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重塑記:從廢徒到仙途 第62章 孩童欺辱
青風城的冬日午後,難得有了一絲微弱的陽光。
但這點陽光,根本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反而像是一層薄薄的金箔,貼在冰冷的世界表麵,更襯得這寒冬的蕭瑟與淒涼。
淩雲背著半簍撿來的乾柴,蹣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說是回家,其實就是那座早已破敗不堪的破廟。歪斜的門框勉強支撐著半邊腐朽的門板,幾根椽子朽爛得如同巨獸的肋骨,裸露在灰暗的天光下。自從老乞丐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裡無聲無息地嚥了氣,那裡就徹底成了他一個人的棲身之所,一個僅能勉強遮蔽些許風雪的冰冷囚籠。
他今天沒有去挑糞。
不是不想去——那兩個每日能換來的、硬邦邦卻足以維持生命的窩頭,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指望。而是管事的看他這幾日走路都打晃,臉色青灰得嚇人,實在虛弱得不成樣子,怕他真的一頭栽倒在半路上,惹出人命官司,才皺著眉頭,暫時擺擺手讓他歇幾天,等緩過這口氣兒再說。
沒了挑糞的活計,也就徹底斷了那兩個賴以生存的窩頭。饑餓,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胃,噬咬著他的五臟六腑。為了填飽肚子,他隻能拖著沉重的腳步,漫山遍野地尋找一切能塞進嘴裡、延緩死亡的東西——枯枝上僅存的、凍得硬邦邦如石子的野果,深埋在厚厚積雪下、需要他用凍僵的手指費力刨挖的苦澀草根,甚至是一些散落在田間地頭、被鳥雀啄剩下、沾著泥土和霜雪的零星穀粒。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挖掘,都耗儘他殘存的氣力。
同時,他也艱難地撿拾了些散落的乾柴。至少,能讓破廟裡那個冰冷的角落,稍微暖和那麼一點點,不至於在寒夜裡徹底凍僵。
他的腳步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是拖著無形的鐐銬。身上那件千瘡百孔的破棉襖,經過連日的寒風抽打和汙垢汗漬的反複浸泡,早已板結僵硬,硬得像一塊冰冷的鐵板,非但起不到絲毫保暖作用,反而摩擦著麵板,帶來陣陣刺骨的寒意。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腳踝,被凍得通紅發紫,麵板繃緊,甚至有些地方已經裂開了細小的口子,滲出暗紅的血絲,在凜冽的寒風中迅速凝結,覆蓋上了一層薄薄而銳利的冰痂,每一次關節的屈伸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背上那捆乾柴其實並不算重,但對於一個早已被日複一日的饑餓和無處不在的寒冷掏空了身體、榨乾了最後一絲力氣的人來說,那重量依舊像山一樣壓在肩頭,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壓得他脊背佝僂,喘息粗重。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糾結成縷的頭發,又在刺骨的寒風裡瞬間凍結,凝成細小的冰棱,緊貼在麵板上,帶來一陣陣鑽心刺骨的冰涼,彷彿有無數根冰冷的針在紮。
他低著頭,默默地走著,眼神空洞而麻木,隻盯著腳下被冰雪覆蓋、坑窪不平的泥濘路麵。周遭的喧囂與他無關,世界的色彩在他眼中早已褪儘。
周圍偶爾有行人裹著厚厚的棉衣匆匆經過,大多是些為生計奔波的普通百姓,他們縮著脖子,步履匆匆,對這個背著乾柴、衣衫襤褸、散發著酸腐氣息的年輕人,要麼是視若無睹,目光匆匆掠過,彷彿他隻是路邊一塊礙眼的石頭;要麼就是投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嫌惡,然後像是躲避瘟疫般迅速側身避開,唯恐沾染上他身上的晦氣和窮酸。
淩雲對此,早已麻木。心如死水,激不起半點漣漪。從被逐出青雲宗、一身修為儘廢、如同喪家之犬般跌落凡塵的那一刻起;從第一次顫抖著伸出手乞討,卻被嗬斥驅趕、甚至被潑了一身臟水的那一刻起;從為了爭奪一個發黑發爛的蘋果,不得不和其他餓紅了眼的乞丐在地上扭打撕咬,弄得滿身汙穢的那一刻起……他那曾經屬於仙門弟子的、高高在上的尊嚴,就已經被這冰冷殘酷的凡俗世界,一點點、一寸寸地徹底碾碎,如同塵埃般撒在了這凍土之上。他已經習慣了這種鄙夷,習慣了這種刻骨的無視。或者說,是被這無情的現實逼迫著,不得不習慣了。
就在他快要走到破廟所在的那條陰暗逼仄的小巷口時,一陣帶著惡意的、刺耳的孩童嬉笑聲,突兀地從身後傳來,像一群聒噪的烏鴉。
“嘻嘻……快看!是那個乞丐!”
“就是他!就是他!我爹昨天在茶館聽書回來還說呢,他以前在青雲山還是個仙師呢!”
“仙師?呸!我看就是個騙子!你看他那樣子,臟兮兮臭烘烘的,連個正經叫花子都不如!”
淩雲的腳步,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僅僅是一瞬的凝滯。他沒有回頭。甚至連一絲轉頭的**都沒有。他知道,麻煩又來了。這些日子,他時常會遇到這樣一群精力過剩、以他人痛苦為樂的孩子。他們大概是聽了大人們茶餘飯後的議論,或者是被茶館裡說書先生添油加醋的段子所蠱惑,知道了他“前仙師”的身份,更津津樂道於他那“三招敗北”的“光榮事跡”。於是,這個落魄的、毫無反抗能力的他,就成了這些孩子取樂和發泄惡意的絕佳物件。他們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跟在他身後,肆意地嘲笑他,用最惡毒的語言辱罵他,甚至用石子、冰塊扔他。
一開始,淩雲還會被這突如其來的羞辱點燃怒火。他會猛地轉身,用儘力氣嗬斥他們,那雙曾經蘊藏靈光的眼睛裡會迸射出憤怒的火星。甚至在被打得急了、痛得狠了的時候,他會本能地想要動手推開那些圍上來的小身影。但結果,往往是引來更多聞風而動的孩子,招致更猛烈的圍攻和更甚的羞辱——大人們的斥責往往也隻會落在看似“惹事”的他頭上。久而久之,那點殘存的怒火也被磨平了棱角,他也就徹底懶得反抗了。反抗,隻會帶來加倍的痛苦和無儘的麻煩。
“乞丐仙師!乞丐仙師!”
“三招敗北!三招敗北!”
嬉笑聲越來越近,帶著孩童特有的尖銳和殘忍,那些被反複咀嚼的口號,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淩雲的背上,穿透那層麻木的硬殼,帶來細微卻連綿不絕的刺痛感。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至少有四五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已經興奮地跟在了他的身後,腳步聲輕快而充滿惡意,帶著一種即將開始“遊戲”的亢奮。
“喂!乞丐仙師!你以前不是很厲害嗎?聽說能一拳打碎石頭?怎麼現在連我們都打不過啊?”一個稍大的男孩挑釁地喊著,聲音裡滿是嘲弄。
“就是!聽說你還會飛呢?飛一個給我們開開眼啊!”另一個孩子立刻尖聲附和,引起一陣鬨笑。
“哈哈哈……我看他是隻會在地上爬吧!跟條癩皮狗似的!”惡毒的話語毫不留情地砸來。
嘲諷聲、譏笑聲,如同洶湧的潮水,帶著刺骨的寒意向他湧來。淩雲的身體,在破棉襖下不易察覺地繃緊了,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他那雙藏在臟汙袖子裡的手,下意識地死死攥緊了背上柴簍的粗糙麻繩,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呈現出一種失去血色的慘白。
憤怒嗎?
有。一股灼熱的岩漿在冰冷的心底深處翻騰了一下。
屈辱嗎?
也有。那是一種比饑餓和寒冷更深刻的痛楚,啃噬著他的靈魂。
但更多的,是一種沉入骨髓、浸透四肢百骸的疲憊和徹底的麻木。彷彿靈魂已經脫離了這個飽受摧殘的軀殼。他什麼也不想做,隻想快點走回那條小巷,快點回到那座破廟,躲進那個唯一屬於他的、陰暗冰冷的角落,用那搖搖欲墜的牆壁隔絕掉身後這喧囂刺耳的惡意世界。他咬緊牙關,默默地加快了腳步。
但身後的孩子們,也立刻嬉笑著加快了步伐,像一群甩不掉的影子,緊緊地粘了上來,距離反而更近了。
“跑什麼呀?乞丐仙師!”那挑釁的聲音緊追不捨。
“是不是怕了我們?”另一個聲音充滿得意。
“哈哈哈……真是個沒用的膽小鬼!”嘲笑聲此起彼伏,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罩住。
突然,一塊雞蛋大小的尖銳石子,帶著淩厲的風聲,從身後某個方向猛地飛來,狠狠地砸在了淩雲瘦骨嶙峋的背脊正中央!
“啪!”
一聲悶響。石子不大,但力道不小。他身上那件早已失去任何緩衝和保暖作用的破棉襖,形同虛設。石子結結實實地撞擊在骨頭上,帶來一陣清晰而尖銳的劇痛,彷彿被烙鐵燙了一下。
淩雲的身體,猛地一顫,腳步瞬間踉蹌了一下。
“打他!打他!”看到攻擊奏效,孩子們更加興奮了。
“把他的柴搶走!看他拿什麼生火!”有人惡作劇地叫囂著。
有了第一個成功的示範,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更多的石子,夾雜著凍硬的小冰塊,像一陣密集而冰冷的冰雹,劈頭蓋臉地從身後飛來,砸在他單薄的背上、痠痛的腿上、甚至是他低垂的頭頸上。
“哎喲!”
一塊棱角分明、稍大的石塊,帶著十足的力道,精準地砸在了他本就無力的腿彎處!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過,讓他忍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猛地向前一個趔趄,差點直接撲倒在地。背上的柴簍也隨之劇烈晃動,幾根辛苦撿來的乾柴“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上,沾滿了汙泥和雪水。
“哈哈哈……他快摔倒了!像條狗!”孩子們爆發出更大聲的鬨笑。
“加油!再打!打他的頭!”興奮的呐喊聲此起彼伏,如同狩獵成功的歡呼。
孩子們的嬉笑聲,更加響亮,更加肆無忌憚,充滿了殘忍的快樂。他們不再滿足於尾隨,而是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形成一個半包圍圈,一邊有節奏地喊著“乞丐仙師”、“三招敗北”那侮辱性的口號,一邊彎腰撿起草地上的石子、凍土塊、冰塊,更加起勁地、毫無顧忌地朝著圈中央那個沉默的身影砸去。
路過的行人,終於被這動靜吸引,紛紛停下了腳步,遠遠地觀望著,指指點點。有人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忍和同情的神色,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扭過頭去。更多的人,卻隻是抱著一種冷漠的看熱哄心態,甚至有人嘴角掛著幸災樂禍的笑意,低聲和旁邊的人議論著:“嘖,真是活該,誰讓他以前在山上那麼威風八麵,不把凡人放在眼裡?報應!”
“就是,現在知道被人踩在腳底下、當落水狗欺負的滋味了吧?天道好輪回。”
“哼,一個曾經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如今被一群毛孩子追著打,真是可笑又可悲。”語氣裡充滿了鄙夷和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這些議論聲,像一把把鏽跡斑斑、卻異常鋒利的鈍刀子,在淩雲早已千瘡百孔、麻木不仁的心上,再次緩慢而殘忍地切割著,又剜下了一塊帶著血肉的靈魂碎片。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鏽的傀儡。
他的目光,像兩潭死水,緩緩掃過那些圍著他、小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殘忍光芒、嬉笑著向他扔石子的孩子。他們的笑容是那樣“天真無邪”,眼神裡卻閃爍著純粹的惡意和毀滅的快感。
他的目光,又緩緩掃過那些冷漠圍觀的、穿著厚實棉衣的行人。那些臉上寫滿鄙夷、嘲諷、麻木、甚至帶著一絲扭曲快意的臉孔,一張張,如同冰冷的浮雕。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幾根沾滿汙泥、在冰雪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的乾柴上。那是他僅有的、能帶來一點點暖意的東西。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彷彿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伸出那隻布滿凍瘡和裂口、同樣沾染著汙垢和血痂的手,顫抖著,要去撿拾那幾根掉落的乾柴。
就在他彎腰、將後背毫無防備地暴露出來的瞬間,一塊拳頭大小、邊緣鋒利的石頭,被那個最高大、最興奮的男孩用儘全力擲出,帶著一股凶狠的勁風,狠狠地砸在了淩雲毫無防護的後腦勺上!
“砰!”
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這一次,力道極大,蓄滿了孩童的惡意和力氣。
淩雲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無數金星在視野裡瘋狂炸裂,緊接著,一陣難以形容的、彷彿顱骨裂開般的劇痛,從後腦勺爆炸開來,瞬間席捲了整個大腦!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液體,順著他的脖頸,粘稠地、緩慢地流了下來,浸濕了早已肮臟不堪的衣領。
是血。溫熱的感覺在刺骨的寒風中迅速變得冰冷。
“哈哈哈……打中了!打中了!”
“我打中他的頭了!看!流血了!”那個扔出石頭的孩子,興奮地蹦跳起來,手舞足蹈,臉上洋溢著巨大的成就感和快樂,彷彿剛剛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壯舉。
淩雲撿柴的動作,徹底停頓了。他維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僵在那裡。他能感覺到,周圍那嘈雜刺耳的嬉笑聲、議論聲,彷彿瞬間被拉遠,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隻有後腦勺那撕裂般的劇痛,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劇烈,如同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裡麵攪動,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波更強烈的衝擊。整個世界彷彿隻剩下這尖銳的痛楚。
憤怒。
一股沉寂了太久太久、被深深埋葬在絕望深淵底部的憤怒,如同被驚醒的遠古火山,在他冰冷死寂的心底,開始瘋狂地翻湧、積蓄著毀滅性的能量。滾燙的岩漿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幾乎要將那麻木的軀殼徹底焚毀!
他想站起來!
想猛地直起身,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發出最後的咆哮!
想抓住那個扔石頭的孩子,用儘全身力氣掐住他的脖子,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素不相識、從未傷害過他的人!
想轉過身,血紅的眼睛瞪著那些圍觀的行人,嘶吼著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冷漠地看著?為什麼要這樣落井下石?!
想仰起頭,對著這片灰暗壓抑的天空,對著這個冰冷殘酷的世界,發出最絕望的詰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對他如此不公?!將他踩入泥濘還不夠,還要讓稚子也來踐踏?!
可是……
他最終,還是沒有站起來。
洶湧的岩漿在衝破地殼的前一刻,被一種更深沉、更龐大的力量死死壓了回去。那力量叫做絕望,叫做認命,叫做對這世界徹底的不抱期望。
他隻是默默地、如同一個設定好程式的木偶,繼續著彎腰的動作,伸出顫抖的手,一根、一根,極其緩慢地撿起地上那幾根沾滿汙泥和冰雪的乾柴,彷彿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然後,他異常艱難地直起身子,將散落的柴火重新塞進背簍,將那粗糙的麻繩重新勒進早已麻木的肩膀,將沉重的柴簍重新背好。
他沒有再看那些孩子一眼,彷彿他們隻是路邊的塵埃。
他也沒有再看那些圍觀的行人,彷彿他們隻是冰冷的背景。
他隻是沉默地轉過身,拖著那條被砸傷、更加無力的腿,繼續朝著破廟所在的那條小巷,一步,一步,蹣跚地挪去。步伐比之前更加緩慢,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彷彿踏在刀尖之上,留下一個混合著血水、汙泥和汗水的腳印。
身後的孩子們,似乎被他這種徹底無視、毫無反應的態度弄得有些驚訝和茫然。這和他們預想的痛哭流涕、抱頭鼠竄或者憤怒反擊都不一樣。但這份茫然的靜默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很快,那點無趣就被更強烈的、想要打破這種“挑釁性”沉默的衝動所取代,他們又恢複了興奮,繼續跟在他身後,一邊喊著那些刺耳的口號,一邊更加起勁地撿起石頭、冰塊向他投擲。
“乞丐仙師!沒用的東西!”
“三招敗北!活該當狗!”
“砸他!看他能忍多久!”
石子、冰塊依舊不斷地砸在他僵硬的背上、痠痛的腿上、甚至再次落到他流血的頭上。每一次撞擊都帶來清晰的鈍痛。後腦的傷口被反複觸碰,溫熱的血液又滲出一些,在寒風中迅速凍結。
但淩雲,卻像是徹底失去了痛覺神經。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因憤怒而扭曲,沒有因屈辱而漲紅,沒有因悲傷而流淚,也沒有因絕望而崩潰。隻有一片死寂的、如同萬年凍土般的麻木。彷彿那些不斷飛來的石子,不是砸在他血肉之軀上,而是砸在一塊冰冷的、毫無知覺的石頭上。彷彿那些惡毒的嘲諷和刺耳的口號,不是針對他淩雲,而是針對一個與他毫不相乾的陌生人。
他就那樣,背著那半簍散亂、沾滿汙穢的乾柴,在一群孩子亢奮的嬉笑聲、刺耳的口號聲和不斷襲來的石子的“簇擁”下,一步一步,異常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挪進了那條通往破廟的、更加陰暗寒冷的小巷深處。他那佝僂而沉默的背影,最終被巷口的陰影徹底吞沒。
直到他那襤褸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巷口深處,孩子們那帶著發泄意味的嬉笑聲才漸漸平息下來,變得意興闌珊。
“切,真沒勁!”
“就是,像個木頭人,打他都不叫一聲!”
“一點都不好玩,走了走了!”
他們覺得無趣極了。這個所謂的“乞丐仙師”,既不反抗,也不求饒,甚至連一絲憤怒或痛苦的表情都沒有,活像一具行屍走肉,徹底剝奪了他們欺淩的快感。
圍觀的行人,也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著散開,繼續趕自己的路,臉上重新掛上為生活奔波的麻木或冷漠,彷彿剛才巷口那場帶著血腥味的哄劇從未發生過,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吹過。
隻有那條陰暗小巷冰冷肮臟的地麵上,還殘留著幾點不易察覺的、暗紅色的新鮮血跡,在灰白冰雪和汙黑泥土的映襯下,如同幾朵驟然綻放又迅速凋零的詭異花朵,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破廟裡,依舊昏暗而寒冷。腐朽的木頭和塵土的氣息混合著血腥味,彌漫在死寂的空氣裡。淩雲將背上沉重的柴簍放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一聲悶響。他靠著那堵布滿裂紋、散發著寒氣的土牆,身體彷彿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緩緩地滑坐下來,癱倒在冰冷的塵埃裡。
他抬起那隻同樣布滿汙垢和凍瘡的手,帶著一種近乎遲鈍的緩慢,摸索著,摸向自己劇痛的後腦勺。指尖觸及之處,一片粘稠濕滑的溫熱,混合著凝固的血塊和塵土。
是血。溫熱的液體在冰冷的指尖下顯得格外刺目。
他收回手,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暗紅血汙和深黑汙垢的手指,那血汙在昏暗中呈現出一種不祥的色澤。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了一下,緩緩地勾起了一抹極其詭異的、近乎扭曲的弧度。
那笑容裡,沒有任何笑意,沒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像墳墓裂開的一道縫隙。
疼嗎?
鑽心地疼。那痛楚深入骨髓,撕裂靈魂。
屈辱嗎?
剝皮蝕骨般的屈辱。那感覺比刀割更甚,足以將任何殘存的尊嚴焚燒殆儘。
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真的不在乎了嗎?
從被那群孩子用石子追逐著砸,到被那些行人冷漠地圍觀、刻薄地議論,再到那句句誅心、反複鞭撻著他最痛傷疤的“乞丐仙師”、“三招敗北”……
他的神經,似乎已經被這日複一日的折磨,磨得越來越遲鈍,越來越堅硬,像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硬痂。
外界的嘲諷和欺辱,像一把把鏽蝕的鈍刀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切割著他早已傷痕累累的神經。起初,是撕心裂肺的劇痛,痛得他夜不能寐,恨不得立刻死去。然後,是漫長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彷彿痛覺已經離他遠去。而現在……他甚至覺得自己幾乎感覺不到那種切膚之痛了。他好像真的對外界的一切——善意或惡意,溫暖或寒冷,尊重或踐踏——都徹底免疫了,封閉了,隔絕了。像一個被世界遺忘在角落裡的破舊玩偶。
可是……
他緩緩地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緊握成拳、放在肮臟膝頭的手上。那拳頭,因為過度的、幾乎要捏碎骨頭的用力,指節根根凸起,呈現出一種失去血色的慘白。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那粗糙的皮肉之中,帶來尖銳的刺痛,幾縷暗紅的血絲正從指縫間緩慢滲出,在冰冷的空氣裡迅速凝結。
隻有他自己知道。
那不是免疫。
那隻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更徹底的壓抑。一道用絕望和死寂澆築的堤壩,強行封堵著即將噴發的熔岩。
那些被強行壓下的憤怒,那些深入骨髓的屈辱,那些不甘就此沉淪卻無力掙紮的不甘,那些對命運、對世界、對所有人徹骨的絕望……
它們並沒有消失。
它們隻是被他用最後一絲意誌力,深深地、死死地壓在了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壓在了靈魂最幽深、最冰冷的地牢裡。
它們像一堆被刻意堆積、刻意壓實的、乾燥到極致的柴火,表麵覆蓋著厚厚的灰燼,看似平靜死寂,內裡卻蘊藏著足以焚毀一切的高溫,在黑暗中無聲地等待著,焦灼地渴望著……
等待著一個火星。
一個微小卻足以引爆一切的火星。
一個足以讓它們徹底燃燒起來,將眼前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將他這殘破不堪的軀殼、甚至將整個世界都焚燒殆儘的火星。
他不知道那個火星什麼時候會來。也許在下一刻,也許永遠都不會來。
也不知道當那堆沉寂已久的柴火被火星點燃、轟然爆發時,究竟會發生什麼。是毀滅他人?還是徹底焚毀自己?
他隻知道,自己的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粘稠,越來越黑暗。如同這間破廟裡,越來越濃重、彷彿擁有實質般壓迫感的沉沉夜色,正從每一個縫隙裡滲透進來,將他一點點吞噬。
他無力地靠在冰冷刺骨的牆壁上,緩緩地、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後腦勺的傷口依舊在突突地跳痛,如同一個惡毒的鼓點,不斷提醒著他剛才巷口發生的一切,提醒著他所遭受的每一次踐踏。
但他的臉上,卻始終保持著那片死寂的、近乎石化的麻木。彷彿那傷口並不在他身上。
隻是,在那緊閉的、布滿汙垢的眼角,一滴滾燙的淚水終於掙脫了那麻木外殼的束縛,悄無聲息地滑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