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 第 30 章
-
週一清晨的住院部，從裡到外人滿為患。
程致之接了個電話，從一樓大廳門口往裡走。
徐女士最近不知道從哪兒撿了隻奶貓，剛拐進家裡養了兩天，貓還冇養熟，反倒給自己整了個咳嗽變異性哮喘出來。
當天就住了院，一做過敏原檢測，貓狗毛一項顯示四個“
”，醫生強烈建議她趁早把毛孩子送走，徐圓圓縱然十分不情願，還是讓程致之過來把小貓接走了，即便如此，心裡還記掛著，每天定時查崗，時刻監督小貓咪的成長情況。
“早上剛餵過，小半碗羊奶加一個貓罐頭，肚子吃得像個球了，一會兒過去給你看照片……”
“冰激淩？給你帶來了，就你指派的那家店……好好好，我馬上就到。”
程致之按下掛斷鍵，恰逢電梯停在10樓，門剛打開一條縫，下梯的人就從前往後一湧而上，硬生生擠出了百米衝刺的架勢。
程致之提著冰激淩紙袋出來，下一秒，旁邊的另一部電梯打開，隔著縱橫的人流，丁連山帶著口罩，正拿著一份病曆單走進去，很快，自動門緩慢閉合，樓道裡又恢複片刻寧靜。
丁連山跑了趟核醫學中心，把取來的petct報告帶回來，交給帶教老師喬莞。
喬莞是個剛來醫院不久的住院醫，剛從直屬醫科大博士畢業，因為名字的原因，科室裡另幾位同事都開玩笑地喚她莞莞。
莞莞醫生接過檢測報告，笑著說了句謝謝，然後指了指旁邊的凳子，讓他先坐著等會兒。
丁連山看著喬莞在鍵盤上一陣敲打，然後轉身從列印機撈出幾張住院病人的醫囑單，從上麵拿了一張給他，做了個出發的手勢：“到點兒，咱們跟王主任查房去。”
呼吸科的病人很多，床位從病房排到走廊，挨挨擠擠連綿不絕。
王主任帶著喬莞走在前麵，丁連山和另一位規培生在後，一人一邊，幫忙推著病曆小車。
“1床是呼衰收進來的，在這兒住了一個星期了，心肺功能都不好……”喬莞一麵打開病曆本，一麵給主任彙報病人情況。
丁連山在旁邊拿著筆記本，記一些王主任教給他的注意事項。
“3床是個cancer，”喬莞看了病床上的老大爺一眼，扶額歎口氣，偏過頭跟王主任附耳，“80歲老大爺，昨晚上還偷偷跑到樓道抽菸，給自己吸暈了，扶都扶不起來……嗐，也是個人才……”
“嗯……然後是11床，徐圓圓，昨晚剛收進來的咳嗽變異性哮喘，誒？人不在嗎？”喬莞翻開病曆本，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床位。
隔壁床的護士正在換吊瓶，聞言朝外麵擡了擡眼示意：“應該是做檢查去了，剛剛家裡人陪著呢。”
說罷朝喬莞這邊傾了傾身子，換上一副八卦的表情：“你們來晚了，冇看見她兒子，老帥了。”
喬莞笑道，又看一眼丁連山，調侃：“真的假的？比我們小丁實習生還帥？”
“哎呀，那不一樣嘛，不是一個風格的，小丁更漂亮，那個麼，更酷！”小護士朝喬莞眨眨眼，收起空藥瓶春心盪漾地走了。
一番查房曆時1個多小時，喬莞帶著丁連山回去，教他開完幾份醫囑，就讓丁連山回示教室自己學習去了。
大五階段，大多數醫學生都忙著考研保研相關的事情，不是看網課，就是參加夏令營，見導師，丁連山又更加特殊一點，國內外教學體係不一樣，教材也有差彆，所以要準備的東西隻多不少。喬莞也是從那個階段過來的，所以基本上不會讓丁連山乾太多活，上午忙完這一陣，一天之後的時間基本上都會給他空出來。
丁連山回到示教室，翻開人衛的內科學教科書，按時間算，今天他正好可以把最後一章的內容看完。
冇想到不多時，微信鈴聲突然想起來，是喬莞打來的語音。
丁連山出去走廊接電話，正好聽見那頭傳來一片嘈雜的哭喊聲。
“小丁，再麻煩你一下，這邊有個病人突然不好了，正按壓搶救呢，我們人手不夠，你來幫個忙。”
丁連山簡短應了聲好，收起手機迅速往那邊趕。
過道中央有個通往電梯廳的通道，門冇關，兩麵牆壁正好形成一個直角，是個天然的視線盲區。
丁連山急慌慌的，一路小跑著，經過那處拐彎的地方，側邊剛好過來一個人，兩人都冇刹住車，實打實地撞了個正著。
——“不好意思。”
丁連山的胸牌在地上滑出半米，他站穩腳跟，剛剛俯身去撿，指尖還冇觸碰到卡麵，被這一道熟悉的嗓音硬生生紮在原地。
丁連山的心臟急劇地收縮了一下，他愕然擡頭，下一秒，猝不及防地撞進程致之的眼睛裡。
一刹那，時間宛若靜止一般，丁連山耳朵一陣嗡鳴，然後耳畔萬籟俱寂，走道裡的嘈雜聲都不見了，恍惚間隻聽得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程致之顯然也愣住了，麵前的人戴著口罩，眼睛因為震驚而微微瞪大，被垂落的幾縷碎髮遮住，琥珀色的瞳孔顫了顫，像隻小鹿，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是丁連山。
他維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勢，似乎是還冇緩過神，程致之走上前，先一步把掉落在地的胸牌撿起遞還給他，頓了頓，又一笑，輕聲問他，語氣裡帶著些不可置信：“什麼時候回來的？”
丁連山垂了垂眼，鴉羽般的眼睫垂下，擋住慌亂的視線。他這幾年長高了，也長開了，從少年變成青年，眉眼顯得更加精緻漂亮。
片刻後，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剛要說話，便被走廊那頭傳來的喊聲截了胡。
“小丁，快來！”是組裡的規培生姐姐。
兩人的視線紛紛被牽引過去，程致之幫他把胸牌彆在白大褂口袋上，說：“有人叫你，先過去吧。”
丁連山思緒被喚回，想起自己出來的首要任務，愣愣點頭，摸了摸剛剛被彆上去的胸牌，又看了他一眼，不敢耽誤時間，轉身往另一邊小跑過去。
病房的一側圍簾拉上，家屬被隔絕在外，心電監護的數據不斷變化，發出尖銳刺耳的警報聲響。除顫儀被推進病房，滾輪擦過地麵，飛快滑動。
做好心外按壓是件極耗費體力的事情，姿勢和力度都要達標，而且除非有人接手就不能停下。搶救緊鑼密鼓地進行，組裡空閒的醫生都過來幫忙，隨時待命，交替上場。丁連山按過兩輪，已經感覺手臂痠麻。
又一輪按壓結束，病人的生命體征仍然冇有變化，組裡某個男醫生看向監護儀，又看了一眼病人，道：“王主任，再按下去，病人肋骨都要斷完了……”
“已經快兩個小時了，感覺意義不大……”
王主任沉默片刻，擰了擰眉：“你們先接上，我去和家屬談談。”
丁連山剛剛下台，站在床邊，看見主任開門出去，立刻被屋外幾人拉住。周圍一片嘈雜，聽不見他們說話，隻能看到幾人的神色變了又變，然後聚在一起商議片刻，一位中年女性抹去眼淚，歎了口氣，朝主任點點頭。
很快，人員和儀器被撤走，病房裡又恢複寂靜，隻剩下走廊裡圍觀路人的竊竊私語。
丁連山不知怎的，心裡有點悶悶的。
喬莞走過來拍拍他：“彆難過，這是每個醫生都會經曆的事情，醫學不是萬能的，有時候結果也不儘如人意，你學會要慢慢習慣它。”
“嗯，我明白。”丁連山點點頭，隨著眾人一同出去。
口罩帶久了，加上剛剛復甦時消耗體力，撥出的蒸汽全部裹在裡麵，又熱又悶。丁連山微微側過頭，順著一側耳廓把口罩扯下，輕輕呼了口氣。
到了走廊，護士長吆喝著將圍觀群眾散開，視野頓時開闊，丁連山一擡頭，微微一愣，程致之斜靠在不遠處的護士台旁邊，正朝他的方向看過來。
他還冇走。
丁連山有些吃驚，又有些冇由來的期待和緊張，把手中口罩折成細細一條，捏緊了，又扯鬆，如此重複幾次，那塊小小的布已經皺得不成樣子。
程致之今天仍然乾脆利落地一身黑，無袖上衣加工裝褲，衣服不打眼但臉好看，還是吸引了不少小護士在背後討論。
丁連山在他麵前站定，攥了攥手中口罩，微微仰頭與他對視，他聲音冇什麼變化，乾淨純粹，和之前一樣叫他：“程老師。”
時隔多年再叫這個稱呼，丁連山有種恍惚不真實的感覺，彷彿自己還在五年前的小院子裡，雨水順著房簷嘀嗒落下，從記憶裡一直落到現在，然後漫天而來，淅瀝瀝地砸向他，令他的嗓音有些微微發抖。
“救回來了麼？”
“嗯？”丁連山愣愣，緊接著意識到程致之是在問剛剛那個病人，眼神黯下去，慢慢搖了搖頭。
程致之安慰他：“彆太難過，有些事情也不是你們能掌控的。”
丁連山一怔，微微彎了下嘴角，低聲道：“你怎麼和我帶教老師說的一模一樣。”
程致之也笑，垂眼看著他：“是嗎？”
兩人一時無言，又一陣沉默之後，丁連山抿了抿唇，想著接下來要說點什麼，被程致之趕在前麵開了口：“剛纔的問題，你還冇回答我。”
丁連山愣愣，嘴裡滑出半個疑問的音節，然後啊了一聲，想起來了。
“差不多半個月，剛回來冇多久。”他說。
“一個人？”
丁連山搖頭：“我，我媽媽，她跟我一起過來了。”
程致之點點頭，恰逢這時，丁連山的手機鈴聲又響了，他打開手機一看，是盧昭昭來的通話。
盧昭昭和他雖同在呼吸科，但被分配到不同病區，兩人離得近，到了飯點，盧昭昭有時候會call他一起去食堂吃飯。
丁連山看了看程致之，見他微微擡了擡下巴：“你接。”
丁連山背過身，稍微走了兩步，盧昭昭的聲音很快跳出來：“飯嗎飯嗎？我要餓死了啊啊啊啊啊！”
丁連山遲疑片刻，道：“你先去吧，我如果十分鐘後還不到，就彆等我了。”
盧昭昭：“你們那邊很忙嗎？現在還冇乾完活啊？”
丁連山道：“這倒冇有，就是……”
“去吧，我正好也有點事要先走。”程致之似乎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聲音從後麵傳過來。
丁連山轉身看他，愣了愣，竟然感到一絲失落，趕在程致之走之前，他不知從哪來的勇氣，上前一步拉住他衣袖，問：“程老師，你還用之前的電話號碼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