,不要讓他們起疑心。”
校尉頓時不解,“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做?直接開審他,就能問出幕後指使人了。”
錢源搖搖頭,“這人既然敢放火,肯定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如此一來,就算我們動刑,他也不會說實話。”
再則,此人被錦衣衛抓了,被放出去,李司那邊不會不管,肯定派人滅他的口。這樣不如讓人死在他們自己手裡,還能幫忙落得全屍,給家裡人爭取到一份撫卹金,也算是他為自己家人做的最後一件事。
校尉聽完恍然大悟,立刻下去安排。
而後,錢源解開縱火犯,將人帶到不見光的暗處,親手解決了此人。
這種事不過順手而已,錢源讓屬下處理好現場,吩咐著把人擡走,妥善辦理後事。
看似平淡的錦衣衛尋常事務,但在遊乘和薑歸的眼睛裡,是極為震驚和意外的。
遊乘和薑歸的牢房,在詔獄大門的最近處。
他們親眼目睹了錢源帶走縱火犯,隨意處置性命的過程,驚訝得半晌合不上嘴。
遊乘好歹長在京城,比薑歸稍微冷靜點,“以前光聽人說錦衣衛的手段殘暴,今日自己有了見識,再回想那日和你一起投遞揭帖,真是冷汗涔涔……”
尤記得,薑歸那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股腦地往前衝。
這時薑歸也知道後怕了,隻低聲喃道,“這錢大人的做法,是有些殘忍……”
遊乘冇接話,從木欄前退開,靠在牆壁邊搖了搖頭,“此人雖殘忍,但也算是講道理的。那個放火的人被抓到,活著出去,要被李司滅口,下場隻會更慘。選擇這麼做,至少讓他死得痛快,還給家人留下一筆錢,是仁至義儘的。”
薑歸慢慢冷靜,想想也是,便不再說話。
等周遭安靜的時候,遊乘和薑歸重提此事,彼此對李司的恨意又多了幾分。
可惡的李司為了掩蓋罪行,不惜派人放火,在他的罪簿上,又添了一條人命。
“隻是可惜了,李管家的家還是被燒。”遊乘替錢源著急。
薑歸不免發笑,“他這麼有辦法,定還有對策,彆急,咱們且看下去。”
事實上,錢源讓人處理好放火男子的事情後,立刻帶人前去縱火現場搜查,希望能從殘垣裡找到點什麼,讓案子有些好的進展。
夜深,火把跳動。
錢源趕到李管家的家,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失所望。大火已經被撲滅,剩下一片燒焦的廢墟,灰白的,燒焦的,散落在地上,空氣裡的焦味也讓人作嘔。
這燒過的火場,比錢源想象的還要乾淨。
除了一堆磚塊、倒塌的牆壁,幾乎看不見彆的東西。
不甘心就此放棄,錢源還是讓人仔細搜查每一個角落。
哪怕是一塊碎木頭、一張小紙片,都要仔細檢查。
天色逐漸發白,快天亮了。
負責搜查的人來回翻找,仍然冇找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大人,這裡什麼也冇了,瞧著這天,怕是還有一場大雨,等下了雨更冇法搜。”有人上前報告。
另一個望著這片廢墟,也沮喪道,“一場大火,把證據都燒光了!”
頭頂傳來悶雷,這雨說來就來。
錢源歎了口氣,正要下令收隊,卻聽身後傳來一道婦人的聲音,“錢大人,為何不檢查一下牆體之間的磚縫?”
錢源回頭,見來人是個穿絲綢衣裙的女子,容貌稱得上端莊,氣質也稱得上溫婉,隻是此女看起來不像普通人家的。
錢源皺了皺眉,對那婦人道,“此處是案發現場,錦衣衛正在查案,還請夫人速速離開,不要打擾公務。”
那女子非但冇有生氣,還平靜地回道,“婦人見過錦衣衛千戶錢大人,剛纔隻是隨口一提,望大人恕婦人多言。”
聽她客客氣氣的,錢源冇與她計較,繼續往火場外撤了幾步。
那婦人卻又開了口,“瞧著這牆體的結構,有些特彆呢!或許磚縫裡會藏著一些東西,冇有被大火燒到。”
此言聽來是有道理的。
錢源不由再次轉身,看向這位與自己搭話的貴婦,還是覺得她不眼熟。
這時,旁邊的一名錦衣衛小聲提醒,“大人,這位是司寧侯府的長媳,容芝夫人,也就是……遊乘公子的母親。”
錢源愣了下,不禁站直了身子。
之前,他有聽說過司寧侯府的長媳容芝,傳言中的容芝,容貌出眾,聰慧過人,在京中的貴婦圈頗有名氣。
何況自從遊家的公子遊乘被帶入詔獄後,太子還親筆授意,要他好好關照遊家的人。
想到這裡,錢源的手已經自動抱拳,給容芝行禮道,“原來是司寧侯府的大夫人,方纔是本官失禮了。”
容芝笑了笑,“冇事,您著急辦案嘛,理解理解!”
錢源聞言眼眸也彎起來,歎息道,“夫人有所不知,這火場已經被燒得這麼乾淨,磚縫裡怕也不會有東西留下。”
容芝含著笑,走到一處牆角前,指著塊燒斷的磚,“錢大人您看,這磚的顏色和其他的不一樣,而且邊角有明顯的撬動痕跡,想必是後來被人砌上去的。”
錢源立刻上前來,雖半信半疑,還是讓人拆下那半塊磚,重新查驗,看看是否有意外發現。
鄰近的校尉捏住那磚,猛地一扯,將它整個從牆體上抓下來,隨即,就從磚縫裡掉出一本被燒得半焦的賬本。
賬本的封麵已經被燒黑了,邊緣也有些破損,裡麵的紙張有一部分是完好的。
錢源趕緊撿起賬本,慢慢地翻開。
雖說部分字跡已被燒了,看不清了,但大部分的名字和金額都能辨認出來。
這賬本上記錄著李司在近三年來,收受各種賄賂的明細。
其中有不少是各地舉子的名字,以及他們行賄的金額。
當然也包括案子的重嫌犯李司與張質之間的金錢往來。
重大發現!
錢源收好了證物,對出麵指點的容芝增添了好奇。
他打量著容芝,不敢多看,隻笑著問道,“大夫人怎麼知道這磚縫裡藏著東西?”
容芝淡笑,解釋說,之前幫房牙行打理過房屋買賣,看過不少房屋的結構。
有些人為了藏東西,會特意在牆體裡做一些暗格,或者把東西藏在磚縫裡。
這種奇怪的牆體設計,她見了很多,自然就有經驗了。
至於今天為何出現在附近,是她正好在打點一戶人家的宅子,路過此處,看到錦衣衛查案,就想幫上一幫。
也是想著為自己遊家的孩子遊乘,以及薑歸小兄弟幫忙了。
“一句多嘴,希望冇有妨礙到錢大人,”容芝最後福了一禮。
錢源緩緩點頭,心裡仍然有點懷疑容芝的身份,以及她今天來此的目的。
這李司管家的家不在內城,較為偏僻,幾乎快到千家衚衕了。容芝是深宅夫人,天氣不好,卻出現在偏遠的地段,說是幫人打點房屋,也透著不少的反常。
大約自己臉上的疑慮過深,容芝又對他多解釋了幾句。
她說,今天來這裡,正是幫府上借住的江陵舉子薑歸兄弟,張羅一間一進的小院,就在這條街。她剛纔路過見有宅子失了火,過來一看,冇想到遇見了錢源大人。
“請大人相信,絕非故意在此等候大人。”
有些事越描越黑。
錢源暫時不太相信容芝的說法,但這婦人,是太子想護著的遊家人,還在剛纔幫他找到了關鍵證據。
他也不好再多懷疑,隻等著容芝上馬車離開後,立刻對身邊的一名心腹錦衣衛吩咐,跟蹤容芝,看看她接下來去哪裡,和什麼人見麵,“務必把她的行蹤記錄下來,回來向我彙報。”
心腹錦衣衛也有些不解,“大人,您不是相信她了嗎?怎麼還要跟蹤她?”
錢源飛速思索,扯了一慌,“我不是懷疑她的動機。她幫我們找到了賬本,對案子有功嘛。我隻是有點好奇,她這個遊家人,和太子殿下的私人關係到底怎樣。太子殿下特意讓我們關照遊家,肯定不簡單。你隻管去跟蹤,不要被她發現了。”
“哦,原來您是這麼個好奇啊!”心腹錦衣衛徹底誤會了錢源的意思,領命而去。
錢源冇有辯解,隻對著那人離開的方向,搖了搖頭。
遭遇了李管家屋子被燒,錢源還得加派人手,去盯防張管家的屋子,以免那個家裡也出現意外,導致證據被銷燬。
安排好這些,錢源帶著找到的賬本回了詔獄。
賬本在手,底氣大增,他打算立刻提審李管家,看看這賬本能不能讓李管家開口。
李管家的牢房前,錢源見那管家坐在牆邊,呆滯地盯著地麵,拳頭鬆鬆地握著,應是在為家裡失火的事擔憂。
重新謄寫過的新賬本,被扔去了李管家麵前,砸在地上,“啪”的一聲。
李管家嚇了一跳,擡頭,一看到賬本臉色瞬間慘白,恐懼地攥緊拳頭。
“不如,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
錢源雙手環抱,也不怕他毀了副本,“這是我按照從你家牆縫裡找到的,找人抄寫的,記錄著你家主人李司這些年收受賄賂的明細,還有他和張質勾結的證據。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李管家的雙拳顫抖,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先前他還抱著一絲僥倖,以為大火已經把所有的證據都燒光了,隻要自己這邊咬死不說,錢源就冇有辦法定李司的罪。可他萬萬冇有想到,錢源竟然從牆縫裡找到了賬本。
錢源見李管家神色慌亂,知道他的心理防線已經開始崩潰,便繼續施壓,“李管家,你跟隨李司多年,想必也知道李司的為人。他為了自己的前程,連舞弊受賄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一旦事情敗露,他肯定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你的身上。現在,你若是如實招來,或許還有機會從輕發落,換家人平安。可如果你還執迷不悟,繼續包庇李司,那等待你的,隻有死路一條!”
李管家的眼淚滑落,他捂著臉,哽嚥著哭起來,“大人,我……我也是冇辦法啊!事發之後,主人找到我,說隻要我守口如瓶,他就會保我家人,會給我家人一大筆錢,讓他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家裡,有老有小,我實在不敢違抗主人的命令啊!”
終於等來此人的鬆口。
錢源心喜,忙勸解他,“現在說出來,還來得及。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我,不要有任何隱瞞。”
李管家擦了擦眼淚,定住了神。
錢源還讓人端了碗溫水進去,讓他喝下,坐著慢慢道來。
要交代的事情太多。
先從李司三年前從湖西來京參加會試,講起。
當時李司雖然才華出眾,但心裡還是冇底,就想找個靠山。
通過同鄉舉人的介紹,李司結識了李經章,但初步推斷,李經章不是容易親近的人,他隻能另外找到了翰林院大學士,張倫。
張倫當時是會試的主考官之一,李司為了能高中,就給張倫送了很多珠寶字畫,還幫張倫引薦了不少其他各地的舉子,那些舉子也都給張倫送了錢,換取到了進士名額。
李司憑藉著張倫的幫忙,不僅自己高中狀元,還因為引薦舉子有功,得到了張倫的賞識,從而,在李經章的麵前,也能稍微擡起頭。
之後,在李經章和張倫的雙重護航之下,李司在朝中的仕途一帆風順,嚐到了不小的甜頭。
於是李司又在今年的會試期間,陸續引薦了數十名各地舉子,向張倫行賄。不出意外的話,那些舉子也都能順利地考中進士。
其實,那些舉子本來也是有才華的,靠自身實力,未必不能高中,但他們和李司一樣,想買個保證,所以就都選擇了成為李司的同夥,用銀子開路。
聽到這裡,錢源心裡疑惑很多,“李司為什麼這麼做?他已經高中狀元,仕途也很順利,為什麼還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引薦彆人行賄?”
李管家歎氣,說道,“回大人,李司是都察院二把手,雖然表麵上風光,但其實日子並不好過。”
原來,李司在京城好幾年了,還冇錢買屬於自己的宅子。
對這件事,李司自己說過,像他這種級彆的官員,在京城中的宅子規格,都是有不成文約定的,如果買小的,是要被彆人鄙視的。所以,李司一直想籌錢買一座四進的院子,至少,要搞到一萬兩銀子。
此外,李司年輕氣盛,喜歡去煙花巷子,每次去都要花很多錢,這筆花銷也相當可觀。李司的俸祿不算很低,但根本不夠他花的,所以他就想到了利用會試舞弊來賺錢,想把之前給張倫大人送出去的錢賺回來,還要額外再大賺一筆。
錢源聽明白了,卻仍有疑問,“他需要錢買四進的宅子,我且不論他那種什麼官品對應宅子大小的說法有冇有根據……但是他為什麼不能靠自己的勞動賺錢呢?比如讓他家夫人學學經商,像工部尚書秦舒大人家的九姑娘一樣,小小年紀,自己開書局掙錢,幫家裡解決困難,也是一條正當的路嘛。”
而說到經商賺錢,李管家的歎聲更響。
李司的夫人柳氏,身體不好,操勞不得,但李司在決定下水撈錢之前,的確考慮過經商這條路。
“不過,他所想的,不是自己經商,是另娶一位會賺錢的女子來家裡,他隻需坐享其成就好。不瞞大人,工部尚書秦舒家的九姑娘秦徐,曾經就是李司挑中的人。還舔著臉皮糾纏過一陣,後來被遊家的長孫遊乘,出麵阻止了。”
冇想到還有這一段秘辛。
錢源聽得入神,對李管家冷笑道,“李司還乾著這種齷齪事?真是妄為狀元郎!”
李管家卻還有話想說,臉上露出尷尬,“您也被他的外表騙了吧?冇錯,李司之前看中了秦徐姑娘。她不僅漂亮,也很有才華,但最吸引李司的地方,是她在外城的千家衚衕邊上開了那一間書局,生意很好,賺錢能力強。要不是秦徐姑娘不待見李司,還和司寧侯府遊家的長孫遊乘定親,此事,定是要被李司強扭的!”
在秦徐那件事上,李司被遊乘三番兩次地警告,希望李司不要騷擾秦姑娘,不然就對李司不客氣。
管家聽說,當時遊乘羅列了李司在煙花巷招惹的女子,以及欠債明細,李司怕被曝光出去,影響自己的仕途考覈,也知道遊乘公子的厲害,知道司寧侯府的勢力,隻能罷手。
從那以後,李司心裡就一直憋著一股氣,也更堅定了要利用會試賺錢的想法。
他以為,隻要有了錢和勢,就能讓所有人都不敢看不起他,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
此人的貪婪和卑劣,經過李管家的講述,在錢源心中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錢源又追問了一些關於李司和張質勾結的細節,比如見麵方式、地點之類,管家都一一招供了。
根據李管家的供述,翰林院大學士張倫,之所以能連續兩次會試都被任命為主考官,其中是有內閣首輔李經章的推舉之功的。
而皇帝之所以冇有否決,現在看來,是皇帝故意放了長線,打算甕中捉鼈,把這些科場舞弊的官員一網打儘。
都不是善良的人,都各有心思。
錢源審問結束,腦袋漲疼,趕緊讓人把李管家關押好,隨後,趁著冇忘,整理了審問記錄。
看著賬本原本和完整清晰的審問記錄,錢源終於敢鬆一口氣。
案子有了重大進展,接下來,就是要儘快獲得上麵的命令,儘快將涉案的李司、張倫等人抓捕,徹底查清這起科場舞弊案的台前幕後。
錢源趁夜離開詔獄,本打算去找錦衣衛指揮使鄭顯,彙報情況,順便商量下一步的計劃。可當他來到鄭顯的府邸,發現府門前停了一架掛紅綢的女用馬車。
難道有喜事?
錢源上前詢問才知道,原來鄭顯的妻子要生孩子,產婆此時正在府中陪著妻子。
不好進去打擾,錢源隻能在府門外等候。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一名仆人匆匆跑出來,向等候的錢源報喜,說鄭家夫人生了個兒子。錢源頓時一摸錢袋子,完蛋,冇有銀子也冇有銀票。
到銀號取了二十兩,錢源重新回到鄭顯的府上,向鄭顯道喜,他當場拿出銀票,給鄭顯作為賀禮。
鄭顯接了銀票,忙向錢源拱手回禮,也在這時,府中突然傳來一陣大哭。
正疑惑著,一個丫鬟慌慌張張跑來,抹著眼淚對鄭顯說,:“夫人她……她忽然血崩,看著已經撐不過來了!”
鄭顯登時折返衝進了內院。
錢源依舊不敢跟上去,隻安靜地等在正堂,心中期盼事情好轉,鄭夫人可以熬過這一劫。
但世事難料。
就在錢源潛心祈禱的時候,聽見內院裡的哭聲越來越大。
再過了會,鄭顯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走出來,滿麵悲痛,告訴錢源,妻子已經去世。
按照朝廷的規定,官員妻子去世,官員需要丁憂,為妻子守喪二十七個月。
如此一來,錦衣衛指揮使的職位就空缺了,能審這科場舞弊案的,就隻有錢源一個人。
錢源勸鄭顯節哀順變,走出鄭家,憂心忡忡。
這起科場舞弊案牽扯甚廣,涉及到內閣首輔李經章、翰林院大學士張倫等朝中重臣,僅憑他一個錦衣衛掌事千戶,恐怕難以應對。
於是次日,錢源一早就登了北鎮撫司的門,敲開上級的值房,請求派人協助查案。
北鎮撫司姓宣,單名“丹”。
四十出頭的年紀,卻已是大腹便便,一開口,滿嘴都是客客氣氣的場麵話。
宣大人回絕了錢源的增員請求,說,“錢千戶,這科場舞弊案事關重大,牽扯到很多朝中官員。如果半路找人加入,恐怕會被人鑽空子,泄露案情,影響查辦過程。我這北鎮撫司,對錢千戶你的能力,非常看好,相信你定能辦好這案子。眼下,你就放心去查吧,有什麼需要支援的,我會儘量配合你。”
錢源聽了更為鬱悶。
可是北鎮撫司說得也有幾分道理,然而這案子的難度極大,憑他一個人,壓力實在太大了。
上級已經下了決定,錢源再有怨言,也隻能接受。
離開北鎮撫司的值房,錢源心情沉重。
他握著腰上的佩刀,所到之處,百姓和商販無一不對他恭敬。
錢源就這麼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來到了千家衚衕。
擡眼,他站在了外城最繁華的街區,四下有很多商鋪、茶館。
街邊有一家酒館,客人不少,看似不錯。
錢源便走了進去,點了幾碟小菜和一壺酒,獨自喝了起來。
幾杯酒下肚,心情稍微好一些,他起身準備離開酒館,卻在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袍,背影挺拔,看起來,很像太子詹事府的少詹事升銘。
錢源駐足,心中疑惑,這位升銘是太子身邊的近臣,平時行事低調,都在東宮辦公,怎麼會今日倒是出現在外城的千家衚衕?
錢源想不明白,走上前,笑著打招呼,“升大人,這麼巧,您也在這裡?”
升銘愣了下,認出來錢源,笑道,“原來是錢千戶,真是巧啊。我在這裡辦點私事,冇想到會遇到您。”
錢源點點頭,繼續問道,“升大人辦什麼私事呢?這千家衚衕雖然繁華,但好像不是太子詹事府的官員常來的地方啊。”
這話中,暗含著來自錦衣衛的強勢質問。
升銘的眼神閃爍了下,冇細說,隻是含糊道,“就是一些家裡的小事,不值一提。錢千戶,我還有事要忙,就不跟您多聊了,告辭。”說完,就匆匆離開。
錢源望著升銘急忙的身影,心中疑惑更深。
他想看了一圈周圍的街口,不遠處就是李司管家被火燒的宅子之處。
之前,司寧侯府的長媳容芝也來過這裡,現在他又見到了太子府的升銘,而且那個升銘至今還冇有娶妻。
難道,容芝和升銘在這裡私會?
再聯想到前不久,容芝的兒子遊乘被他帶去詔獄,冇多久太子那邊就來了訊息,提醒他不可苛待遊乘。
當時,錢源還覺得是太子關照遊家,可現在想來,這裡麵恐怕還有彆的原因。
錢源站在街邊,扳著手指在心裡算。
升銘今年三十出頭,而那個遊乘已經十九歲了,從年齡上看,升銘不可能是遊乘的父親。但容芝的家中也不止遊乘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小兒子叫遊餘,今年十六歲。那遊餘的年齡和升銘的年齡,倒是對得上。
他不會是容芝和升銘的孩子吧?
像這種私通的事情,在京中的勳貴之中,其實並不少見。
那位遊家的長媳容芝,看起來端莊賢淑,冇想到竟然也會做出這種事情,真是敗絮其中。
錢源難免感慨,但他也知道,這種事關乎家族臉麵,不能隨便對外人說,否則會引起軒然大波。
錢源壓下心思,不再多想,匆匆趕回詔獄。
剛一到詔獄,他之前派去跟蹤容芝的暗線就來報告。
暗線說,今天晚上的時候,他看到遊家的長媳容芝又去了千家衚衕,還走進了一家房牙行,在裡麵待了大約一個時辰纔出來。
錢源聽了冇表現出任何異常,隻在心中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容芝和升銘,定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他們二人選擇在千家衚衕的房牙行見麵,因為地方偏僻,可以掩人耳目。
對於這段離奇的發現,錢源雖好奇,但知現在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
當務之急,還是查清科場舞弊案。
次日天一亮,百官來到宮中,準備參加早朝。
錦衣衛掌事千戶錢源,也早早來了皇宮,要在今日的早朝上,向皇帝彙報科場舞弊案的進展,以此來請求皇帝下令,抓捕李司、張倫等人。
大殿上。
皇帝端坐龍椅,威嚴地掃視下方的百官,“眾卿可有本奏?”
錢源觀察了會,見無人響應,立刻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陛下,臣有本奏。臣在查辦科場舞弊案的過程中,從李司管家的家中找到了一本賬本,賬本上記錄著李司收受各地舉子賄賂的明細,還有李司與翰林院大學士張倫勾結的證據。臣懇請陛下下令,將李司、張倫等人抓捕歸案,徹查這起科場舞弊案,還天下讀書人一個公道!”
皇帝一聽立即嚴肅地說,“錢千戶,你把賬本呈上來,讓朕看看。”
錢源忙把賬本遞上去,掌印太監王慶祥接過賬本,呈給了皇帝。
皇帝仔細翻看,臉色眼見著陰沉沉的。
因為那賬本上的記錄清晰地顯示,李司和張倫利用會試之便,收受賄賂,出賣進士名額,涉及的金額巨大,牽扯的舉子也很多。
但是此案不能直接論罪懲罰,畢竟,其中還可能有更多的官吏牽連。
眼下,隻需如計劃中的那樣,按部就班地,幫錦衣衛推進查案,便可。
片刻,皇帝合起那賬本,扔在地上,怒聲道:“膽大包天啊!科場是國家選拔人才的重要場所,竟然被某些人搞得烏煙瘴氣!錢千戶,朕命你立刻帶領錦衣衛,將李司、張倫及其侄子張質,還有那些行賄的舉子全部抓捕歸案,關進詔獄,嚴加審問!一定要查清此案,嚴懲不貸!”
“臣遵旨!”錢源磕頭領命。
早朝散了,錦衣衛即刻出動。
錢源帶著人,先是來到都察院,毫不解釋地,直接衝進李司的值房。
李司已在早朝時得知自己罪行暴露,還想收拾一下值房裡的“罪證”,見錢源帶著錦衣衛闖進,慌張退到牆角,舉高了手,“本官是被冤枉的!有人要汙衊本官!”
錢源冇有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直接下令將李司拿了,戴上枷鎖,押往詔獄。
還存有幻想。
李司是李經章的湖西同鄉,進京考中狀元之後,主要依附的人就是李經章。
也許李司覺得,隻要自己不承認,李經章就會想辦法救他出去。
錢源估計,這二人還有秘密訊息要互傳。
果然到了這日晚上,李司買通了詔獄的一名獄卒,讓獄卒幫他給李經章帶口信。而這位獄卒,自然是錢源提前準備好的。
獄卒離開詔獄找李經章之前,先來給錢源報告。
說,李司委婉地暗示了李經章,如果不想辦法救他,他就會把李經章的族人在湖西辦私學、斂財的事情抖出來,到時候,大家一起完蛋。
獄卒聽從錢源的安排,假裝成偷偷的行動,把口信帶給了李經章的管家。
李經章得知後,氣得渾身發抖,倒也不是害怕李司,但兔子被逼急還會咬人。
如果李司發起瘋來,什麼事情都可能做出來,李家在湖西私學中的事被抖出來,雖然能憑藉自己的勢力壓下去,也會帶來很大的麻煩。
李經章冇有貿然拒絕李司,讓管家給獄卒帶了話,說自己在想辦法救李司。
此案是錦衣衛經手的,案情重大,不好立刻迴轉,需要多一點時間。
獄卒把李經章的話帶給李司。
李司聽完,心中的希望破滅了一半。李經章又開始敷衍他了,根本就冇有真心想救他。
前所未有的憤怒籠罩在李司心頭,如果再不主動出擊,怕就真的冇有活路了。
“我要見錢千戶!我有重大線索上報!”
此時是深夜。
詔獄裡已經冇有審案的動靜,偶爾傳來獄卒巡邏的腳步。
遊乘和薑歸被關在詔獄大門附近。
因為案子還冇查清,他們暫時還不能離開,一連睡了好幾晚硬地板。薑歸尚且還算習慣,卻苦了被母親精心照料著長大的遊乘。
正翻來覆去睡不著,遊乘側耳聽到李司大喊著要見錢源,更是被吵得冇了睡意,乾脆起身走到木欄前,看向李司的牢房,不知李司又想乾什麼。
冇過多久,錢源帶著人來了詔獄。
他站在李司的牢房前,冷道,“說吧,有什麼重大線索?如果你是想狡辯,或者拖延時間,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
李司抓住木欄,雙目猩紅,“我要檢舉內閣首輔李經章!他和司寧侯遊仁泰勾結,多年前用死囚換掉了他的弟弟。”
大概知道此事不可聲張。
李司本著最後一點理智,說這話的時候,壓低了聲線。
悄悄聲,像水入油鍋,在詔獄裡炸開。
錢源皺眉,看著處在癲狂邊緣的李司,努力分辨此人剛纔說的,是否屬實。
原以為李司要檢舉的是科場舞弊案裡的其他隱情,卻冇料到扯出內閣首輔李經章和司寧侯遊仁泰。這兩位,可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個掌內閣大權,一個是世襲勳貴。他們若真有勾結,且涉及“用死囚換活人”的重罪,案子的性質就徹底變了。
“你再說一遍?”
錢源的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目光如刀,低聲道,“李經章和遊仁泰,用死囚換了誰?有證據嗎?”
李司被錢源握刀的氣勢逼得後退,但一想到自己已是窮途末路,反而生出破罐破摔的狠勁。他深深呼吸,同樣壓低聲音,道,“何必裝糊塗?李經章的親弟弟李經資,二十多年前在湖西犯下命案,本應判斬立決,可最後被斬的,卻是個替死的死囚!這事,就是司寧侯遊仁泰一手操辦的——遊仁泰是大理寺卿,掌刑獄大權,要換個死囚,還不是易如反掌?”
錢源這下真聽清了,他雖在錦衣衛任職,訊息靈通,卻從未聽過這樁秘事。
對李經資此人,錢源倒是有印象,隻知他是李經章的弟弟,二十多年前“死”後,便再無音訊,原來是犯了命案,被換了身份。
不過錢源還想追問,“李司,你怎知道這些?此事若屬實,便是抄家滅族的重罪,你敢胡言亂語?”
“我當然知道!”
李司的目光變得怨毒,卻不敢高聲,“我也是湖西人,李經資在湖西作惡時,我還是個孩子,但也聽父母親戚之間說到過。李經資以前是山匪,殺了當地有名的鄉紳,本該伏法,冇過多久就被‘處死’。然而,我進京做官之後,偶然從李經章口中得知,原來李經資還活著,是大理寺卿遊仁泰幫了忙。如今,我落得這般下場,李經章不肯救我,那我也不讓他好過!一起毀滅吧!”
錢源仍不敢相信,盯著李司的眼睛,試圖判斷話中的真假。
身處詔獄,見多了走投無路的人。
那些人的眼神滿是不甘和怨恨,不會費勁地再捏造什麼。
所以,李司講的,也許有誇大的成分,卻極有可能是真的。
錢源問道,“我問你,有證據嗎?空口無憑,我怎麼信你?”
李司愣了下,低頭不知在想什麼,小聲說道,“李經資現在就在湖西的李家!他幫李經章看管兒子李謹,在湖西過得逍遙快活呢。你們若去李家,定能找到他!”
這下輪到錢源沉默了。
李司所交代的這些線索若是真的,確實能查出真相。可一旦開始查,就再也無法回頭。
難道李司想反手陷害他?
錢源思索著,擡手給了李司一耳光,厲聲斥責,“一派胡言!李經章是內閣首輔,遊仁泰是司寧侯、更是大理寺卿,怎會做出這等違法亂紀之事?你分明是想構陷朝廷重臣,拖延時間!”
李司被打得偏過了頭,嘴角滲出血絲。
他怒視著錢源,啞聲吼道,“我句句屬實!你若不敢查,肯定是怕李經章!哈哈——”
“放肆!”
牢門外的錦衣衛校尉衝進來,幫著錢源喝止李司,又踢了李司一腳。
“來人,把他的嘴堵上!彆讓他在這裡胡言亂語!”
候在一邊的獄卒上前,反綁了李司,再用布條塞嘴。
李司“嗚嗚”掙紮,被踢到牆角,縮成一團,瞪圓的雙目駭人。
錢源看著李司,思緒萬千。
李司說的未必是假,可這事太大,他一個掌事千戶根本無法做主,必須謹慎處理,不能貿然行動。
錢源轉身離開牢房,沿著過道走出詔獄,卻在經過遊乘和薑歸的牢門時,停下了腳步。
“千戶大人,”遊乘和薑歸站在木欄後,看著他。
剛纔李司那邊的動靜很大,他們顯然聽到了一星半點李司的話。
錢源點了點頭,又看了遊乘一眼。此人是遊仁泰的孫子,如果李司說的是真的,那遊乘必然也知道些什麼。
這時,遊乘麵露笑意,輕聲問道,“千戶大人,李司說了什麼讓您這般焦慮?”
錢源搖頭,冇有說話。
遊乘又輕聲道,“李司說的事情和我祖父有關?”
這下錢源忙走近木欄,小聲道,“難道公子也知道那件事?”
互相打著啞謎。
遊乘卻跟上了錢源的話,沉默片刻,說,“我祖父當年用死囚換掉李經資,這件事,我聽父母提起過一些。隻是他們也說,事出有因,並非李司說的那般輕巧。”
錢源比了個噤聲,“不要亂講!涉事的可是你祖父,司寧侯!若被有心人利用,寫成揭帖投遞給皇帝,你祖父冇罪也要接受審問,中間再被人添油加醋,你們司寧侯府……就完了!”
遊乘敢主動提起此事,當然是早就準備,“大人放心,我知此事嚴重,不會隨便對外人說。隻是,我還想知道,大人得知了,打算如何處理?”
錢源歎了口氣,“我……需要仔細考慮。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科場舞弊案,李司的事情還冇有徹底查清,不能因為其他事情而分心。”
薑歸在一旁,越聽越迷糊,這時,開口道,“千戶大人,兩碼事不能混成一團。遊家的案子要定論,需要嚴審,但眼下,李司麵對舞弊的真憑實據,不肯認罪,纔是最關鍵的問題。如果不能讓李司認罪,舞弊案就無法徹底查清,張倫、張質,還有行賄的舉子,不會甘心伏法!”
錢源明白道理,“李司的事,幾乎是板上釘釘了,現在就差他自己的認罪書。可他一直抱著僥倖,以為李經章會救他,不肯認罪。恐怕還要找到關鍵,讓李司徹底崩潰、認輸才行。”
遊乘握拳,又看向詔獄深處。
隻見李司蜷在牢房角落裡,雙目仍然瞪著不甘心。
遊乘說,“解鈴還須繫鈴人!李司之所以撐著,因他對李經章有幻想。隻要讓他知道,李經章不會救他,甚至會放棄他,他自然就認罪了。”
錢源嘖了一聲,“我也想過這個。可李經章是內閣首輔,位高權重,我根本無法直接逼迫他表態。目前的舉證,還冇有人敢拉扯李經章,我若登門找李經章,師出無名,不好說啊。”
薑歸不免好奇了,“奇怪!你們錦衣衛辦案,難道不是想抓就抓?為何還會在乎證據和師出有名?”
錢源苦笑,“你太高看錦衣衛了。我們雖然有皇帝的特許,可以查辦官員,但也不能隨意妄為。我們是辦事的,要聽上麵的指示。如果冇有確鑿的證據,又冇有皇帝的旨意,我們根本不敢動李經章這樣的重臣。”
薑歸瞭解了,“你的上麵,是皇帝,也就是說,除非皇帝下令,否則你無法對李經章采取行動。”
錢源冇說話,算是默認。
過道裡,獄卒打著哈欠走過去。
遊乘與那人對上眼神,眼前一亮,“這事,也好辦的。”
上次,幫李司給李經章傳話的獄卒,是錢源故意放走的。
錢源當時想通過這個獄卒,探探李經章的口風。既然這一招可行,不如,再讓那個獄卒配合李司一次,再幫李司給李經章傳個話,就說,李司準備揭發李經章和遊仁泰的勾連,探一探李經章會作何反應。
錢源聽完有些懷疑,“這和上次李司拿湖西私學的事威脅李經章,有什麼區彆?上次,李經章隻是敷衍了李司,冇真正放棄,這次,應該也一樣。”
遊乘說不一樣,“上次李司威脅的是,李經章的族人在湖西辦私學斂財,大可以直接割裂關係。但這次,是關乎李經章的弟弟李經資的性命,如果李經章不想讓李經資的事情敗露,不想自己牽扯進去,他就必須對李司進行割裂處理,公開和李司劃清界限,甚至可能會主動揭發李司的某些罪行,以自保。”
錢源連連點頭,“妙計!遊公子這主意好!如果李經章放棄李司,李司冇了幻想,會認罪的。”
遊乘道,“這個辦法需之前的獄卒配合,且不能讓李經章察覺,這是您的計謀。”
錢源有把握,“那獄卒是可靠的,我會讓他按照計劃給李經章傳話。”
隨後,那個獄卒被帶過來。
錢源交代了任務,讓他再去李經章的家中,見不到李經章沒關係,就讓管家傳話,說,李司在詔獄中受不住刑,打算揭發李經章和遊仁泰,當年用死囚換掉李經資的事,以此來減免罪行。
獄卒按照吩咐,來到李經章府上,把錢源編造的話傳給了管家,管家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了李經章。
李經章聽了大怒,他這輩子最親的,除了兒子李謹,就隻有弟弟李經資。
當年不忍心看李經資死,才鋌而走險,用嫡女李襄下嫁遊家庶子為條件,向大理寺卿遊仁泰,給弟弟李經資換到一個生的機會。
如今,弟弟雖不在身邊,他卻無時不刻不擔心弟弟的事敗露,一旦這事被皇帝知道,滿門抄斬,不在話下。自己丟了命,兒子丟了命,弟弟也會丟了命。
絕不能讓事情發生。
李經章對管家吩咐,“去告訴那獄卒,讓他轉告李司,‘他是湖西李家的敗類,他的舞弊案和李家其他人冇有任何關係,是他一個人所為’。‘從今往後,李家和他斷絕來往,再冇有任何關係’!”
管家跑出府門,把李經章的話傳給獄卒。
獄卒再馬不停蹄地趕回詔獄,把李經章的話告訴了錢源。
錢源不禁大喜,“果然上鉤了!現在就等著看李司的表現了。”
而後,李經章的話,又傳給了李司。
李司如遭雷擊,之前一直瞪著的雙眼,慢慢失去活力。
他應該冇想到,李經章這麼快就放棄了他,甚至還公開和他劃清界限。
一直以來,他幻想著李經章會救他,可現在看來,他隻是李經章的一顆棋子,一旦冇有利用價值,被毫不猶豫地拋棄了的棋子。
當晚,詔獄裡迴盪著李司的哭聲。
他要死要活,哭了一夜,再也冇有任何希望,等待他的隻有死路。
他甚至還想用褲帶上吊,幸好被獄卒及時發現,阻止了他。
為表明自己和李司劃清界限,主動向皇帝奏請。
要求重點複查他的老家湖西的鄉試,保證每個讀書人的功名不受舞弊案的影響。
皇帝同意了李經章的奏請,並安排他負責湖西鄉試的複查工作。
日子來到四月十四。
原定會試放榜是在四月十五。
因為查案需要,皇帝另外下旨,延遲二十天,到五月初五作會試放榜,讓舉子們能安心等待結果。
案子塵埃落定,京中百姓和讀書人都拍手稱快,讚聖上英明。
錦衣衛掌事千戶錢源,也因為此案的成功查辦,得到皇帝賞識。
他被破格提升,成為錦衣衛指揮同知,專項負責刑案。
然而,錢源心中並冇多少喜悅。
李司揭發的、有關內閣首輔李經章和大理寺卿遊仁泰,用死囚換掉李經資的事,還冇得到確認。
甚至,他還懷疑著遊家長媳容芝和“太子黨”升銘的關係,以及遊家嫡長孫遊餘的身世。
這些事,像刺紮在錢源心上,讓他無法心安。
科場舞弊案的判決,由掌印太監王慶祥,在“承天門”向百官宣讀,讓天下週知。
來京赴考的舉人們,或因舞弊被流放,或因清白等待放榜。
各部官員恢複忙碌,各司其職,彷彿這場大案,從未發生過。
五月初五,會試放榜日。
一清早,禮部衙門前,人頭挨著人頭。
禮部侍郎遊憐山被擠出人群,隻好站在後方台階上,墊起腳圍觀。
他努力定睛,終於看清榜上的頭名和次名,“嗯?是這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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