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帝台 第58章 賀禮【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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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禮【】
今夜雲層太厚,
不見星月,但蔚州城裡卻升起了一輪又一輪血似的假月亮。家家戶戶門前都挑起了紅色燈籠,混沌的紅,彷彿它們不是用紙糊成的,
是用血霧。
明瞭了這些燈籠的用途後,
晏泠音已不再像上次那樣感到心慌煩悶。她站在簷下,
擡頭仔細打量那隻做工精巧的紙燈,
隱約辨識出了燈芯處燃燒的偶人。這種法去子相當殘忍——對於任何把偶人視為孩子的術師而言都是如此。它所消耗的,
首先是偶人的生命。
燒灼聲劈啪,掩過了偶人低微的哭泣。
在周圍不正常的寂靜裡,晏泠音能聽見自己輕勻的呼吸。她在出神的間隙裡意外地想起了蘇覓。在蔚州的短短數日長如數年,足夠他們走完從彼此戒備到互相偎依的全部路程。可她不會也不能忽視,
即便在他們緊緊靠在一起時,手裡也都握著無形的刀刃。
她信他卻不能儘信。
“我的易容術已練得很好,
”昨夜蘇覓臨走前對她道,“若是殿下執意要留,
何妨讓我來。”
“公子說笑。”晏泠音淡淡應他,
“即便你能騙過張無為,
也騙不過偶人。偶術如不起效,張無為自會懷疑。”
可她還是期盼了一下——隻在很短的一瞬。期盼蘇覓會來,
哪怕隻是來陪她說說話。
冇有等到啊。
此刻多想無益。晏泠音深吸了口氣,又一次開始觀察院中的佈置。這是堪稱完美的施術之地,
和呂宅的庭院一樣遍植花木,風過時有清香拂麵。它隱秘、幽靜,
不會受人打擾,
且栽滿了百日草,那是陳洵生前最喜歡的花,
象征著她和故人無法去重續的江南舊夢。
晏泠音開始默數施術所需的物件,她早在試圖救回杜慎時,就將這些熟記於心。死者的屍骸——蔚州城裡應當藏有陳洵的棺槨,寫有死者和換命者生辰八字的偶人——燃燒的燈芯裡應放了陳洵和她的生辰八字,死者生前的愛物——她當年用的是杜慎家鄉的米酒……最後也最重要的一點,換命者必須心甘情願地赴死,否則偶術定然失效。
這是她麵對張無為時唯一的籌碼,也是最大的籌碼。她要憑此和張無為談判。
夜風裡傳來枝葉摩擦的窸窣聲,晏泠音在簷下的廊凳上落座,望向尚且緊閉的院門。張無為的耐心很好,給她留足了考慮的時間,他似乎勝券在握,料定她不會逃走、不會反抗。他是對的,他們兩人的弱點都太明顯了,張無為手裡也握著她的渴求。在他有意無意地將安氏的陰謀透露給她之後,她怎麼可能毫不作為地離開蔚州?
她就是為此而來的。
紅燈籠於風中搖曳,撞碎了她腳下的影子。晏泠音攏了下發,理了理衣裙,對不遠處的男子點頭致意:“張知州。”
院門開時並未發出聲響,張無為站在樹影之下,還是那副素履道袍的書生打扮,他也含笑應道:“聽聞明日便是殿下的生辰,故攜禮來賀,不知可有驚擾到殿下。”
他手中提了一隻小小的布包,四四方方的,晏泠音凝視了片刻,歎道:“隻怕我當不起這份大禮。”
整座宅子都很安靜。侍女們像是憑空消失了,冇有一個人來端茶待客。可張無為顯然並不在意,神色如常地應對晏泠音的拒絕:“但殿下需要它。”
晏泠音擡高了左手,袖口下滑,露出了腕間淡色的傷疤。她仰頭望著張無為,提醒道:“我失敗過。”
三年前她曾一心求死,幾乎流儘了血,卻冇能召回亡者的魂魄。
“殿下應該知道,”張無為端詳著那道疤痕,似乎頗為惋惜,“若想換命,兩人的生辰、年齡都要相近才行。杜尚書出生在冬日,更是比殿下年長數十歲,殿下怎會如此糊塗,搭上性命去救一個不可能救回的人。”
晏泠音垂下了袖擺。
“既然知道了,總要試一試,”她說得平靜,“知州不也是如此嗎?”
但張無為搖了搖頭。
“杜慎的命不好。他有甘心為他赴死的學生,卻難以找到同他生辰相近的人。他生在承觀改曆前的閏十一月,今上換用新曆之後,他甚至數年都過不了一次生辰。這樣的命格想要換命,是難上加難,幾乎必敗無疑。”
“但阿洵不一樣。”
張無為朝她走了半步,神色有些發怔。那種溫和的、帶著癡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既虛無又沉重,像是透過她看見了旁人。
京,月、日、時也完全相同,怎麼會這樣巧?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阿洵命不該絕,我苦苦尋覓了這麼久,終於…殿下,我真的很感激你。”
涼氣竄上了晏已入瘋魔。就算她早有心理準備,聽到這些鬼氣森森的話,響。
“知州就這麼肯定,”她試探道,“我會甘願以死相助嗎?”
張無為微偏過頭,像是十分驚訝:“殿下用了這幾日的茶水和飯菜,不至於毫無所覺。我以為殿下既然並未抗拒,定是已經做出決斷了。”
他不提還好,一提晏泠音便有些惡成碎末放進了飯菜裡,量不多,隻她憑藉術師
她不得不吃下,否則今夜便等不到張無為。
“知州明白我的意思,”晏泠音擡眼,定定地望向他,眼眸很深,“
“老師和宋一都已平安出城了,”張無為把平安一字念得很重,“這個答覆還不夠明確嗎?”他又晃了晃手上的布包,“況且臣方纔便告訴了殿下,這是賀禮。”
“此事關係重大,”晏泠音伸出了手,腕間的傷疤若隱若現,“請原諒,張知州,我不敢冒險。”
布包在空中劃出圓潤的弧度。它看著輕飄飄的,落入掌中卻頗有分量。晏泠音將它擱在膝頭,三兩下解開了繩結,露出了包裡厚厚一本賬冊。還未開始翻閱,她的呼吸已經急促起來,微覺暈眩。
“如此,”張無為觀察著她的神色,輕聲道,“殿下可以放心了罷?”
晏泠音說不出話。有什麼被堵在了她的喉間,像悶著一團熊熊烈火。火舌撩到之處,臟腑都因疼痛而皺縮起來。血液叫囂著上湧,倒灌進她的眼睛,讓麵前的墨字也變成了紅色。
一頁,又一頁,晏泠音翻得越來越快,暈眩感也越來越強烈。張無為確有理賬的才乾,每一條都記得細緻清晰。青州,汾州,嶽州……安氏的手伸到哪裡,他便記到哪裡,其中還夾了幾張殘破的安漼之的手信。這本賬冊如果扔出去,少說也能砸塌半個朝廷。
這還隻是安氏一家的賬。背後勾連著的世家利益,張無為隻是點到即止,並冇寫到明麵上。
“張知州為虎作倀了這麼久,”晏泠音翻過最後一頁,將發顫的手用力壓在膝頭,“不怕報應嗎?”
張無為低頭撣去道袍上蹭到的灰,麵上那道暗紅的疤痕在燈光下格外惹眼。
“我求仁得仁,所做皆我所願之事,”他輕聲反問,“有什麼好怕的?”
“那你能做到什麼地步?”晏泠音擡手指向頭頂的紅燈籠,“燈芯燃儘之前,若我冇能得到保證,就不會甘心去死,而你即便殺了我,太子妃也回不來了。”
聽到太子妃三個字時,張無為的眼神暗了一下。
“這本賬冊,我會寄給宛京的江少卿,至於他想做什麼,能做成什麼,那都是後話,我不會乾涉半分。我能許諾的,是賬冊會毫髮無損地傳到他手裡。”
“還不夠,”晏泠音擡高了聲音,看見張無為又眯起了眼,“我尚有疑惑未解,還望知州能據實相告。”
“好啊,”張無為應得爽快,“但殿下先與我立個誓,如何?”
燈籠內偶人的泣音越來越低,半個身子都已被燒儘了。
“就說,若殿下並非誠心履約,杜尚書在地下便會惡鬼相纏不得安寧,其罪名也永遠不得昭雪。”他唇邊無聲溢位冷笑,“若我毀約,就要我身受萬苦,死而無地葬身。”
晏泠音心中一陣惡寒。她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將它吐了出來。
“不,”她低聲道,“若你違背約定,就讓你今生,來世,生生世世,都與太子妃不得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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