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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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末的青安縣,好天氣持續了不到兩天,又一個猛子紮進一場倒春寒裡。
程致之前腳剛邁出列車,便被兜頭襲來的冷風轟了個滿懷,他緊了緊黑色夾克外套,被蜂湧而下的人群推著往前走。
前麵是個老大爺,揹著個一人高的大包裹,右手拎一籃子裡了裡三圈外三圈的土雞蛋,左手持一把戰損版的老舊立式電風扇,一邊推搡著人群一邊嚷嚷:“唉唉,讓一下讓一下!”
人群被擠得七歪八扭,程致之好不容易鑽出站外,剛呼吸兩口新鮮空氣,低頭一看,兩隻白鞋上整整齊齊被踩了倆黑印子。
對麵,杜子琛隔著人群看見他,跳起來蹦躂著和他招手:“嘿,這兒,這兒!”
程致之跺了跺腳,穿過馬路和人彙合。
“來的挺快啊你,怎麼著,是先去學校報道還是先去吃飯?欸對了,你住的地方找到了冇?”杜子琛鑽進駕駛座,邊係安全帶邊問。
“還冇呢,先送我去酒店吧,收拾收拾東西,謝了啊。”
“行啊,”杜子琛懶洋洋應了一句,繼而啟動車子,又話鋒一轉,“不過我說,你一h大畢業的高材生,還真打算在我們這小縣中教書啊?到底遇到什麼刺激了你?”
“怎麼,看不起人民教師?”程致之刺他一句,伸手哐哐抽了一堆濕紙巾,低頭擦鞋。
“嘖,那我哪兒敢啊。”杜子琛瞥他一眼,嘴裡不饒人,“誒你省著點兒用,這我剛換新的,被你抽的就剩底兒了。”
“知道了,回頭還你。”程致之回答,手上動作不停,乾脆把剩下幾張紙巾一塊兒用完,廢紙團成一團重新塞回空袋子裡。
杜子琛看得連連搖頭:“真搞不懂你們這些潔癖。”
程致之笑笑,冇發表言論。
汽車一路疾馳,兩人有一搭冇一搭地聊話,杜子琛指了指窗外某處新建的小酒館,道:“哎,還記得這兒嗎,你當年的母校遺址。”
程致之笑懟:“那不是你母校?”
“嘖,”杜子琛白他一眼,“你這是吹毛求疵。”
說罷又感歎:“好多年了啊,都大變樣了。”
程致之看著不斷變幻的景觀,心中也有些感概,自從他初二跟父母搬走之後,回來的次數廖廖無幾,現在時隔幾年重回故地,倒真的變化挺大的。
車子在酒店門口停下,杜子琛接了個電話,說要臨時回醫院替同事一台手術,把程致之放下就急匆匆一腳油門飛出去。
程致之帶的東西不多,簡單收拾完,窗外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北方的冬天冷,夜晚更冷,積水凝成一片片冰碴,腳踩上去是浮冰裂開的脆響。程致之換了件衣服下樓,沿著青年路一路走,經過一條老商業街,路邊零星幾個賣小食的攤販,小車視窗飄出一團團白氣。
過了這條街就算進了郊區,再往西是青安縣公墓,老程同誌的墓地就在那兒。
他把酒往墓前一放,順勢蹲下,對照片兒上含笑的中年人說了句:“老程,來陪你兩年。”
再多的話,程致之在喉嚨裡滾了兩圈,到底還是冇說,說多了覺得矯情,再去想那些有的冇的,他自己也嫌累的慌。
既來之則安之。
程致之在墓碑前給老程同誌放下幾瓶酒,又把鮮肉月餅的肉餡兒掰出來,丟給兩隻在附近鬼鬼祟祟討食的流浪貓,拍拍褲子準備走人。
這一站起來,纔看見隔著十幾米遠的地方,還有個帶黑色兜帽的少年,蹲在一石碑前麵,看上去年紀不大的樣子。
程致之匆匆一瞥,也冇有留意,隻覺得這晚上荒無人煙的,一個小孩兒來這,也不知道是來看誰。
次日溫度還是零下,夜裡下了點兒小雪,路麵結了一層薄冰,路上行人抱著胳膊踮著腳,走得小心翼翼,不遠處有個騎自行車的,連人帶車摔了個狗啃泥。
程致之路上耽擱了時間,趕著點兒往學校裡走。
校園南門往裡是個小花園,灌木叢長時間冇修剪,枯枝敗葉糾成一團,灰撲撲一片,遮擋住大半條鵝卵石小路。
程致之一路撥開枝條,冇注意到側邊跑過來一清瘦少年,兩人一整個麵麵相撞,雙雙跌到,摔得七葷八素。
那人書包拉鍊冇拉好,這麼一摔,書本順著慣性嘩啦啦落出來,散落一地。
程致之先起了身,手掌有些擦傷,旁的倒是冇什麼大礙。
少年緊跟著站起,什麼都冇說,隻是悶著頭,默默地去撿地上掉落的課本。
程致之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幫忙收拾身旁的一些書,落在他腳邊的是本練習冊,扉頁被風吹開,上麵用很清秀的字體寫著名字,叫丁連山。
丁連山,程致之在心裡默唸了一遍,覺得這名字起得挺文青,像是90年代有著膠片濾鏡的文藝電影裡,那些在河畔讀詩的男主角該有的名字。
程致之把書遞還,順嘴誇了一句:“字寫得不錯。”
那少年依舊冇有擡頭,用很輕的聲音說了聲謝謝,然後伸出手,很快地從他手中抽出那本練習冊。
雖然速度很快,但程致之還是注意到了,剛剛那雙觸碰到他掌心的右手上,塗著淡淡的黑白相錯的指甲油。
程致之心中錯愕,高中的校風向來嚴苛,對女生剪頭髮做指甲這類事情一律明令禁止,更不要提這個男生了。
程致之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這男孩雖然低著頭,但身量纖細,膚色又白,看著文文弱弱的,冇想到底子裡竟然這樣彆具一格。
“有什麼地方受傷嗎?”程致之開口問道。
少年冇回答他,隻是搖了搖頭,然後背上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程致之心中失笑,也冇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是覺得這小孩還挺有個性。
高二的教學樓在東南角,程致之找走廊裡的學生問了問路,才發現自己剛纔的方向走反了。
剛剛開始早讀,辦公室裡隻有兩三個人,程致之敲敲門,正碰上抱著教案出來的一位女老師。
“請問——”
程致之話說到一半,便見對麵的女老師眼神一亮,指著他問:“誒!你就是高二新來的老師吧?”
程致之笑笑:“對。”
“紀姐!咱們組裡來帥哥了!”女老師轉頭叫人,又回頭給程致之指了指,“你找她就行,那個是高二教學組長。”
“小程是吧?哎呀可算是來新人了,要不然高二(2)班的化學課還真冇人接手。”
被喊到的人是紀淩霄,人如其名,是個像淩霄花一樣積極向上的女子,教學風格雷厲風行,每天踩著8高跟鞋去各個班級巡視,學生們都叫她“淩女王”。
紀淩霄把程致之帶到一空座位上:“來,小程,你就在這個位置,行吧?”
程致之道過謝,著手整理自己的東西,便聽見另一位女老師接話道:“可不是嘛,我們2班簡直是命運多舛。”
程致之擡了擡眼,紀淩霄看出她的不解,解釋道:“你不知道,去年有個帶化學的女老師,家裡有路子,說是過完年就要調走。她倒好,一有了後路,心思全飛走了,哪兒還在教學上,被學生投訴了好幾回,上課乾巴巴念ppt,唸完就坐在講台上玩手機,留學生在底下自習,這人也是絕了。”
程致之點點頭,心裡有了數。
第一節化學課排在上午第二節,程致之問班主任要了一份花名冊,打算先認認人。
往講台上一站,班級裡頓時一片躁動。
學生們你來我往地竊竊私語,女生們相互咬著耳朵:“是我們新來的化學老師嗎?”
“天呐好帥!我以後化學課一定不打瞌睡!”
“咱能不能有點兒出息?還不知道他課上得怎麼樣呢?”
程致之把下麵的小話聽了個七七八八,冇作什麼迴應,隻在講台上抓了一隻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我姓程,這學期帶你們化學。”
他聲線略低,平時說話顯得溫和沉穩,這次刻意又壓了壓嗓子,一板一眼地作自我介紹,倒顯出一絲嚴肅的味道來。
等班上的細語聲漸漸平息下去,程致之輕輕敲了敲黑板,開始點名。
手指順著名單往下滑,落到某一個熟悉的名字上,程致之愣了愣,片刻,開口道:“丁連山。”
一時間無人迴應。
“丁連山?”程致之又試探著喚了一遍人,擡頭在教室裡逡巡一圈,問,“連山同學在嗎?”
依然無人迴應。
程致之隻得詢問:“你們有誰知道他去哪兒了,給我通個信兒?”
出乎他意料的是,同學們聽到他問這個名字,紛紛露出了某種讓人看不太懂的難以言喻的神情。
程致之一時摸不清情況,正要繼續問下去,教室門口閃出一個身影,接著一道低低的清冽的嗓音響起來:“到。”
這人應該是剛從廁所回來,校服腰側還印著倆濕濕的手掌印兒,大概是走得急,麵色有點兒紅,眼底因為著急而冇上一層潮濕水汽。
程致之這纔看清他的正臉,不能用清秀,或許該用漂亮來形容,但偏偏又顯得沉靜,薄薄眼皮將大半情緒斂去,像校園裡的水杉,透著一股子風雅又挺直的韌勁兒。
程致之一瞬間腦子裡冒出一個詞,字如其人。
丁連山這小孩兒,長得未免太過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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