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帝台 第56章 暗棋【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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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棋【】
這屋子門麵雖小,
內裡卻相當闊大。晏泠音跟著葛蕪走出過道,步入一間更加昏暗的廳堂。廳堂兩側有長廊延伸開去,而綴在長廊邊上的,是數不清的擠擠挨挨的小門。房門大多緊閉著,
每一扇門前都掛著無字白幡,
帳幔似的掩住了半邊門扇。
晏泠音立刻明白過來,
這纔是百花窟的真麵目。表麵上掛牌在外的隻有一間小屋,
但整條街的屋子都已打通、聯結,
像綴在食人藤上的葉片,隨著罪惡的藤蔓向更深處生長,盤根錯節。
她早已習慣了抑製內心的懼意,無論宮內宮外,
害怕這種情緒總是百害而無一利,但此刻,
站在屋頂傾斜下壓的大廳裡,看著滿廳飄搖的喪事用的白幡,
隱約聽到暗處女子們的呼吸聲和私語聲,
晏泠音隻覺有什從胃裡翻湧上來,
讓她難以自控地想要乾嘔。
說不上是恐懼還是憎厭。
這是梁國內部的蛆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還有無數條和它一樣在蠕動。它們吸食活人的血,
將女子逼入死路,自己卻越來越肥美,
越來越粗壯,一生二,
二生三,
逐漸爬滿了梁國的土地,還在無止境地繁衍著。
殺不掉也殺不儘,
因為蛆蟲逐利而生,而人口買賣的背後,是令人心驚的暴利。
晏泠音在原地站了片刻,葛蕪冇等她,自顧自地走到了唯一一張小桌旁,隨意踢開了桌腿邊堆積的雜物。她很客氣地招呼晏泠音:“坐。”見晏泠音不動,她便也環顧了一圈,瞭然道,“今天出門的人少,姑娘們都待在房裡,才顯得安靜。平日不這樣的,大家都聚在一處說說笑笑,多少能好過些。”
晏泠音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安慰自己,那種口吻太輕鬆了,好似她談論的不是無數人過於沉重的苦難和不幸。她走到桌邊時,葛蕪已經坐下了,給她留了隻蒙著繡布的矮凳。繡布縫了兩道邊,花紋精巧,但褪色褪得厲害,看著已經很舊了。
“今日,”晏泠音接著她的話問道,“是在過什節嗎?”
“殿下既然隻身前來,對百花窟當不是一無所知。”葛蕪翻過桌上倒扣的茶盞,替她倒了盞茶。茶盞的邊沿開了豁口,色澤也十分黯淡,但因為平時洗得勤,倒是相當乾淨,看得出主人一絲不茍的做派。晏泠音接了茶,即刻抿了一口,以示並無防備。葛蕪擱下茶壺,跟著才慢悠悠道:“我得先對殿下的所知所想心中有數,才能同殿下開懷暢談。”
這個要求並不無理,晏泠音又抿了口茶,勉強壓下了方纔那陣反胃感。
“我知道得很少,”她在葛蕪的注視下攥緊了茶盞,“更多的隻是猜測。”
“我猜百花窟是個幌子,確切地說,是一樁交易。它能夠掩人耳目,讓蔚州內通姦細,外交寇敵,還能藉此倒賣莫厘茶,壟斷整個北地的茶業。”晏泠音頓了頓,指骨磕了一下茶盞的邊緣,“以上這些,是朝中一位大人物的宏圖。此外,對張知州來說,百花窟也是他救回某位故人最便捷的途徑,他用這種方式網羅獵物,加以戕害。”
葛蕪的反應比她原以為的要平靜很多。她麵色不改,擡手替自己也倒了半盞茶:“殿下給蔚州扣了好大一頂帽子。說是猜測,聽口氣卻並不像啊。”
“葛姊姊不否認嗎?”晏泠音觀察著她的神情,見她半邊唇角下撇,另外半邊卻微微揚起,露出諷刺的弧度。很顯然,葛茵那種譏嘲的笑就是跟她學的。
“交易,”葛蕪咬住了這兩個字,“我憑什要參與這場交易?”
晏泠音擡眼望向昏暗的四周:“你想讓姑娘們活下來。”
蔚州這場局難解,因為身在其中者都各有所求,且一個比一個偏執。亂世中的人抓不住太多東西,隻能棄掉一部分以留住其他,拚的就是自私。張無為和安漼之的心
思並不難猜,在他們那裡,良心可以為了**讓步,但晏泠音直覺,葛家姊妹不是那樣的人。
“近年來出逃的百姓太多,蔚州的戶籍簿冊早已成了廢紙,”她撚著指腹,好像還有書頁在指間沙沙作響,“有心人若要加以利用,不是什難事。我草草翻過一遍,發現葛家的女眷都被登記為‘亡故’,時間在五年之前。”
那是張無為初到蔚州的時候,他亟需一個合適的人替他管理百花窟。或許早在那時,葛蕪就已下定決心要與虎謀皮。
晏泠音不瞭解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葛蕪對百花窟的恨意不會比葛茵更少。這樣的人願意和張無為合作,一定是因為有想要保護的、更重要的東西。
銳利,“但正如殿下所言,隻是些猜測而已。”
“我很抱歉,”晏泠音察覺到她並未被說動,“葛家的事,我和老師都很愧疚。”
“殿下不必聲,“即便冇有杜慎,戶籍改革依舊會被推行,我們這種人家,早不懂事,遷怒於殿下,倒是我要向你道歉。”
晏泠音一時啞然。
“如果殿下要說的僅止於此,那我們也就談完了。”葛蕪手中的茶盞見了底,卻冇有要續的意思,“糙茶澀口,本不該拿來招待貴客,殿下請回罷。”
晏盞。
“那些銀子,你能拿到蕪,輕聲道,“我能給出更好的報酬。”
葛蕪的動作頓住了。
“談到北地的商賈,最出名的當然是白家和宋家,但葛姊姊的心性、能力,並不弱於白宋兩家的兒郎。”晏泠音手心出了汗,聲線卻依然平穩,“我並非為談笑而來,葛姊姊,我想和你談一筆更好的交易。”
“如果有其他的謀生手段可以選擇,姑娘們一定也不願意留在此處。如今尚在戰時,天已冷了,將士們需要大量的冬衣。謝將軍禁止家屬隨軍,後勤這塊一直很缺人手。還有物資的押送也是難事,途中損耗頗巨,讓熟悉路徑的人來辦才能事半功倍,幾千人就可抵數萬官兵。”晏泠音一口氣說了下去,見葛蕪冇有打斷她,這才放慢了語速,“當然,身懷武藝的姑娘們若有意助戰,亦可提長槍上戰場,待到立功之日,自能青史揚名。”
葛蕪像是真有了些興趣,順著她問道:“還有呢?”
“還有茶葉,”晏泠音瞥了眼手中的冷茶,“幽國的生意還要繼續做,可以全部交由葛姊姊來打理,但白水河以南對莫厘茶同樣有需求,若能分出一部分運往南邊……”
葛蕪若有所思:“原來殿下是來給涇州當說客的。”
晏泠音搖頭:“我……”
“我知道謝朗想要什,”葛蕪的口氣已經冷淡下來,“繼續和幽國的生意,是因為他需要戰馬。等茶葉到了你們手裡,隻會被換成馬匹,何來金銀?而我,又憑何要為了不能到手的銀子,把姑娘們送上戰場?”
“殿下不是生意人,開出的條件也太過寒酸了。”她坐直了身子,語氣不容置疑,“我就不送了,慢走。”
不遠處有踉蹌的腳步聲,晏泠音擡眼時望見了葛茵。她就站在拐角處的白幡下,一臉怔然地對上了晏泠音的視線。
不知道聽了多久。
“但你保不住所有人的。”晏泠音壓下聲音,幾乎冇有動嘴唇,“隻要張無為還活著,就會有無辜的女子被犧牲。”
葛蕪也聽到了背後的動靜。她冇有回頭,手卻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若我冇有猜錯,這些白幡每年都會被掛起,因為八月初九是太子妃的生辰,也是施行術法最合適的日子。張無為會提前挑選被‘獻祭’者,想要用她們的命換回太子妃。”
“軍隊的事,茶葉的事,這些都可以再商量。”晏泠音鬆開了茶盞,幽幽道,“在那之前,我會先殺了張無為。”
屋內寂靜。不明所以的葛茵往這裡又跨了一步,試圖聽清楚她們的對話。葛蕪冇有開口,她看著晏泠音,像是此刻才真正認識了她。
“我不信你,”她傾身向前,和晏泠音靠得很近,“你用什辦法殺他?他死後蔚州就會崩潰,如果幽軍趁虛而入,你又要如何保下一城百姓?”
張無為這顆棋子嵌得太妙了,牽製著四麵八方,剜掉他而不驚動幕後之人,纔是難點所在。葛蕪和他周旋了五年,仍冇有找到萬無一失的辦法。她是求穩之人,不會允許晏泠音莽撞行動。
“我並無十足的把握,葛姊姊。”晏泠音低低道,“但我現在若不動手,死的就會是我。”
葛蕪睜大了眼睛,麵上掠過一抹遲疑。
“今日是你?”
“是我。”晏泠音肯定道,“我與太子妃同月同日同時出生,都是陰時命格,且又年齡相仿。葛姊姊也發現了罷?往年張無為會挑選七八個女孩,但今年他毫無動靜,因為他找到了我。若我活了下來,我們之間的交易依舊作數,但若我死在今晚,一切都還要拜托你。”
葛蕪的長眉蹙了起來。
“你為什不走?”她問道,“既然知道後果,為什不乾脆離開蔚州?”
“張無為布了這多年的局,好容易等到今日,怎會甘心放我離開。”晏泠音說得平靜,“即便我僥倖逃了出去,蔚州的姑娘們不就因我遭殃了嗎。”
她冇有說出口。張無為早已給過暗示,隻有她留下,宋齊和陳桉才能順利出城。
“晚了。”葛蕪的麵色發白。她從桌邊站起,雙手用力撐在桌沿,手背上暴起了青筋,“白幡已經掛起,這是種極凶的邪術……你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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