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樓之花敗自開 第2章 五十兩買斷前塵
無了和尚終究沒能勸住李蓮花。
或者說,如今的李蓮花,早已不是那個會被幾句大義、幾分責任就輕易絆住的李相夷了。
他離開時,隻帶走了那身破爛染血的白衣,以及無了和尚硬塞給他的些許碎銀。和尚欲言又止,眼底是化不開的憂懼,彷彿看著他正一步步踏入無底深淵。
李蓮花隻是笑著拍了拍和尚的肩膀,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說今日天氣不錯:「大師,放心。死過一次的人,惜命得很。」
惜命,但未必惜「李相夷」的命。
他並未折返四顧門。那條路,前世走過一遍,遍體鱗傷,今生何必再走。他隨意選了個與四顧門相反的方向,步履看似虛浮踉蹌,如同任何一個身受重傷、失魂落魄之人,可那雙眼睛底處,卻是一片沉靜的冰湖,映著這滿目瘡痍的人間。
沿途所聞,果然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甚至因親身經曆這街頭巷尾的議論,而顯得更為刺耳。
茶棚裡,江湖客們唾沫橫飛:
「聽說了嗎?李相夷死了!東海一戰,輸得一敗塗地!」
「我就說年少成名不是好事,太過狂妄,終究栽了跟頭。」
「他倒是死了乾淨,可四顧門如今樹倒猢猻散,留下個爛攤子……」
「還不是他剛愎自用,非要與笛飛聲決鬥,連累那麼多兄弟……」
「什麼天下第一,我看是浪得虛名……」
抱怨、質疑、幸災樂禍……種種聲音,如同冰冷的雨水,敲打在過往行人的蓑衣上,濺不起半點漣漪。世人健忘,亦擅落井下石。英雄的崩塌,總是最能滋養茶餘飯後的談資。
李蓮花坐在角落,捧著一碗最便宜的粗茶,慢悠悠地喝著。那些話語飄進耳中,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反倒是聽到有人惋惜四顧門昔日榮光時,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帶著點嘲諷,又帶著點「早知如此」的漠然。
前世,這些話語曾如毒針般刺穿他驕傲的心,如今聽來,卻隻覺得……吵鬨。甚至有點想打哈欠。
他放下茶碗,丟下兩枚銅錢,晃晃悠悠地起身,繼續他的「流浪」。
行了半日,腹中饑餓,身上那點碎銀也已見底。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袖袋,歎了口氣。
目光隨意掃過,落在街角一個不起眼的當鋪招牌上——「誠信當」。
李蓮花挑了挑眉,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精光。誠信?這世道,最不值錢的,恐怕就是這東西了。
他抬步走了進去,當鋪裡光線昏暗,櫃台高聳,隻留一個小窗,後麵坐著個眯著眼睛、一副精明相的老朝奉。
「客官,當點什麼?」老朝奉眼皮都沒抬,聲音懶洋洋的。
李蓮花也不惱,慢吞吞地從懷中摸索著。他動作很慢,帶著傷患特有的滯澀,好一會兒,才掏出一塊物件,「啪」一聲,輕輕放在櫃台上。
那是一塊玄鐵令牌,樣式古樸,邊緣因常年摩挲而顯得光滑,正麵刻著「四顧」二字,背後是一個遒勁的「令」字。正是號令四顧門,曾經代表江湖至高權柄之一的——四顧門主令。
若在往日,此令一出,江湖震動,群雄俯首。
此刻,它靜靜地躺在這昏暗當鋪的汙濁櫃台上,蒙著些許塵埃,黯淡無光。
老朝奉這才抬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他拿起令牌,掂了掂分量,又對著光仔細看了看材質和刻字,眉頭漸漸皺起。
「這玩意兒……」老朝奉拖長了語調,渾濁的眼睛裡閃著估量的光,「做工倒是紮實,玄鐵的,可惜啊……樣式太老,刻的字也莫名其妙,『四顧』?沒聽說過哪個有名的商號。熔了重鑄也費柴火……」
他巴拉巴拉挑了一堆毛病,最後把令牌往櫃台上一丟,一副「你這就是個破爛」的表情。
「死當,五十兩。」老朝奉伸出五根手指,語氣斬釘截鐵,彷彿給了天大的恩惠。
若是十年前的李相夷在此,怕是早已一劍削了這當鋪的招牌。四顧門主令,竟隻值五十兩?奇恥大辱!
然而,李蓮花隻是靜靜地聽著,臉上甚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屬於落魄之人的窘迫和猶豫。他等老朝奉說完,才輕輕咳嗽了兩聲,聲音虛弱:
「掌櫃的,能不能……再多點?這畢竟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個念想……」
「念想能當飯吃?」老朝奉嗤笑一聲,「五十兩,最多這個數!不當就拿走,彆耽誤我做生意!」
李蓮花垂下眼簾,看著那塊令牌,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裡,沒有悲憤,沒有不捨,隻有一種快速權衡利弊的冷靜。
然後,他抬起頭,露出一個帶著幾分無奈和認命的苦笑:「……好吧,五十兩,就五十兩。」
他伸出那隻骨節分明、卻此刻沾著塵灰的手,輕輕將令牌往櫃台裡推了推,動作乾脆利落,沒有一絲留戀。
老朝奉似乎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爽快,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收起令牌,彷彿怕他反悔似的,飛快地寫下當票,數出五十兩銀子,「哐當」一聲推到他麵前。
「拿好了!銀貨兩訖,出門不認!」
李蓮花慢條斯理地拿起銀子,掂了掂,又拿起那張寫著「破鐵令牌一塊,死當」的當票,仔細看了看,彷彿在確認什麼重要條款。
最後,他將銀子和當票仔細收好,對著那老朝奉,甚至還禮貌性地、略顯虛弱地笑了笑:「多謝掌櫃。」
轉身,走出當鋪。
門外陽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適應了一下光線。袖袋裡,五十兩銀子沉甸甸的,那是他「李蓮花」新生的啟動資金。
他用五十兩,買斷了一個天下第一的過去,一個四顧門主的沉重身份,以及所有與之相關的榮耀與負累。
這買賣,在他看來,劃算得很。
至於那塊令牌將來會不會惹出什麼風波,那老朝奉識不識貨……李蓮花渾不在意。或許他早已算準,在這四顧門分崩離析、李相夷「已死」的當口,這塊令牌在大多數人眼裡,本就一文不值。即便將來有人憑當票找來……那又是另一番說辭了。
他掂了掂手裡的銀子,嘴角勾起一抹真正愉悅的弧度,與方纔在當鋪裡的窘迫判若兩人。
「嗯……五十兩,夠買些好木頭,修座小樓了。」他自言自語,聲音輕快,「還得留點錢,買蘿卜種子。」
至於這滿地狼藉的江湖,那些喧囂的質疑和抱怨?
他抬步彙入人流,背影單薄卻挺直,很快便消失在市井煙火氣之中。
與他何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