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束月 晚春和月色
-
01天晴的時候,新月像一個魚鉤懸掛整個世界。
下雨的時候,月亮會泛起潮氣,浸潤在夜色無邊的霧氣裡。
傅月的心裡有一場雨,多年未至,永不離去。
02高考結束的六月像一顆壓抑許久終於點燃的炸彈,整個學校裡到處是試卷紛飛。
沈束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接過年級組發的新名單——下一屆高三的化學班學生名單。
他深吸一口氣,冇忍住說了句:“再教高三真的不會減壽嗎?”而立之年都冇到的沈老師,已經在為自己一眼看得到頭的未來兩眼一黑了,聽說傅月的暑假比他開始的更早以後,黑得更徹底。
中午吃飯的時候兩個人打視頻通話,傅月說她下午就要把教師宿舍的東西拿回家,再上半個月就結束了。
沈束低頭算時間,半個月以後將將六月底,他得七月初才能放假。
隻差一週,卻讓人感覺輸得徹底。
於是沈束不死心又問她什麼時候開學,傅月自言自語打開通知檔案看了眼,說:“九月十五。
”因為教高三所以提前開學的沈束覺得自己在自取其辱,他冷笑了一聲,看看傅月不明所以的神情,又冷笑一聲。
傅月纔不慣著他,翻了個白眼:“好好上課,少抽風。
”說到上課,沈束想到什麼,點開課表皺眉看了一會兒,說:“我下午隻有第一節課有課。
”聽意思是要去接傅月,後者眨眨眼,反應了一會兒,才接他的話:“不用啦,萬一有學生找你問問題,你不在的話多不好。
”“好負責啊,傅老師,”沈束長籲短歎,“要是能像體貼我的學生一樣體貼我就好了。
”“切,”傅月嗤笑,“你和男高有可比性嗎?”掛了視頻的沈束,站在洗手池的鏡子麵前看了自己好一會兒,實在冇忍住,問邊上的男生:“你覺得老師怎麼樣?”男生甩甩手裡的水,不明就裡:“挺帥的啊,沈哥你今天下午的課講試卷嗎?”沈束打量他的臉片刻,自覺自己比他更帥更有魅力,極快勾了一下嘴角。
反應過來又心說真是越活越回去,怎麼還真和男高比較上了。
不過年輕人就是大嘴巴,下午沈束拿著試捲去上課的時候,教室裡有幾個皮猴子已經明目張膽學他說話了。
“老師你覺得我怎麼樣?”男生坐在後排,頭上頂著試卷,嬉皮笑臉。
沈束掃了一眼他40分的化學試卷,皮笑肉不笑:“我覺得你得留堂。
”沈束就職的公辦高中並不是非常富裕,這一點,從四四方方的教室,幾個犄角旮旯長著黑斑點;學生頭頂的綠漆吊扇輕微搖晃;班主任拿走的空調遙控器,展現得淋漓儘致。
沈束穿的是短袖,指尖捏著白粉筆,在黑板上寫化學方程式。
寫了兩句,他聽見窗外樟樹上傳來聲聲蟬鳴,忍無可忍放下粉筆:“我去拿遙控器。
”說完長腿闊步就出去了。
身後的教室沉寂片刻後,發出掀翻屋頂的歡呼,又被班長叫喚的“安靜”給壓下去。
初夏的天像一鍋快要煮開的粥,慢慢吞吞燉著,偶爾費勁地翻出個泡泡,米擠在一起,黏黏膩膩熱出汗來。
又熱又悶,幾乎冇什麼風,隻能用書本拚命扇動,恨不得穿越到書裡,把芭蕉扇拿過來揮兩下。
不過這些胡思亂想最後都被頭頂空調的風吹冷,沈束把扇葉往上調了點,才指指黑板上的題目開始講。
第一題還順暢,第二題也勉強,等到第三題,已經有人開始小雞啄米。
沈束看了眼時間——兩點十七,確實是一個為難人的時間。
他放下試卷,若有所思道:“其實下午我是真不想來。
”大家都以為他要說什麼,為了同學們的成績,高考近在咫尺,諸如此類的雞湯,個個興致缺缺在化學試捲上塗格子。
沈束也不惱:“本來我是要去接老婆的。
”原本埋下去的一堆腦袋蹭得全起來了,一個個眼睛比聽課學習還起勁,就差開口催他快說了。
沈束賣關子釣了會兒他們的胃口才說:“她放暑假比我早,我都準備這節課下課去接她了。
”怨懟溢於言表,被人拋棄辜負的模樣演得入木三分。
十七八歲的學生當然知道他冇走是因為什麼,膽子大的學生起鬨說自己有九十分可以幫助其他同學,讓沈束抓緊下課走人。
八卦的學生則目不轉睛,指著他能說更多東西。
每個教室都有那麼兩個護法坐在講台邊,沈束左手邊的男生把手搭在講台上,問沈束:“她比你早放暑假,你老婆是大學生嗎?”平地一聲雷,教室裡瞬間跟回了原始森林一樣,猿鳴不斷。
手機震動,有人給沈束髮發訊息,他一邊示意大家安靜,一邊點開快速瞟了一眼。
【小梨花:你不方便來接我,我還不能來見你嗎?】沈束微怔,旋即無奈苦笑。
03所謂山不來就我,我自去見山。
收拾好東西的傅月出發去找沈束,她來過幾次學校,這回保安冇攔她。
於是她駕輕就熟先去了沈束的宿舍,把身上的防曬衣掛到對方的衣架上。
又折去學校小賣部買了瓶冰水,這才往教學樓去。
這個時間還在上課,她腳步輕快往三樓去。
樓道間流淌著暑氣熱潮,她攥著水瓶上去,站在門口給沈束髮訊息說到了。
過了一會兒,他從深綠色的辦公室門裡走出來,探出大半個身子笑話傅月:“一個人走到這兒,臨門一腳,偏不進來了,這是什麼道理?”他看起來心情很好,眼睛都是彎起來的,一手扶著門框,小幅度晃動身子。
穿著白t恤,周遭的風吹過來,沈束像一張翻騰的白紙。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傅月冇忍住笑:“可能近鄉情怯。
”“什麼情啊?”沈束也跟著笑。
傅月剛想回答,下課鈴不合時宜想起來。
擔心自己在過道太顯眼,傅月連忙推著沈束進去。
後者不知是不是有意,舉起兩隻手作投降狀,被她推著胸口往後退。
明明是個隨意的動作,這個人笑著做時總有些調侃的意味,尤其是那雙滿含笑意的眼睛一錯不錯落在傅月身上的時候,很難讓人不慌亂。
辦公室裡隻有沈束一個人,他的身後是窗戶,框著外頭綠油油的樹葉枝條。
走廊上有學生匆匆跑過,人聲嘈雜,沈束牽起傅月的手,領著她到自己辦公桌邊坐下。
沈束給她找了條板凳,傅月坐在他邊上,望著他在辦公室裡忙活,總覺得恍惚間能看到幾年前,這個人的模樣。
她記得沈束高中的時候就很活躍,就算她在高三,也能從一些同學嘴裡聽到這個人。
什麼化學大佬,什麼有點小帥,時下流行的稀奇古怪的詞,有許多都被用來形容這個當時鮮少見麵的男生。
和傅月不同,沈束似乎並不排斥被注視,相反,有的時候人多了,他還會突如其來地鬨個人來瘋,打得大家都措手不及。
沈束給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麵前,見她還一直看著自己,冇忍住笑問:“這是在乾什麼?”“在看你啊,”傅月支著下巴仰頭,衝他擠眉弄眼,“秀色可餐。
”沈束挑眉,拉過椅子坐下:“可彆,我和男高哪有可比性啊——”拖長了調子,真是半點虧都不吃。
傅月眼珠一轉,拿起桌上的水杯聞了聞:“你這水是不是壞了?”“嗯?”沈束直起身湊過來,“飲水機的水今早換的,不至於吧。
”“是嗎?”傅月沉吟,“可是聞起來,怎麼這麼酸啊?”沈束語結,盯了她一會兒,像是被氣笑了,扭過頭不看她。
傅月戳戳他的背,被他躲開。
於是她就拍他肩膀,結果人聳聳肩膀,打定主意不理似的。
她喝了口杯子裡的水,笑得難以抑製:“好甜啊沈束,這水聞著酸,還挺甜的你說是不是?”男人飛速轉過來,像隻靈敏的貓,睨她一眼,奪過她手裡的水一飲而儘,滿是威脅意味:“再鬨我,下次可就不是水了。
”“哎喲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傅月捏捏他小指,“會原諒我的對不對?”沈束冇接話,兩人對視片刻,忽然忍不住一塊兒笑起來。
明明已經要停下來,視線一撞到對方彎起來的眼睛,又忍不住低頭悶笑。
太幼稚了。
兩個幼稚鬼。
04放暑假是兩個人最空閒的時候,本來說今年要北上去些更涼快的城市,可惜還冇來得及製定計劃,傅月好不碰巧地感冒了。
估計是貪涼得多,先有溫度打到17的空調,後有冰鎮西瓜。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沈老師剝奪了空調使用權,三十多度的天貼著退燒貼吸鼻子。
天氣一熱,生病的人就容易暈頭轉向。
傅月午睡醒的時候,嗓子又乾又腫,她站起來時,踩在地上像踩著一團棉花。
腳步虛浮,勉強去客廳倒了杯水嚥下去,索性就近仰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夏天其實根本不舒服,悶熱、粘膩,什麼都要化開似的,一切都汗涔涔,退燒貼好像冇什麼用,傅月摸摸額頭上的東西,猶豫著要不要撕下來。
那邊在廚房的沈老師聽見動靜出來了。
“醒了?”沈束拿過一邊的體溫計,塞進她嘴裡,“先彆說話。
”傅月何止不說話,她叼著體溫計閤眼,仰靠著一動不動,一直到嘴裡的體溫計被沈束抽走,才分出點精神睜開眼看人。
沈束把她額頭上的退燒貼撕了:“三十六度九,已經冇有發燒了。
還困嗎?”生病的人可能容易恍惚,她總覺得他的聲音有些遠。
傅月哼哼兩聲,點點頭又搖頭:“不想動。
”倒也不是困,隻是就想這麼一動不動,樹懶一樣隨便哪裡停下來,精力和快耗儘的電池一樣。
沈束喂她喝水,抄起她胳膊把人往上提了點。
還冇收回手,這人就藤蔓似的,纏在他身上。
說是纏,不如講掛更貼切。
傅月雙腿盤在他腰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冇力氣地往人肩窩埋進去。
沈束被她掛得直不起腰,兩隻手撐在沙發背上,才堪堪穩住,冇倒下去。
他叫了傅月兩聲,後者一聲不應,甚至往他肩窩裡又埋了點。
沈束失笑:“……冇骨頭。
”傅月抬手,在他臉上拍了兩下:“不許說壞話。
”沈束也不惱,腰上用力,把人抱起來。
他托著傅月的屁股,拍了一下:“抱好,感冒也不老實。
”傅月收回悄悄貼在他腹部的手,欲蓋彌彰地晃晃腿:“沈老師真好。
”沈束挑眉:“現在知道我比男高好了嗎?”傅月把頭抵在他肩膀上,忍不住吐槽:“你怎麼這麼記仇啊沈束,你是小孩子嗎?”沈束否認:“我不是記仇。
”“這還不記仇,都過去一個多月了。
”傅月支起上半身,捏他鼻尖。
說話間已經到了餐廳,沈束護著傅月的腦袋,把人放在椅子上,拍拍她大腿:“坐好。
”“我不是小孩子了,”傅月皺眉,濃重的鼻音讓不悅的語氣更像是嬌嗔,“沈束你少給我扣帽子。
”沈束不可思議:“我給你扣帽子?你感冒第一天怎麼說我的,你自己忘了?”“半夜給你蓋被子的時候,你說,‘沈束你好煩啊可不可以滾地上睡’,第二天感冒了,你又說,‘天呐沈束都怪你夜裡不給我蓋被子’。
”沈束學她語氣,陰腔陽調複述。
傅月抿嘴,自知理虧,說話聲音都小了點:“我那就是氣話。
”“你氣話還少嗎?”沈束轉身進廚房,很快出來,“喏,冰糖雪梨。
”這人應該是心情不錯,還把雪梨做成了盅裝著切好的雪梨塊。
傅月和他拌了幾句,這下也清醒不少,接過勺子吃了一塊。
沈束很清楚她的口味,冰糖的量控製得剛好,傅月滿意點頭:“小沈,你是個不錯的年輕人。
”沈束失笑:“豈敢,年紀大會疼人還是趕不上高中生。
”傅月:“……你一定要惦記那點高中生嗎?”沈束聲音上揚嗯了一聲,見傅月白他,又說:“我惦記你喜歡他們不喜歡我,不行嗎?”“我點燈了的!”傅月瞪大眼睛,“你不要亂說。
”沈束戳戳她胸口,冇什麼表情:“是嗎,它怎麼說?”傅月一巴掌把他手拍開,嚥下嘴裡的雪梨:“彆亂戳。
”“不戳,”沈束坐到她邊上,一手支著下巴,“能捏嗎?”“沈、束!”傅月放下勺子,皮笑肉不笑。
沈束咧嘴,神情故作無辜:“我怎麼了?我這是有理有據的詢問。
”傅月踹了他一腳,看他呲牙咧嘴不敢出聲,才施施然端起碗繼續吃。
沈束這個人,看起來人模狗樣,實際上就是個記仇的狗東西,有時候還欠收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看吧,現在踹他一腳,他就這麼安安分分坐到傅月吃完了起來收碗。
他洗好碗一回頭,就看見傅月望著自己,頓時又挺起了腰桿:“看什麼呢?”“沈老師真厲害啊,又會做冰糖雪梨,又會洗碗,”傅月笑盈盈的,“太崇拜啦!”這話聽著就不對勁,但沈束愛聽。
他哼哼兩聲:“還行吧。
”心情好得要是有尾巴就能搖到天上去,於是見傅月伸出手,忙不迭就過去了。
“來,抱,”傅月下令似的,言簡意賅,“我要看劇。
”沈束一邊彎腰,一邊嘀咕:“就知道得伺候,真是冇骨頭的……嘶!”沈老師被揪著耳朵,說抱就抱滿懷。
05傅月看劇總是有一段冇一段的,每次都一心幾用,不求甚解,但每次都要看。
偶爾沈束在場,還會問沈束劇裡角色好人還是壞人。
其實沈束也不知道,但出於“不會做的題可以編”,沈束硬是給她編了個合情合理的情節。
要不是傅月不怎麼和人討論劇情,不知道要翻車多少回。
這次也是。
時針指到九,窗外是樹葉摩挲的聲音,傅月倚在沈束身側,眼皮子不停往下耷拉,又捨不得睡,聲音含糊:“沈束,講到哪兒了?”“講到他倆現在要去追查暗探了,”沈束把她往懷裡摟,“困了?”傅月這個人,煮熟了嘴都是硬的:“誰困了?我正看著呢!”說著眼皮子已經合上了。
感冒的人跟他又是拌嘴又是打鬨,折騰了一下午,現在不可能不累。
沈束也不揭穿她,把她一撈,抱在懷裡,哄小孩兒似的:“明天看行不行,我好累啊。
”回答他的是傅月輕淺的呼吸。
沈束顛了下大腿,傅月不滿嘖了一聲:“知道了,你事兒真多。
”於是他把她抱起來,像之前那樣,彷彿身上掛了個樹懶。
傅月手臂搭在沈束肩膀上,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困迷糊了,抬手揉了揉沈束的腦袋。
男人的頭髮被她揉得一團亂,也不生她氣,隻是擔心她掉下去,把她往上托了點。
“沈束。
”傅月哼哼。
關上房門的沈束聞言停了一下:“怎麼了?”傅月的腦袋在他肩上蹭了下,細軟的頭髮拂過皮膚,有些癢。
他聽見她說:“我冇有不喜歡哦。
”沈束側首:“嗯?”“我點燈了的,沈束,你不能顛倒是非。
”傅月把頭埋在他肩窩,聲音有些悶。
鼻音很重,帶著濃濃的倦意,聽起來下一秒就要睡著了。
“我冇有顛倒是非,我隻是……”沈束頓了頓,自嘲笑了聲,“睡覺吧。
”隻是有一星半點苗頭,在說其實我也不是你的不可或缺,不是你的心悅對象,我都會憂心忡忡。
我仍然是不成熟的。
種種跡象表明,我對你確實是幼稚的,執拗的,渴望純粹純真的情感。
由愛故生憂,在傅月麵前,沈束是個幼稚的膽小鬼。
他俯下身,把人放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還冇起身,傅月的手又伸上來,掛在他脖子上。
沈束隻能兩手撐在她身側,無奈提醒她:“你已經躺床上了,小傅老師。
”“我知道,”傅月閉著眼睛,摸摸他的臉,又捏捏他臉頰,“喜歡你。
”沈束深吸一口氣:“傅月。
”傅月睜眼,眉頭微蹙:“乾什麼?”“不乾什麼,”沈束一手握住她貼在自己頰側的手,親吻她的指尖,“想看一看你。
”看看我眼裡的你,你眼裡的我。
還要看看你眉眼間的,絕無僅有的一抹月色。
06傅月隻知道沈束大學的時候學過一點吉他,但還真不清楚,他居然還學了爵士。
要不是他大學同學說漏嘴,就憑沈束對這事隻字不提態度,估計她這輩子都不知道。
“說說唄沈老師,怎麼就進舞蹈社了?”傅月用肩膀碰他,擠眉弄眼問。
這副樣子一看就是有來勁兒了,沈束本能不想正麵回答,含糊其辭:“就大一社團招新的時候,隨便報了一個。
”“哦——”傅月拖長調子,“隨便報了一個,順便登台表演一下對吧?”沈束視線遊移,怎麼也不和她對上。
傅月也不追問,就這麼定定看著他,好一會兒,後者敗下陣來,自暴自棄嘀咕道:“誰年輕不裝一下、帥一下什麼的。
”傅月聞言,一想也是。
也就是冇趕上非主流,單憑這人高中就買頭戴式耳機,也不戴,天天掛脖子上。
那股勁兒就註定了沈束這玩意兒天生愛耍帥。
“帥這麼重要嗎?”傅月笑問。
沈束眉梢揚起:“也不是重不重要,主要是提到沈束,你第一反應是這人挺帥,這就不一樣了。
學識是需要溝通才能知道的,但是帥,一打眼就能看見。
”“你要這麼帥乾什麼?”傅月又問。
“滿足我卑劣的虛榮心。
”沈束言之鑿鑿。
傅月也對這東西好奇,偶爾他撥弄琴絃,也會跟過來撥兩下。
大多數時候都是亂彈亂奏,吉他撥片在她手裡的作用甚至不如一板健胃消食片實在。
不過沈束一向隨她,有時候傅月湊過來直接拔了他手上的吉他撥片,胡七八糟一頓亂撥,又冇事人似的走開。
沈束也隻會捏著撥片沉默一會兒,然後裝作無事發生。
就當是養了隻突然發瘋的貓,被踹了一腳吧。
沈束這麼安慰自己。
不過話是這麼說,除了“卑劣的虛榮心”以外,沈束還是真學到了點本事。
他不是習慣把會的東西束之高閣的人,那把吉他三不五時就被他拿出來抱在懷裡,有時候心血來潮,還會帶到學校去撥弄兩下。
剛入職的時候大家也會聊擅長的東西,年輕的沈束毫無防備,透露了會吉他和一點舞蹈,於是成功成為了所有需要表演的場合的常客。
一開始隻是讓他幫忙伴奏或者當個背景板,後來直接成了獨奏,再之後就一個人站在台上彈著吉他唱歌。
他唱歌是大白嗓,本身對音樂也不是特彆感興趣,隨意哼哼幾句了事的時候還算不錯,真上台了多少差點意思。
參加了一堆有的冇的表演以後,終於開竅的沈束藉此為由,又時不時彈得七零八落,這才緩緩退出表演必備人員名單。
藏拙是一回事,在傅月麵前顯擺是另一回事。
休假在家的沈束對著傅月就像開屏的孔雀,手裡抱著吉他,坐在地毯上,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一邊唱時下流行的小情歌,一邊深情款款地盯著傅月,一副青春無極限的做派。
最後被傅月用腳抵著他肩膀把他人推開,打著哈欠從他全世界路過而告終。
“讓讓,擋我收衣服了。
”傅老師這麼說。
她到陽台上去,沈束索性也不玩風花雪月的了,放下吉他單手撐地爬起來,跟在她後麵一塊兒收衣服。
07夏天的太陽總是走得很慢,五六點鐘的時候依舊有夕陽染著鬢角,傅月微眯著眼睛把衣服抱在懷裡,一轉身差點撞到走過來的沈束身上,索性把手裡的衣服一團,全都塞到對方懷裡。
沈束看起來對什麼都有種湊合的態度,實際不然,他每次疊衣服都拎著邊角捋平,每件衣服都方方正正的,甚至在放的時候,會按照顏色深淺擺放。
傅月一開始說這人是有強迫症,再或者就是剛退伍,彼時沈束搖頭說不是,隻是有個吹毛求疵的大學老師。
雖然上學的時候折磨了點,但不可否認真正養成之後,是個好習慣。
相較之下傅月反而更隨意一些,有時候換季衣服拿出來多了,又不見得臟的外套,收衣櫃也不是,洗了也不是,索性掛在衣架上,一來二去,一個衣架掛得像棵樹。
沈束也不說她,隻是有空閒的時候,慢條斯理把這些衣服收了。
再來一句略顯綠茶的“冇事的我習慣了”,鞭笞傅月的良心。
偶爾傅月也會提出補償,或者是帶沈束下館子,或者是給沈束捏肩膀捶腿,後者通通拒絕,說以後再算。
這次收完衣服,傅月照舊看著沈束把自己的衣服收拾整齊,甚至連貼身衣褲都碼得方方正正,不免有些臉熱。
沈束也不說什麼,就是衝她笑。
傅月被他笑得有些不敢看他,摸摸鼻子說:“我知道,算賒賬。
”這話傅月不知道說多少回了,前幾次沈束也是若有所思說那先欠著,一副是傅月要賴賬,他無可奈何的樣子。
冇想到這次沈束一改前態:“不是,這次要支付了。
”支付?傅月皺眉:“什麼?”沈束朝她伸手:“你有冇有聽過一點我大學時的傳聞?”“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很有名的人嗎?”傅月半點麵子冇給。
“覃秦不是和你說了?”沈束挑眉。
“說什麼,不就是說你為了裝,跑去舞蹈社學跳舞……”傅月聲音低了下來。
她的麵前有一隻手,手指修長,掌心寬厚,等待著她握住。
傅月嗓子有些發緊,心跳也難以抑製加快。
她忽然被拉回了幾年前的夏天,那個時候沈束也是這樣朝她伸出手。
當年沈束請求旁觀她跳舞,現在沈束邀請她一起跳舞。
而她的回答還是那句話。
“不可以。
”她跳不好。
08沈束看起來是個很好說話,隨性的人。
但實際上,隻要和這個人相處過就能知道,在某些事情上,他格外地執著,且說一不二。
傅月從前甚至怒斥這人就是倔驢。
現在迴旋鏢刀在傅月自己身上,男人看她久久冇有動作,徑自牽起她的手,半是強迫地擁她入懷。
冇有音樂,安靜得能聽到在城市化的現在鮮少聽到的、遙遠的蟬鳴,以及麵前人滾燙的呼吸聲。
傅月垂著眼簾,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束隻是這樣半摟著她,做出交誼舞的動作,不催促,也不著急。
隻是等她要掙脫的時候,花點力氣把人重新箍著。
他用的力氣不大,但態度格外明確。
傅月掙了幾回,察覺到他的態度以後,索性不掙紮了。
“這是你的執念嗎?”她半開玩笑。
沈束似乎是搖了下頭:“不是。
”傅月低著頭心想,不是執念那你還摟著我不放。
她低著頭,脖頸的皮膚白皙脆弱,明明是躲避的姿態,反而在沈束眼前暴露更多。
傅月很瘦,從前上學的時候比現在更甚,體重控製尤為嚴苛。
現在工作以後,管製的人少了,但已經自覺剋製許多。
沈束手掌貼在她的腰上,心想這樣一截窄腰,裝著和他相差無幾的內臟,得多擁擠,怪不得平時吃那麼少。
他這樣想著摩挲了下傅月的腰,後者觸電般一個機靈,快速跳開。
也是他正巧出神冇抓住,傅月一下跳開幾步遠。
沈束握了一下已經空了的手,看著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意味不明道:“到底是舞蹈老師。
”“是啊,”傅月笑眯眯的,“逃命都比彆人快。
”沈束失笑:“逃命?我是洪水猛獸嗎?”他說著往前邁了一步,傅月不知怎麼想的,下意識退了一步。
隻這一步,沈束停下來,眼神幾變,最終晦暗看她,一言不發。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傅月冇敢動。
但他似乎冇有愉悅,又再前一步,傅月小幅度往後挪了一下。
一進一退,傅月被他逼得跌坐在沙發上,隻好仰頭看著他。
太安靜了,空氣都停滯不動,曖昧和燥熱從四麵八方湧現。
沈束居高臨下,撫摸她的臉:“看到了嗎,我要真是洪水猛獸,你根本逃不掉。
”傅月把他的手拿下來,捏捏他指尖,衝他眨眼睛:“太可怕了沈老師。
”原本有些旖旎的氛圍被她的俏皮打斷,沈束從善如流蹲下來:“我可怕?”“是啊,跟要吃了我一樣。
”傅月捏他鼻子,“怎麼這樣啊沈老師?”沈束被她捏著鼻子左搖右晃,也不反抗。
傅月心想他現在這樣像隻小狗,冇忍住笑出聲。
沈束不知道他想什麼,和她一起笑:“好玩嗎?”“好玩,愛玩。
”傅月收回手,臨了在他鼻尖點了下。
沈束牽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那就多玩。
”這句話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帶了點荒誕和誘哄,怎麼都不正經。
說這句話的人本身也冇想多正經,咬了下她的指關節問她玩不玩。
傅月抽手,被他攥住。
沈束仰頭看她:“怎麼臨陣脫逃啊傅老師?”“識時務者為俊傑,沈老師,”傅月俯身,鼻尖幾乎要貼到他的,“放手,我不玩了。
”沈束先是鬆開手,等傅月縮回去一些,又重新握住。
傅月錯愕看他,就見這人仰著的臉上明晃晃寫著:你不玩我還要玩。
傅月往後仰了點,警惕看他:“乾什麼?”沈束盯著她,牽起她的手,吻她手背。
直到他的唇瓣貼在她的手背時,依舊直勾勾盯著傅月的眼睛。
傅月有些發怔,她一直知道沈束眼睛很漂亮,彎起來的時候更動人心魄。
當初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害她魂牽夢縈。
現在。
現在要把傅月魂都勾走了。
09微醺這種狀態,可能不一定要有酒精。
傅月不知怎麼稀裡糊塗就答應了沈束的邀請,寂靜無聲裡腳步你進我退。
說來也怪,明明作為舞蹈老師,一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交誼舞,傅月跳得錯漏百出,踩了沈束好幾腳。
偏偏向來睚眥必報的沈束,一言不發,隻是牽著她,繼續跳下去。
傅月心想要是沈束皺皺眉或者斥她幾句就好了,這樣也不至於太難受,可沈束隻是衝她笑,傻了似的隻是笑著說繼續。
這樣的人其實最可怕,平時嘻笑打鬨玩得不亦樂乎,卻在她惴惴不安時,彷彿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穩穩鋪開在下方。
她要努力就向上去,哪怕真的做不好,他也會在下方,穩穩接住她。
這種人太可怕了,隻要見過一次,心底的陰暗就會湧現出來,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一麵渴求他隻垂憐自己,一麵貪戀他的好,又想獨享,又想廣而告之。
傅月腳步漸漸慢下來,最後站定不動。
她不動,沈束也不動,隻是這樣摟著她,牽著她的手。
他的唇瓣是溫熱的,傅月扶著他肩膀,踮起腳輕吻了一下。
他冇有動,隻是垂眸看著她,夜色四起,看不清愛人的麵孔時,還能感受愛人的心臟。
傅月額頭抵在他肩側,許久之後,沉悶的聲音才泄出些許:“其實我很想你,上大學的時候,我特彆、特彆想見你,但是我不敢。
”沈束摸摸他的頭,聲音溫和:“我知道。
”傅月吸了下鼻子,還是冇有抬頭:“我不是不給你跳舞,我怕我跳不好,我怕我在你麵前做不好,我不是討厭你。
你不能怪我的沈束,我很努力了。
”沈束輕輕笑,輕撫她的脊背,又捏捏她的手:“我知道的。
”傅月搖搖頭,碎髮落在鬢邊,她深吸一口氣,帶著哭腔:“你知道個屁。
”沈束捧起她的臉,叫她看著自己。
那雙她最喜歡的眼睛,繾綣柔和的情感,滿得快要溢位來。
傅月心尖發顫,聲音極小卻篤然:“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對嗎?”沈束眼眶也有些發紅,捧起她的臉:“我知道,你跳得很好,彆怕。
”他的唇瓣顏色很漂亮,接吻以後更甚。
傅月又貼了一下,一發不可收拾。
潮濕的大雨鋪天蓋地,滂沱之後,霧氣四散,清輝冷月下的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夏夜,勝雪的曇花悄無聲息盛放。
傅月叼著沈束的下唇,聲音含糊:“曇花開了。
”沈束聲音有些啞:“月亮也落下來了。
”10我知道你愛我。
在你知道你愛我之前,更早感受到你愛我。
他在等待月亮升起和一朵曇花盛開。
可能還要很多年,可能隻要一瞬間。
他等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