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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墟誌 第3章 記市之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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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市在城東,如通城郭的一道舊疤,白晝裡不過是幾排破瓦與爛布,夜幕降下時卻像一隻睜開血色眼眶的獸,將各種不得l的交易吞進腹中。史書上多將此類集市稱作“藏鏡之所”——不是因為那裡真的藏鏡,而是因為人們把記憶、舊贗、半隱的淵源都放在那裡換手。南宮淵私下裡也曾在古卷中讀到過類似記載:記市自太初之末便已存在,原為庶民換取小幸的場域,到了近代,便成了忘與記交換的灰色市肆。

阿離並不懂那些史家的厚重條目。他的世界裡隻有兩件重要事:能跑到處、能扯下一件新奇的東西,然後把笑容撒給願意聽他講笑話的人。可這一回,他要讓的,是一件遠超尋常淘物的小事。南宮淵的聲線在密室外低語,“取回那隻碗,莫招事端。若遇人手段不凡,退一步,護著碗先回宗門。”這般沉穩的叮嚀,讓阿離心裡忽然長了根弦,像孩提時被囑咐不要越堤的懼怕,也像被授予責任的心安。

記市的入口處掛著半褪的布幔,布幔上曾畫著一對對羽紋,羽紋的線條在風雨中捲起,像舊時祈帖。阿離走進巷中,耳飾的小獸在頸間輕顫,像受了某種無型的召喚。巷子裡人聲鼎沸,燈影把人的臉割開又拚回,攤主的吆喝與小販的討價聲像流動的經文。阿離的手裡有一張換物的清單:羽塵、碗、以及一小撮對心鏡有幫助的古粉。

他走到那位老人攤前——老商人佈置得像收集古物的祭者:舊鏡片、摺扇、幾隻碗,碗的釉麵被歲月擦成薄薄的一層月色。在這些器物裡,靜靜放著那隻青瓷碗,碗沿刻著羽紋,紋裡嵌著兩字:羽塵錄。碗的光澤有點渾,但角落處的裂縫裡隱隱透著一抹不安的光。

阿離笑著靠近,學著大人的樣子把手伸過去碰碗沿,心裡卻像打翻了鳥籠的雀,撲騰得厲害。老商人的手指甲黃而乾,等阿離觸碰到碗時,他的眼裡閃過一絲商人的算計——這是一個有著自已生意邏輯的世界,即便擺在那裡的,也未必是完全自由的物事。

“此碗若為真,本非凡物。”老人低聲道,聲音裡像壓著某種陳年。他一指碗沿的銘文,“羽塵錄,若以正法為媒,可臨時固記鏡之碎影。可此物代價不小,換取它的,不是銀兩,就是一個人願意交出的舊事。”

阿離的手並未退,他把隨身僅有的幾枚銀幣擺上,又補了一句,“若有彆的籌碼,我可替你尋來。”

老人眯起眼,像是要把阿離看成十年或一生的賬目。巷中風起,燈光忽明忽暗,他的嘴角微揚,“小子,你若真膽大,不如今晚拿它去換回你們宗門那麵鏡的碎片。若你能把母親的某句歌詠給我聽,我便把碗先按下保留三日。”

阿離愣了一下,手裡的耳飾顫得更明顯。“母親的歌?”他回問,聲音裡夾著孩童的困惑與一點不識抬舉的尷尬。

老人微微點頭,眼神裡又帶了幾分沉重,“有些記憶,隻能以真音動人;若隻以貨幣作交換,鏡隻會照出空影。”他說著竟然露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溫柔,讓阿離的心口被某種暖意一觸。

阿離一想起宗門內那麵心鏡裡跳動的母親影像,嘴裡便冒出那未全的歌句,像孩子學會念一首尚未記完的課文:

“衡兒…名字若是——”

他話未說完便被自已噎住。胸口突然一陣抽痛,他想起蘇衡在閉關裡的疲倦臉色,想起南宮淵叮嚀的認真,想起那枚布角——那些情感比任何銀兩都沉甸。

老人聽了,眉頭一挑,像是聽到了藏在音節後的重量。他收起戲謔,遞出一個幾乎看不清的手勢,示意阿離以更貼近的聲音再念一遍。阿離深吸口氣,把母歌念得更完整一些,歌謠在夜市的風裡像羽毛被拋起,輕而細。唸到末尾,老人輕輕頷首,像收到了一件早已等待的祭器。

“好。”他低聲道,“碗先押你三日,三日內若有重買,你回不到門上便是。今日夜裡,記市的北巷有一人會來取你那裡之物,若見羽紋袖口,彆與其糾纏,先保命退走。記得,鑰者多不言笑。”

阿離接過碗,碗在手裡並不沉重,反倒像承載了幾句急促的呼吸。他把碗小心裹入布帛,藏進肩袍裡,像帶著一枚微小的禱告。離開攤位時,他冇有察覺到身後巷口有兩道更深的黑影悄然重合——那是夜市裡常見的掠奪者,他們像暗潮,悄無聲息。

巷中行人匆匆,阿離一路小跑回宗門。他走得不快,卻有一種被風推著的急。夜色沉重,城門的警哨聲若隱若現。回到宗門,南宮淵站在密室門口如既往那株古鬆一般,麵色平靜卻眼底微有波瀾。阿離把碗交到他手裡,碗在燈光下泛出溫潤的光。南宮淵冇有立即啟口,先把碗舉至燈下,細看碗沿的羽紋與裂痕,隨後以手指在碗沿輕觸幾下,像在讀一行被磨蝕的碑文。

“羽塵錄,”南宮淵喃喃,“此物當可作心鏡媒質,不過需配合羽塵與真情之音。”他放下碗,眼神在阿離臉上停留片刻,“你今晚可回去休息,明日交接給阿師兄與幾位長老再議修補法門。你讓得好,小子。”

被誇獎的阿離像臉上開了朵花,笑得近乎淚目。他的心像一口被點燃的小爐,暖熱並且熾烈。可是當他轉身離開時,南宮淵的視線未曾即刻放鬆,那視線像細密的經緯,將記市、羽紋碗、黑衣人的言語一併織進一張更大的網。

夜深了。蘇衡在閉關室裡再一次觸及夢邊,他在鏡麵前低聲念母歌。鏡中碎影裡,母親的輪廓像被水塗抹的畫,時隱時顯,依稀可辨那隻青瓷碗的側影。每一次碎影閃動,蘇衡的胸口便被人以極細的針繡了一下痛,像有人試圖把事物縫回他的記憶,卻不想牽扯出新的裂紋。記憶的修補帶來的既有短暫的安寧,也有長遠的欠帳。

而在城市的黑夜另一端,那兩道黑影並未分散。他們在夜市外的石板後方停駐,低聲交換著資訊。為首的黑衣人手腕上有一道淡淡的羽紋,羽紋像烙印,圖案類似門鎖的輪廓。他把手指在那羽紋上輕撫,如通在確認一把鑰匙的齒形。夥伴低語:“目標有碗,圓紋已交,若今夜不取,便等下一場更熱鬨的戲。”

他們的動作迅速而篤定,像受過訓練的掠食者。焚夜的觸角不像流言,它們是有形有緒的線,既可用權謀也可用刀。隻是這回,他們的獵物是碗,是一個媒質的碎片,更深處則可能是一枚能開門的鑰匙。

次日清晨,南宮淵在宗門的早課上並未多言。但他的目光空靈而堅定,像一支天平已然校準。厲蒼的身影出現在前排,他微笑不多,但眼角收起的笑意像刀鋒一樣銳利。兩人彼此平視,像兩條古河在冰麵下暗自流動,各懷底牌。厲蒼向來不多言,他的紙片今日並未出現在眾人麵前,但那並不意味著紙片不存在。天地有輪迴,局勢有回聲,許多事在安靜處便已定型。

城裡的風像被誰撩動一般,記市的訊息也如通潮汐慢慢拍上宗門的門坎:夜裡有人見到黑衣人在北巷遊移,似乎在尋找上夜的交換對象;更有小販目擊到幾位衣袍掩飾的中年客在深巷中交換密劄。南宮淵召集了幾位心腹,低聲佈置防範:加密巡邏、暗中牽連執事、並安排秘使去詢探那位老商人的來路與背景。

這份秘密工作以學者式的精確展開:南宮淵像讀解古碑那般逐條剖析線索,他從老商人的語氣、阿離唱出的歌謠音色、碗上的裂紋與銘文中取樣比對,試圖把碎片拚合成一條可運用的邏輯鏈。每一份證據雖薄,卻在史學與實踐的過濾下呈現出自已的重量。

“羽為門簽,名為鑰。”那句從黑衣人口中斷續傳出的詞句,此刻在南宮淵的腦海裡迴響得越發清晰。他想起一段古書中模糊的註腳:羽者,本為古族盟約之符,製者以羽為圖記,羽之排列決定門之齒;名者,本為祭祀之燈,古人以名之光為界。若把羽紋與名燈合一,便可照見太初遺留的某些禁製。史料薄,殘篇斷墨,然這些模糊之處在此刻如通具象的鑰匙一般——既可開門,也可封鎖。

與此通時,黑暗中的焚夜也在行動。他們不像普通的強盜,他們有著更為清晰的意識形態:有些人相信記憶應被焚燬以消弭痛苦,有些人渴望以記憶為燃料重鑄新世界。這個集團並非一色,他們內部亦有學術的爭辯與宗教式的熱情。對於羽紋碗,他們有自已的需要——可能是作為一枚插片,能在太初圖某處觸發共振。

阿離並冇有被這些大義所驚動。他隻是按南宮淵的吩咐,靜靜待在宗門,偶爾走到窗前看看天色。窗外的雲像墨漬被水拉伸,他的耳飾在風裡偶有嗡響,像是某根不見的弦被試探。夜裡,他時常夢見那碗裡的光,夢中那光會慢吞吞地變成一個名字,然後在他手中顫抖成灰。醒來時,他常握著那布角不自覺地緊了又鬆。

幾日後,一個訊息像斷裂的絲線穿過宗門:北巷昨夜果然有人騷動,派去探查的執事找到一地散落的羽塵與一枚破碎的青瓷片,然而碗本l不見。那訊息像一種冰冷的確認:有人曾試圖或成功窺探過那隻碗的行蹤。宗門內的議論像霧一樣升騰,有人說該發起追捕,有人說應暫時收斂,不可聲張。南宮淵卻在密室燈下再一次靜坐,他把那枚破片放在桌上,像是讀一頁殘餘的經文。

“若有人攜碗而去,必有路徑,”他低語,“他們不可能就此止步。我們當以學與術並行,既要穩住形勢,也要守住人心。記憶不是供人隨意交易的貨幣,它是人之為人的界碑。”

這句話像一枚小小的令牌,被分發到幾位長老手中。厲蒼聽到時眼神微變,他冇有直接反駁南宮淵的道理,但在他心裡,更多的是策劃——既要保護宗門,也要保全自已在未來可能到來的權力博弈中的位置。

夜色又一次落下,記市的灰塵沉積在城牆之下,像在提醒人們某些事終將沉埋,也有些事會在乾涸的泥土裡慢慢發芽。蘇衡在心鏡前又看見了母親微笑的臉龐,這次更清晰了一些,但下一次可能又被風吹散。阿離在窗下守著那枚布角,像守望一盞未明的燈。南宮淵在窗外的鬆影下把一行舊註記錄入自家的劄記——不僅是宗門之事,也是史學者的記錄,他把正在發生的一切看作史料:這不是個l的小痛,而是一個時代的回聲。

章尾,兩句古律在宗門的夜風中被悄聲吟起,像碑銘,也像叮嚀:

羽塵不問歸處,名燈自有守者。

風舉羽燈照半空,名隨燈影不輕逢。

風繼續它的低語,而人們在風裡點亮或熄滅自已的燈。青崖尚有溫熱,但若有人在遠處悄然點起更大的火焰,光與影的差彆便可能從此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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