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祭下的複仇 第62章 鳳儀折驕,狼牙為契
金帳之內,空氣彷彿凝固了。
可汗那雷霆震怒後的餘威尚在空氣中震顫,長老們複雜的目光交織,都聚焦於帳中央那戲劇性的一幕——尊貴的公主跪地哭泣,而來自中原的沈清歌,卻彎腰拾起了代表公主驕傲與力量的彎刀,並將其鄭重地遞還。
沈清歌那清亮平和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帳內:「……此事,就此揭過吧。」
「就此揭過」。
這四個字,輕描淡寫,卻重逾千斤。它並非簡單的原諒,而是一種超越個人恩怨的、近乎俯瞰的寬容與智慧。它瞬間將一場可能演變為部族醜聞、甚至影響蠻漢關係的風暴,消弭於無形。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完全出乎意料的轉折震住了。
阿古拉公主徹底僵在原地,仰著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沈清歌。她臉上縱橫的淚痕未乾,精心描繪的金箔花鈿被暈染得一片狼藉,那雙淺金色的瞳孔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難以置信,以及一絲被巨大衝擊撞得粉碎的、殘存的倔強。她伸出的、準備接刀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顫抖著,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
她預想過無數種可能——對方的嘲諷、羞辱、趁勢追擊、在父王和所有人麵前將她踩入泥濘……唯獨沒有想過,是這般平靜的、甚至帶著一絲……尊重?的「就此揭過」。
她不怪自己?她怎麼可能不怪自己?!自己昨夜那般算計、羞辱,甚至差點……她為什麼不落井下石?她憑什麼……憑什麼可以這樣平靜?!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認知衝擊,讓阿古拉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憤怒、不甘、恐懼,彷彿瞬間失去了支撐點,變得空洞而可笑。
可汗也怔住了,威嚴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那錯愕迅速轉化為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驚歎與讚賞。他灰藍色的眼眸深深地看著沈清歌。
長老們麵麵相覷,眼中無不流露出由衷的折服。這位沈小姐,不僅醫術高明,心智卓絕,更有如此容人之量,實在令人敬佩!
帳內陷入一種奇異的、充滿感慨的寂靜。
沈清歌保持著遞還彎刀的姿勢,目光平靜地看著阿古拉,並沒有催促,也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良久。
阿古拉僵直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彎刀重回手中,那熟悉的重量與觸感,卻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酸楚與……羞愧。
沈清歌見她接過刀,這才緩緩直起身。她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依舊站在阿古拉麵前,微微俯視著她,聲音比方纔更加柔和了幾分,卻帶著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
「公主殿下,喜歡一個人,本身並不是錯。」她的聲音平靜溫和,如同長姐在開導不懂事的妹妹,「年少慕艾,情之所至,熾熱真誠,這很難得。」
阿古拉的身體猛地一顫,握緊彎刀的手指關節泛白,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瞪著沈清歌,嘴唇哆嗦著,似乎想反駁,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沈清歌迎著她複雜的目光,繼續緩緩說道,語氣中沒有絲毫說教的意味,隻有一種通透的理解與指引:「錯隻錯在……用錯了法子。將一份本該美好的心意,變成了傷人的利器,既折辱了對方,也輕賤了自己,更辜負了狼神賜予你的這份勇敢與真誠。」
她的話語,像是一把溫柔的鑰匙,精準地撬開了阿古拉心中那層堅硬的、由驕縱、嫉妒與不甘築成的外殼,觸及到了那深處一絲尚未完全泯滅的、對「喜歡」本身最原始的憧憬與困惑。
阿古淺金色的瞳孔中,憤怒與倔強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迷茫的、脆弱的水光。她死死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讓新的淚水湧出,聲音帶著無法控製的哽咽,金鈴隨著她細微的顫抖發出軟弱無力的輕響:「你……你真的……不怪我?」
這話問得幼稚而直接,卻透露出她內心的巨大動搖與無措。
沈清歌聞言,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裡沒有嘲諷,反而帶著一絲淡淡的、近乎憐惜的意味:「怪你什麼?」她微微歪頭,目光清亮地看著她,「怪你昨夜那杯調製得不夠狠辣?怪你闖帳的時機不夠巧妙?還是怪你……沒能成功?」
她的反問,輕柔卻犀利,像是一根細針,刺破了阿古拉最後一點虛張聲勢的偽裝。
阿古拉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又迅速變得慘白,羞愧得無地自容,猛地低下頭,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沈清歌上前一步,伸出手,並非接觸她,而是輕輕拍了拍她手中那柄緊握的彎刀的刀鞘,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公主,你是我見過最勇敢、最鮮活的女子,像草原上最烈的火焰,理應去追逐真正屬於你的廣闊天地,而不是將自己的光芒,耗費在仰望他人的背影、甚至試圖去搶奪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上。」
她的聲音溫和卻充滿力量:「再說,與其費儘心機去爭奪一個眼裡看著彆人的人,為何不轉過身,去找到那個……眼中隻有你,隻為你而燃燒的太陽呢?」
「那樣的光芒,」沈清歌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柔和,「難道不比活在彆人的陰影裡,時時刻刻計較著得失、沾染著不甘,要來得更痛快、更自在、更強過千百倍嗎?」
這番話,重重地敲擊在阿古拉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頭,淺金色的瞳孔中充滿了劇烈的震動!一直以來,她被驕縱、被寵愛,也被寄予厚望,卻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沒有人告訴她喜歡沒有錯,隻是方法錯了;沒有人告訴她,她值得擁有獨一無二的太陽,而不是去搶奪彆人的星星!
她所有的憤怒、不甘、嫉妒,在這一刻,彷彿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又彷彿被一種更宏大、更溫暖的光所照亮、所融化。
她怔怔地看著沈清歌,看著對方那雙清澈包容、彷彿能洞察一切卻又毫無惡意的眼眸,看著她那平靜而強大的姿態……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的情緒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是羞愧,是感激,是震撼,更有一絲懵懂的、難以言喻的……崇拜?
原來……還可以這樣?
原來……我錯的這樣離譜?
原來……我值得更好的?
「我……我……」阿古拉的嘴唇哆嗦著,眼淚再次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但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懼的淚水,而是混雜著醒悟、懊悔與一種豁然開朗的激動之淚。她猛地抬起袖子,胡亂地、毫無形象地擦著臉上的淚水和花掉的妝容,聲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可聞,帶著濃濃的鼻音和哭腔:
「對……對不起……沈…沈姐姐……我……我錯了……真的錯了……」
這一聲「對不起」和「沈姐姐」,發自肺腑,再無半分虛假與不甘。
可汗一直緊繃的臉色,在看到女兒這真情流露的悔過與那一聲「姐姐」時,驟然鬆弛下來,灰藍色的眼眸中爆發出無比明亮欣慰的光芒!他猛地一拍王座扶手,捋著花白的胡須,爆發出洪亮而暢快的大笑:「好!好!知錯能改,方是我狼神子孫!好啊!」
他轉向阿古拉,聲音依舊威嚴,卻帶上了難得的溫和:「還不快起來!好好謝謝沈小姐的教誨與寬容!」
阿古拉在侍女的攙扶下,有些踉蹌地站起身。她臉上淚痕未乾,妝容狼狽,翠綠的騎射服也皺巴巴的,但那雙淺金色的眼眸卻亮得驚人,裡麵洗儘了往日的驕縱與陰霾,多了幾分清澈的羞愧與一種新生的、怯生生的敬意。
她走到沈清歌麵前,右手撫胸,深深地行了一個蠻族的大禮,聲音還帶著哭腔,卻無比鄭重:「謝……謝謝您,沈姐姐……謝謝您……」
沈清歌微微一笑,伸手虛扶了她一下:「公主不必多禮。年少時誰都會行差踏錯,重要的是明白過來,向前看。」
…
金帳議事又持續了片刻,主要是可汗與蕭澈、巴圖就鹽案後續與邊境防務交換了意見。氣氛雖然凝重,卻因方纔那場風波的和解而顯得更加坦誠與務實。
當蕭澈與沈清歌告辭離開金帳時,晨光已然大盛,將王庭照耀得一片輝煌。
兩人剛走出帳外沒幾步——
「沈姐姐!請等等!」
一個清脆而帶著些許急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隻見阿古拉提著她那翠綠色的裙擺,小跑著追了出來,金鈴隨著她的跑動發出急促卻不再刺耳的脆響。她的臉上還帶著奔跑後的紅暈,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某種急切與忐忑。
她跑到沈清歌麵前,微微喘著氣,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柔軟的麂皮小心翼翼包裹著的小布包,塞到沈清歌手裡。
「這個……這個給你!」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害羞與緊張,淺金色的眼睛不敢直視沈清歌,飛快地說道:「這是我……我十三歲那年,第一次獨自獵到的雪狼的獠牙……我……我親手磨了很久……部族的薩滿說,它沾染了第一次狩獵的勇氣與狼神的祝福,能帶來好運和庇護……」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乎像是在嘟囔:「我……我以前不懂事……這個……就當是賠罪……和……和感謝……」
沈清歌微微一怔,低頭開啟那麂皮小包。裡麵靜靜地躺著一枚被打磨得極其光滑溫潤、呈現出象牙般柔和光澤的狼牙吊墜,頂端鑽了孔,穿著一條結實的皮繩。狼牙形態完美,蘊含著一種原始而純淨的力量感,一看便知被主人極其珍視。
這份禮物,與其說是賠罪,不如說是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帶著蠻族特有直率與真誠的認可與饋贈。這在草原上,代表著最高階彆的友誼與祝福。
沈清歌心中湧起一陣暖流,她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彆扭又真誠的少女,鄭重地將麂皮包合攏,握在手心,柔聲道:「謝謝你的禮物,公主殿下。這份勇氣與祝福,我很喜歡,會好好珍藏的。」
阿古拉聽到她收下,眼睛瞬間亮得驚人,臉頰紅撲撲的,嘴角控製不住地上揚,露出一個如釋重負又帶著羞澀的燦爛笑容。她猛地一跺腳,像是害羞極了,轉身就跑,翠綠的袍角在晨風中劃出一道歡快的弧線,金鈴的響聲清脆悅耳,如同奏響了一曲輕快的歌謠,迅速遠去了。
沈清歌望著她消失在氈帳間的背影,不由失笑,輕輕搖了搖頭,指尖摩挲著掌心那枚還帶著少女體溫的狼牙吊墜。
就在這時,身旁傳來一聲低沉而帶著明顯不悅的輕哼。
蕭澈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側,玄色的衣袖微拂,指尖狀似無意地掠過她握著狼牙吊墜的手,語氣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酸溜溜的意味:「看來本王日後,不僅要防著外敵,還得時刻提防著……某些近在咫尺的『仰慕者』了?」
他那「仰慕者」三個字,咬得格外重,眼神瞥向阿古拉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警惕與佔有慾。
沈清歌聞言,側頭看他,見他一臉嚴肅的醋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彎彎,如同春風拂過湖麵。她將手中的狼牙吊墜輕輕握緊,笑道:「靖王殿下何時這般小氣了?不過是小姑孃的一份心意罷了。」
她頓了頓,迎上他依舊不悅的目光,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狡黠與深意:「再說了,多一個真心相待的朋友,總比多一個處處作對的敵人要好吧?這筆賬,殿下難道還算不明白嗎?」
陽光灑在她帶笑的眉眼間,明媚動人。蕭澈看著她,又瞥了眼她掌心的狼牙,最終無奈地搖了搖頭,眼底的冰霜悄然融化,化為一絲縱容的暖意,低聲哼道:「……巧舌如簧。」
話雖如此,他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將她那隻握著狼牙的手輕輕包裹在自己掌心,牽著她,並肩向著晨光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