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籠:長夜儘頭 第246章 生命價值
冰冷的金屬門扉在身後沉重滑閉,將合成營養膏渾濁的氣味徹底隔絕。燈塔醫療層特有的氣息如同實質的冰水劈頭澆下,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揮之不去的藥品苦澀與一絲若有若無的、源自生命衰敗本身的甜腥。
慘白的無影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將光滑如鏡的金屬地板、牆壁、以及排列整齊的觀察窗映照得如同停屍房的解剖台,沒有一絲陰影能夠藏匿。
空氣裡隻剩下生命體征監測儀規律的“嘀嗒”聲、遠處裝置低沉的嗡鳴,以及一種令人窒息、被絕望浸透的沉悶死寂。
冉冰的腳步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踏在冰麵上。艾麗卡緊跟在她身側,平日裡飛揚跳脫的天才少女此刻也繃緊了小臉,腳步有些刻意地放輕。飛雪落在最後,如同無聲的幽靈,劉海下的眼眸銳利地掃視著四周,保持著最高警戒的掃描姿態。
她們在一個標有“c-17”的隔離觀察室前停下腳步。厚重的合金觀察窗內,科裡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金屬床上,像一具被抽空靈魂的標本。他原本豐腴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機的灰敗色,如同蒙塵的石膏。
一層層管線如同詭異的藤蔓纏繞在她瘦削的身軀上,連線著旁邊不斷閃爍、發出細微電流聲的生命維持裝置。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鳴,微弱得幾乎被監測儀的“嘀嗒”聲淹沒。一道刺目的紅光在全息投影上無聲閃爍:【生命公式判定:生存價值低於閾值】。
一個穿著漿洗得發硬白色製服的護士站在觀察窗外,手裡捧著一塊資料板。她的臉像是戴著一張麵具,冷漠得沒有一絲波瀾,目光落在資料板上,聲音公式化地平直響起,穿透了觀察窗厚重的隔音層,清晰地敲在冉冰她們的耳膜上:
“科裡。生命體征極度衰弱,生命源質流失不可逆,臟器衰竭程序加速。燈塔生命公式係統判定,其軀體已不具備維持價值,生存資源消耗遠大於預期產出。依據法則,早該執行最終遠行程式。”護士的目光從資料板上抬起,鏡片後的眼睛掃過觀察窗內那個依靠儀器維係的單薄身軀,語氣裡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若非馬克隊長持續輸入高適配性的血液樣本強行維係,這具軀殼,”她頓了頓,像是挑選了一個更“精確”的詞彙,“早已在律教所的見證下,完成了最終的生命價值轉化。”
“放屁!”艾麗卡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她猛地向前一步,小巧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氣勢,嬌俏的臉蛋因憤怒而漲得通紅,幾乎要頂到那護士的鼻尖,“什麼叫軀殼?!什麼叫沒有價值?!科裡是獵荒者!他為燈塔斷過腿!流過血!她……”
護士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彷彿艾麗卡的怒吼隻是空氣的微小擾動。她隻是微微側身,讓開艾麗卡咄咄逼人的衝勢,目光越過她激動顫抖的肩膀,看向後麵沉默的冉冰和飛雪,聲音依舊平穩得令人心寒:“判定結果已同步律教所與生命公式係統。情感宣泄無法改變既定事實。探視時間有限,請遵守規定。”她說完,微微頷首,抱著資料板轉身就走,白大褂的下擺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
艾麗卡氣得渾身發抖,粉拳緊握,對著護士離開的背影狠狠揮了揮,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隻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圈不受控製地泛紅。
飛雪伸出手,無聲而用力地按在艾麗卡緊繃的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製。
冉冰的目光卻沒有追隨護士。她的視線穿透冰冷的觀察窗,長久地落在科裡那張灰敗、毫無知覺的臉上。科裡的每一次艱難喘息都牽扯著她心臟深處的某根弦。
馬克輸進去的,不僅僅是血。那溫熱的、帶著他生命脈動和意誌的液體,此刻正一點一滴,徒勞地維持著這具被燈塔公式宣判為“空殼”的存在。琥珀色的瞳孔深處,一片沉靜的冰湖彷彿被投入巨石,劇烈地動蕩著,映不出任何倒影。
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艾麗卡咬著下唇,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來。飛雪的手依舊按著她的肩,目光卻銳利地掃過走廊儘頭,像在警惕無形的窺探。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尖銳的哭聲,如同纖細的冰錐,猛地刺破了醫療層壓抑的死寂,從更深處的通道隱約傳來。那哭聲不是成年人的哀慟,而是屬於新生兒的、純粹而尖利的啼叫,帶著一種原始的、無助的穿透力。
緊接著,一個更加淒厲、更加嘶啞、如同瀕死野獸般絕望的女聲陡然爆發,瘋狂地撕扯著空氣:
“讓我看一眼吧!我求您了!!”
那聲音裡蘊含的巨大痛苦和恐慌,如同實質的電流,瞬間貫穿了冉冰的神經。她身體猛地一僵,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幾乎是本能地轉身,腳步有些急促地朝著通道深處走去。艾麗卡和飛雪對視一眼,立刻無聲地跟上。
通道拐過一個彎,一處相對寬敞的區域出現在眼前。巨大的金屬門上方,冷白色的燈光映照著四個冰冷的方塊字:【新生兒管理區】。
門口,幾名穿著同樣冷漠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正圍成一個半圓。他們的動作利落、機械,像在執行一項精密而枯燥的流程。被他們包圍在中心的,是一個癱倒在冰冷金屬地板上的身影。
那是個極其年輕的產婦,下身的病號服洇濕了一片深色,淩亂的頭發被汗水黏在蒼白的額頭上。她的身體因劇痛和巨大的情緒衝擊而不受控製地痙攣著,一隻手死死摳抓著地麵,指甲甚至在光滑的金屬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留下幾道微白的痕印。而她的另一隻手,正朝著醫護人員身後那扇緩緩關閉的合金門方向,瘋狂地、徒勞地抓撓著空氣,彷彿要抓住一個正在消逝的幻影。
“還給我!求求你們……讓我看看他……讓我抱抱他!就一眼……!”產婦的哭喊已經破音,眼淚鼻涕在臉上肆意橫流,整張臉因極致的痛苦和哀求而扭曲變形,眼神空洞地聚焦在門縫徹底消失的那一點上,那裡隻有冰冷的金屬反光。
抱著繈褓的醫護人員麵無表情,隨著門鎖“哢噠”一聲輕響徹底合攏,他轉身走向內部通道,步伐沒有絲毫停頓。另外兩人則彎腰,動作熟練而冰冷地架起地上哭嚎掙紮、幾乎脫力的產婦。
“上民吉娜情緒失控。通知精神安撫小組準備鎮靜劑。”其中一個醫護人員對著通訊器快速低語,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彷彿在處理一件故障的儀器。
產婦的哭嚎被強行拖拽著遠去,那歇斯底裡的掙紮和絕望的呼喚在空曠的通道裡回蕩、減弱,最終被另一扇合金門關閉的沉悶聲響徹底吞噬。
通道裡瞬間恢複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隻剩下管道深處傳來的微弱嗡鳴。
冉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隻手正死死地摳著身旁冰冷的金屬門框。五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陷入冰冷堅硬的棱角,指關節繃緊到極限,透出一種無血色的、死寂的白。
她的目光凝固在那扇緊閉的【新生兒管理區】大門上。那扇門,光滑、厚重、嚴絲合縫,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墓碑,隔絕著血脈相連的呼喚,埋葬著母親生命中剛剛誕生的、最原始也最熾烈的光。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刺骨寒意與窒息感的洪流,猛地淹沒了她的心臟。那不僅是同情,更是某種根基被殘酷現實撼動而產生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劇烈震顫。
艾麗卡站在冉冰身後,臉色煞白,小手緊緊捂著嘴,大眼睛裡充滿了驚懼和一種無法消化的茫然。飛雪警惕的目光掃過四周,確認沒有律教士的身影後,才微微放鬆緊繃的肩線,但看向那扇門的眼神,也沉澱著深沉的晦暗。
沉重的靜默中,冉冰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鬆開了摳住門框的手指。五道深紅的壓痕清晰地印在指腹的蒼白上,帶著隱隱的痛感。她深吸了一口混合著消毒水和絕望氣味的冰冷空氣,聲音乾澀地對同伴說:“我先走了。去……佩妮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