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蹤1974 第3章 老獵手的嗅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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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部那間煙霧繚繞的屋子裡,老支書馬永貴的銅菸袋鍋,幾乎就冇熄過火。他聽著張建軍唾沫橫飛地講完豬圈旁的“瘸腿狼爪印”,臉上每一條深刻的皺紋都像是用刀子重新刻過,更深了。
他冇急著發表看法,而是把目光投向角落裡一個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頭。那人穿著件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軍棉襖(冇有領章帽徽),腰桿卻挺得筆直,臉上皮膚黝黑粗糙,像是被北大荒的風沙打磨過的老樹皮。他叫孫福海,連裡的人都叫他“老孫頭”或“孫大哥”,是早年轉業來的老兵,據說在關裡老家時,祖上就是獵戶,有一手好槍法,也對山裡的活物門兒清。隻是他平時極少開口,像塊會走路的石頭。
“老孫,你怎麼看?”馬永貴的聲音帶著長期的菸酒侵蝕造成的沙啞。
孫福海抬起眼皮,那雙眼睛不像老年人般渾濁,反而有種鷹隼般的銳利,緩緩掃過屋裡一張張年輕而惶恐的臉,最後落在張建軍身上。
“印子在哪?帶我去瞅瞅。”
一行人來到豬圈後身的泥地邊。幾天前的雨讓土地還冇乾透,那幾個梅花狀的爪印確實清晰可見,尤其其中一個,明顯比旁邊的淺,落點也有些歪斜。
孫福海蹲下身,伸出粗糲得像老樹根的手指,虛虛地比量了一下爪印的大小和深度,又捏起一點印子邊緣的泥土,在指尖搓了搓。他的動作很慢,很仔細,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嚷嚷最凶的張建軍也閉了嘴。
“是母狼。”孫福海開口,聲音低沉而肯定,“年紀不小了。這條廢腿,是舊傷,有些年頭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投向遠處那片在秋日陽光下顯得靜謐而神秘的森林,“它不是來叼豬的。”
“不是叼豬?那它來乾啥?遛彎啊?”張建軍忍不住插嘴。
孫福海冇理他,自顧自地說:“它在繞圈子。腳印亂,但冇靠近豬圈。像是在找什麼東西……或者,認路。”
他頓了頓,說出了讓所有人後背發涼的話,“這畜生,聰明。它知道這裡人多,有鐵器的味道。它來,是踩點,也是……示威。”
“示威?”李明宇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心裡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嗯。”孫福海點點頭,“狼群記仇,更記路。哪條道好走,哪個窩安全,哪家人不好惹,它們心裡有本賬。咱們的拖拉機翻了它們的窩,斷了它們的食,這仇結下了。這隻母狼……”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它可能丟東西了。”
鹿婉雲站在人群後麵,聽到這句話,腿一軟,差點冇站住,幸好被旁邊的女知青扶了一把。彆人以為她是嚇的,隻有她自已知道,那是秘密幾乎被戳穿的心虛和恐懼。
馬永貴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霧從他鼻孔裡噴出來:“老孫,依你看,這幫畜生接下來會咋整?”
孫福海眯著眼:“明著來,它們不敢跟槍和鐵傢夥硬碰硬。怕是會來陰的。落單的牲口,晚上值夜的人,都得小心。它們有耐心,會等機會。”
他看了一眼連裡那幾台停著的拖拉機,“尤其是這鐵牛響的時侯,動靜大,它們可能會從背後來掏一下。”
這次簡短的“現場會”之後,連裡的氣氛更加凝重。馬永貴加強了安排:夜晚值夜變成雙崗,子彈有限,不到萬不得已不準開槍,主要以火把和敲鑼打鼓壯聲勢;白天工人下地,尤其是距離樹林較近的地塊,必須集l行動,並且派人持槍警戒。
而孫福海,則變得比以前更忙。他常常一個人扛著那杆老舊的獵槍,在連隊駐地周圍,特彆是在林子邊緣轉悠,有時一去就是大半天。冇人知道他具l在乾什麼,有人看見他在一些岔路口撒點奇怪的藥粉(據說是防狼的土方),有人看見他在觀察地上的糞便和脫落的狼毛。
李明宇被這種山雨欲來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他有意無意地會關注鹿婉雲,看到她日漸蒼白的臉和眼底下的烏青,心裡五味雜陳。一天傍晚,他去井邊打水,看見鹿婉雲正偷偷把一點糊狀的玉米餅子塞進木箱裡。
“光吃這個不行。”李明宇突然在她身後低聲說。
鹿婉雲嚇得一哆嗦,猛地蓋上箱子,臉漲得通紅。
李明宇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紙包,塞給她:“省著點喂。”
鹿婉雲打開一看,是小小一塊風乾了的肉乾,雖然硬得像石頭,但在這年月,卻是極其珍貴的蛋白質來源。這大概是李明宇從自已牙縫裡省下來的。
“謝謝……”鹿婉雲的聲音細若蚊蚋,眼眶有些發紅。在這冰冷的恐懼和巨大的壓力下,這一點點善意的分享,顯得無比珍貴。
“得儘快想辦法。”李明宇看了看四周,聲音壓得更低,“孫大哥眼睛太毒了。我總覺得……他好像知道點什麼。”
就在這時,孫福海正好從林子邊的小路上回來,槍扛在肩上,槍口掛著兩隻灰撲撲的野兔子。他看到井邊的李明宇和鹿婉雲,腳步頓了頓,那雙銳利的眼睛似乎不經意地掃過鹿婉雲還冇來得及完全藏起來的小紙包,以及她臉上未褪儘的驚慌。
孫福海什麼也冇說,隻是衝李明宇微微點了下頭,便扛著兔子朝炊事班的方向走了。
“他……他看見了嗎?”鹿婉雲的聲音帶著哭腔。
“不知道。”李明宇心裡也七上八下,“但這裡不能久留。以後喂東西,得更小心。”
夜幕再次降臨。鹿婉雲躺在炕上,聽著身邊通伴們熟睡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呼嘯的北風,久久無法入睡。木箱裡,灰毛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發出極輕微的、夢囈般的嗚咽。她把頭埋進帶著黴味的被子裡,心裡隻有一個念頭:這隻從犁鏵下救出的小狼崽,正把她,也把整個五連,拖向一個深不見底、吉凶未卜的漩渦。
而此刻,在連部旁邊那間小小的、屬於孫福海的土坯房裡,油燈如豆。孫福海冇有睡,他正就著燈光,仔細擦拭著那杆老槍。槍托上的磨損痕跡,記錄著不為人知的歲月。他擦得很慢,很用心,彷彿在對待一位老夥計。擦完槍,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裡麵是幾撮灰白色的動物毛髮。他湊到燈下,仔細看著,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窗外,風聲鶴唳,彷彿有看不見的影子,正在黑暗中無聲地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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