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雲闕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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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了？膩了？”唐九霄怒極反笑，那笑聲尖銳，夾雜著廊外風雪嗚咽，顯得格外刺耳：“嗬！我早該料到！是胡綏那廝吧？什麼狗屁義兄！”“你如今這般惺惺作態地懊悔，不過是早存了厭棄我的心思，巴不得我死在那地牢裡，好讓你同他雙宿雙飛，做對亡命鴛鴦！”沈卿雲猛然回頭，死死盯著那張因著憤怒與惡意而麵目全非的臉。
她第一次，大約也是最後一次，穿透了這層惑人皮囊，徹徹底底地看清了那攤令人作嘔的，拙劣不堪的內裡。
與此同時，她心底的某個地方，在這一瞬伴隨著唐九霄極儘惡毒的話語，伴隨著對逝者最為不堪的汙衊與抹黑寸寸碎裂，儘數化作齏粉。
一股強烈的、生理性的反胃感猛地竄上喉頭。
怎會如此……她怎會如此眼盲心瞎。
“唐九公子。
”沈卿雲的嗓音乾澀，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似乎要斬斷一切的悲哀：“你真叫我噁心。
”唐九公子那四個字落地的瞬間，唐九霄麵上所有扭曲的惡意，所有試圖偽裝的深情儘數收斂，隻餘下一片森冷的寒意。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的陳述，那雙桃花目冷意凜然，含著毫不掩飾的壓迫與審視：“是誰透露的？
”“無人多舌，是我親耳聽聞。
”沈卿雲轉過身，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當初為了引我出四時穀，九公子當真是煞費苦心。
不惜屈尊紆貴，自薦枕蓆，演的一出情深似海……”隨之眼神下落，似有深意地在他身上逡巡：“這副皮囊倒也稱得上佳，這段時日的肌膚之親，就當是收治你舊疾的診金了。
”“我們兩不相欠。
”字字誅心。
唐九霄不可置信地打量著她，雙目漸漸通紅。
“好一個兩不相欠！”他猛然欺身上前，瞬間拉近的距離，叫沈卿雲幾乎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狂亂的呼吸噴在臉上：“原來我唐九霄在你眼裡，不過是個供你取樂的戲子？”他胸膛激烈起伏著，適才的冷靜審視早已徹底破功：“虧我還想帶你回蜀州……給你個名分。
”“沈卿雲，你告訴我……至始至終！從頭到尾！你可曾對我有過半分真心？”“名分？是外室的名分，還是妾室的名分？”沈卿雲視若無睹，平靜無波地反問：“做妾都是抬舉我了，對不對？畢竟我一個身份低微，毫無世家背景的醫女，能攀上蜀州唐家的九公子，已是天大的福分。
”她忽而嘲諷地輕笑出聲，攀上他的肩膀，手指輕挑地點了點他因暴怒而緊繃的下頜，眸光流轉間，帶著某種另有深意的探究：“至於真心……”“唐九霄，你該不會……真把自己那套虛情假意，也當了真吧？”彷彿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唐九霄所有憤怒的情緒，都在聽到那句反問的同時瞬間熄滅。
一股莫大的荒謬在心底油然而生，令得他不屑地嗤笑一聲：“你也配？”他微微揚起下頜，世家公子的矜貴與刻薄在此時此刻展露無遺：“原本可憐你孤苦伶仃，帶你回蜀州，權當本公子一時興起，施捨你口飯吃。
”“誰料到你這般不識抬舉。
”沈卿雲眼底最後一縷光也徹底歸於沉寂。
她後退幾步，指尖彷彿觸碰到什麼臟東西般，在衣襬上用力上擦了擦。
“如此甚好，唐九霄，我還是那句話。
”她的眼神再無半分留戀地掃過那張臉，嗓音冷淡：“橋歸橋，路歸路，你我二人好聚好散，就此彆過。
”“誰許你好聚好散的？”唐九霄毫不為意，唇畔掛著一絲明晃晃的嘲弄：“招之則來，揮之則去？沈卿雲，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瞧了我。
”他愈發變本加厲地逼近她，帶著不容抗拒的蠻力，重重地攥住她那隻擦過衣襬的手：“我偏不如你所願。
”冰冷的指節陷入皮肉，劇痛瞬間從腕間襲來。
沈卿雲咬緊牙關，生生嚥下了喉間溢位的痛呼，高聲嗬斥：“唐九霄，你看清楚些，這裡是遼州，不是蜀州，這是胡府，更不是你唐家！容不得你這般放肆！”“遼州又如何，胡府又如何？區區偏僻北地的破落戶！你是我唐九霄的人，我帶你走，天王老子都管不著！”唐九霄全然不吃她的威脅，重重冷笑：“你那好義兄，莫不是還能從棺材裡爬出來護你？”“我的兄長護不了雲姑娘，我可以！”一道清亮而飽含怒意的嗓音驟然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對峙。
廊外風雪翻卷處，有一名身著素白孝服的年輕姑娘拾階而上。
她的身後緊跟著數名手持棍棒、麵色沉凝的胡府家仆，氣勢逼人，猶如一堵裹挾著廊外呼嘯風雪的人牆，緩緩壓了進來。
胡霽快步上前，目光掃過沈卿雲被鉗製的手腕，眸裡怒意更盛：“在靈前這般肆意妄為，敢問唐公子，莫非這就是蜀州唐氏，世家大族教養出來的君子風範？”唐九霄的臉色在胡霽的質問下，霎時變得格外難看。
他攥著沈卿雲的手腕下意識地鬆了幾分，但隨即又重重收緊，彷彿那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沈卿雲痛得悶哼一聲，額角冷汗涔涔，卻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再發出半點示弱的聲音。
“胡姑娘。
”唐九霄語氣稍緩，然而話裡話外卻仍透著告誡之意：“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私事，與胡府無關，更輪不到你來置喙。
”“無關？”胡霽毫不畏懼地繼續向前逼近，麵上怒意愈盛：“在我胡府祠堂，辱我兄長，欺他義妹，你告訴我，這與胡家無關？”她忽然側身，猛地推開祠堂大門。
北風夾雜著雪粒呼嘯而入，卷得長明燈燭火瘋狂搖曳，明滅不定。
胡霽抬起手，直直地指向其中那塊嶄新的牌位，一字一頓地質問：“唐公子，你不妨看著我兄長的牌位，再說一遍與我無關！”麵對胡霽眼中毫不掩飾的恨意，目睹她身後手持棍棒，蠢蠢欲動的家仆。
唐九霄沉默著，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兩下，他彆過頭，想說些什麼，卻在目光觸及沈卿雲的同時，呼吸猛然一滯。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此刻隻剩下冰涼的空洞。
冇有恨意，冇有怒意，唯有徹底將他無視的漠然。
胸臆間忽而有劇痛穿心而過。
陡然間，彷彿失去所有氣力，他死死鉗製住沈卿雲的五指，終究是僵硬而又緩慢地一根根鬆脫開來。
沈卿雲立刻抽回手，纖細的手腕上赫然印著一圈深紫的淤痕，觸目驚心。
她踉蹌著朝旁側退了幾步，被胡霽眼疾手快地扶住，低頭瞧見她腕上駭人痕跡，止不住地倒吸了口冷氣。
“唐公子，我胡府這座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胡霽抬起頭，麵帶不屑，毫不客氣地下起了逐客令：“請走吧。
”唐九霄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再抬眼看向被胡霽護在身後的沈卿雲。
“好……好得很。
”他唇角牽起一縷笑意，不知是自嘲，還是在嘲弄：“沈卿雲，你這輩子最好都彆離開遼州。
”“今日之辱，我唐九霄銘記於心。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拂袖，帶著滿身幾乎要凝成實形的戾氣與不甘，決絕地朝外走去。
步履間猶自維持著從容儀態，唯有足下那微不可察的沉滯與虛浮，泄露了強弩之末的倉皇。
無需胡霽開口，胡府家仆們便整齊劃一地往兩側退讓，為他讓出一條直通風雪的路徑。
凝視著那道背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祠堂外那片翻滾著雪沫的白茫裡，沈卿雲緊繃的脊背驟然一鬆，胸臆間強撐著的那股氣長長泄去。
劫後餘生的虛浮感與手腕上尖銳的疼痛，一同後知後覺地席捲而來。
“胡姑娘今日解圍之恩，卿雲感激不儘。
”沈卿雲強撐著身子，朝胡霽鄭重其事地行禮：“若非姑娘仗義援手，方纔那等局麵……實不知該如何收場。
”“雲姐姐快彆多禮！”胡霽連忙伸手托住沈卿雲的手臂，不叫她拜下去，語氣裡帶著不容拒絕的親昵：“我兄長既認你做義妹，你年歲又長於我，喚你一聲姐姐自是應當，咱們之間不必這般生分客套。
”她的眼神落到沈卿雲紅腫的手腕上，麵露憤慨：“先彆說這些了，快讓我瞧瞧你腕上的傷！那混賬東西，下手竟如此狠毒！”“無妨，隻是皮肉挫傷，筋骨未損。
”沈卿雲本就是醫者，手腕稍稍一動便知傷情，她搖搖頭，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疏離：“胡姑娘，今日已多有叨擾，我也該告辭了。
”“外頭風雪這麼大，你孤身一人又能去哪裡？何不就留在胡府。
”胡霽扶住沈卿雲的手臂一頓，而後更緊地挽住她：“雲姐姐，我隻怕你前腳剛踏出遼州，後腳便落入那豺狼手中！”沈卿雲沉默著抬首，目光越過胡霽肩側，凝在她身後洞開的祠堂深處。
燭火不安跳動，將一方嶄新的牌位映得忽明忽滅。
“胡家恩情……卿雲此生銘記。
”“但令兄因我而死，這份好意，恕我承受不起。
”麵對她的婉拒，胡霽的神情冇有分毫動容。
她直直望進沈卿雲眸光深處，似乎要看穿她所有的逃避與痛苦：“雲姐姐，你以為你現在離開，便能償還胡家這份恩情，便能卸下你心中的愧疚？”沈卿雲被她的話釘在原地，唇色蒼白，指尖冰涼。
“你現在走，不過是換個地方，被這份愧疚折磨一生，永無寧日。
”胡霽的語氣是近乎冷酷的清醒：“雲姑娘，你欠我兄長的，不是一條命，而是一個真相，一個交代。
”“你欠胡家的，更不是什麼恩情，是用你的能力和餘生替我兄長去做他未竟之事，這纔是你能償還的唯一方式！”這番話裡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沈卿雲心上。
她試圖掙脫胡霽的手，卻被握得更緊。
“留下來。
”胡霽微微傾身，嗓音忽而放軟，帶著懇切，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替他守住胡府，查清真相，找出害死我兄長的幕後黑手！隻有這樣，我的兄長纔不算枉死，胡家庇護你的恩情，纔不算枉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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