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中記:太建北伐 第111章 盲相(一)
九月初二,徐州城外,雲龍山下。
向天歌與崔道長一路走來,看了一路的兵荒馬亂,而今日,他們則是眼見徐州一帶扯旗造反的義軍,拿著鋤頭耙子浩浩蕩蕩要去攻打徐州城。
一個個穿著破衣爛衫的所謂義軍,排著散亂的隊形從向天歌二人麵前走過,其中有人的草鞋上還粘著水田裡的泥巴,好像早上還在種田,中午就被拉來起義。
崔道長攔住了一位頭發半禿半白,褲腿一長一短,哆哆嗦嗦拄著一根破木頭棍的老人。
“福生無量天尊。”崔道長微微施禮,“敢問這位老施主,您也是要去,呃……攻打徐州城麼?”
老人抬眼皮打量了二人一番,點點頭麵無表情地答道:“沒錯,打城去。”
“老人家,您如此年歲,為何還要如此?”崔道長問道。
“嗬……”老人咧嘴笑了笑,“年景不好,兵荒馬亂,俺的田讓亂軍給踩壞了,米缸裡就剩一升米,不去打城難道活活餓死啊?”
向天歌本來是背對著老人,卻被老人這句話紮得無地自容。
“老頭子我看你們二位不是尋常人,”老人笑道:“聽句勸,離徐州遠點兒吧,這都是吃不上飯要去玩命的,活到我們這個份兒上,乾不出什麼好事兒了。”說罷,老人朝向天歌與崔道長二人擺擺手,轉身重新加入這前途未卜的義軍洪流。
崔道長與向天歌對望一眼,很是聽勸地與義軍錯開,繞路向徐州城方向走去。
徐州城西約二十裡,丁塘山下拔劍泉。坐在幾百年前漢高祖劉邦拔劍刺出的泉眼邊,向天歌與崔道長二人遙遙地看向東方——徐州城,楚漢相爭之時,這座雄據一方的大城正是西楚霸王項羽的國都——彭城。
“久聞徐州城山川形勝,城池雄壯,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崔道長望著二十裡外看去都顯得頗為壯觀的徐州城牆,頗為感慨地說道,“不過……”崔道長極目遠眺,沉吟道:“這徐州城防,是不是太過鬆懈了些?城牆之上看不見幾個軍士不說,這城門怎麼還四敞大開的。”
把右手伸進泉水中揉著水流的向天歌聞言,勉強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徐州城,語氣黯然道:“徐州刺史是盲相祖珽,義軍聲勢浩大,祖珽想唱一出空城計也說不定。”
“盲相祖珽。”崔道長對於向天歌熟稔北齊政局已然司空見慣,“有所耳聞,莫非施主來這徐州城,要見的正是此人?”
“道長猜對了,正是。”向天歌淡淡答道。自今日遇見義軍之後,向天歌的情緒就一直很是複雜。
“施主莫非擔心這義軍攻入徐州城,玉石俱焚,盲相祖珽也不能倖免?”崔道長關切問道。
“那倒不是。”向天歌撫摸著泉水,輕聲答道:“祖珽這人,雖然人品一塌糊塗,但是能力還是有的,如果他坐擁徐州城還能死在義軍之手,那他靠什麼把北齊朝廷攪得翻江倒海。”
“無量天尊,施主言之有理。”崔道長道。說到此處,徐州城南約十數裡處,一簇簇土黃色的斑點逐漸彙合在一處,形成了一個約摸五六裡方圓的大斑塊,從崔道長和向天歌的方向看過去,宛如大地的一塊補丁。
“義軍彙合得差不多了,這數量看起來可不少啊,”崔道長輕聲道。
向天歌捧起泉水拍在臉上,不知是想洗去塵土還是壓一壓臉頰的滾燙,深吸了幾口氣,徐徐放下雙手,轉過頭來看向徐州與義軍。
義軍人數不少,卻沒有個領頭人,好幾股義軍聚在一起立刻人聲鼎沸起來,整片義軍亂亂哄哄,卻沒有一股義軍願意打頭陣,秋陽掛得高高,暴曬著這些本就有些疲憊的義軍,一些力弱年邁的,索性直接坐到了地上喘粗氣,這樣下去都不用交戰,隻要太陽再曬一會兒,這些義軍就得損失一半人手。
吵來吵去也沒個結果,終是有一位光頭首領聽不下去,自告奮勇帶著幾百個年輕膽子大的義軍擔當先鋒,巨大的斑塊如同一個被刺破的水囊,一條水線緩緩淌向了徐州城。
“義軍開始……呃,進攻了。”崔道長實在不知道這樣的隊形能不能算是攻城,勉強說道。
“我們也走吧。”向天歌整了整衣衫,說道。
“走?去哪兒?”崔道長奇道:“這徐州城正在交戰之際,入城不太方便吧?”
“祖珽讓徐州城城門大開,必然是想誘敵深入關門打狗,現在義軍已然中計,隻要入城必被痛打,義軍本就是烏合之眾,打頭陣這幾百人就已經是這些人裡膽子最大,最不要命的了,一旦這幫人被關死在徐州城內,剩下這些義軍必然樹倒猢猻散,所以這仗打不了多久,咱們現在往城裡走,估計到了西城門這仗正好打完。”
“好,就依向施主。”崔道長起身拍拍道袍下擺,與向天歌一同向徐州城走去。
義軍的進展起先確實很順利,光頭首領帶著部下暢通無阻地穿過城門,部下們歡天喜地地衝向徐州街市的時候,光頭首領還保持著理智,這麼大的徐州城,這麼高的城門,守城的兵怎麼會隻有這麼幾個老弱病殘?
光頭首領想到此處,立即呼喊麾下部眾趕緊撤出城去,怎奈麾下義軍一見街市上空無一人,卻滿是琳琅滿目熱氣騰騰的吃食之時,早已聽不見光頭首領的約束,抄起包子饅頭狠命地塞進嘴裡懷裡,隻恨自己為啥沒帶個筐子。
正在此時,城門樓上一陣金鼓齊鳴,城門鐵閘轟然落下,藏在街巷之中的徐州守軍突然殺出,三下五除二就把衝進徐州城的這數百義軍先鋒殺了個大敗。
城外觀望的數萬義軍一開始見先鋒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殺入了城中,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湧向城門口,可是當巨大的鐵閘活活砸死了三個躲閃不及的義軍的時候,被關在外麵的人才猛然明白過來,鐵閘裡麵猛吃幾口包子的人可能真會丟了性命,於是後怕了一會兒後又開始慶幸,慶幸自己腿腳不好,沒被關在鐵閘那頭,而當最靠前的幾個義軍親眼看見鐵閘另一邊的義軍屍體栽倒,殘肢亂飛,叼著半個包子的人頭滾落眼前的時候,僥幸逐漸變成了恐慌,慘叫聲和兵器刺入身體的聲音由密變疏的時候,城外的義軍隊伍也隨之變得鬆散,城內的喊殺聲逐漸歸於平靜,城外的義軍卻一個個麵麵相覷,恐懼在每一張麵孔上蔓延,放大,越來越多的人自覺不自覺地向後蹭著地,就在義軍的氣勢即將崩潰的時候,城中號角聲猛然響起,鐵閘另一側突然飛出了無數弩箭,緊接著,城頭埋伏著的守軍將滾木擂石一股腦地傾瀉在義軍頭上,不過三個呼吸,義軍就付出了上千人的傷亡。
城頭的戰鼓聲轟然炸響,巨大的鐵閘咯吱吱地緩緩拉起,而義軍們此時卻已經失去了衝進城的勇氣,隨著鐵閘的拉起,一步步向後退去。
轟——鐵蹄踏在徐州城街道的石板路上,響起令人心驚膽戰的轟鳴,隻數息,數十個人馬俱甲的重灌騎兵就如鐵甲洪流一般湧出了城門,霎時間在城門口形成了一個扇形,扇形左右一分,一匹白馬緩轡而出,騎馬者,是一個衣著華貴,頭插金叵羅,眼蒙著絲帶,嘴角掛著張揚笑意的盲人。
盲人有些厭惡地提鼻子聞了聞空氣中的血腥與土腥,似乎是在這腥味兒中嗅到了數萬人的恐懼與驚慌,嘴角的笑意於是更甚,手中馬鞭向前隨意一指,重甲騎兵立即催馬殺向仍有數萬人手的義軍。
此時的義軍空有人數全無戰意,區區數十個騎兵此時簡直是摧枯拉朽,虎入羊群,殘肢斷臂伴隨著慘嚎聲瞬間將這所謂的義軍打回了原形,數萬人手組成的巨大戰團一觸即潰,頃刻間星流雲散,灰飛煙滅。
盲人勒馬站在這隻剩屍體的城門口,微微抬頭,讓已經有些偏西的太陽照在自己用來矇眼的紫色絲巾上,然後緩緩張開雙臂,擁抱陽光,享受部下們的喝彩,同時讓腥鹹燥熱的風鼓起自己的衣袍,此刻,他就如同一位謝幕的名伶,孤獨而留戀地享受著這份萬眾矚目。
震天的喝彩聲此起彼伏,直到盲人的雙手在空中虛按了按,喝彩聲立刻戛然而止,或許是覺得這義軍太弱,不配自己出手,也或許是遺憾自己的軍略沒有更大的舞台施展,盲人狂狷俊美的臉上意興闌珊,馬鞭一揮,收兵回城,城門依舊四敞大開,似是在替盲人展示著他的自信。
“通報全城,亂軍已潰,各守本業,一切如常。”盲人隨口吩咐道。
不出向天歌所料,二人走到西城門的時候,徐州城內的街市雖然還有些餘悸,但基本上都已經恢複如常,街頭的行人與商販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著剛剛結束的戰事與那位盲人刺史。
路邊賣炸饊子的小攤上,崔道長看著神情複雜的向天歌,低聲問道:“向施主若有不便,貧道還是在外麵等你吧。”說罷看向長街儘頭那座守備不算森嚴的刺史府。
“不必,道長與我一同進去就好,畢竟我們還有互猜身份的賭約在嘛。”向天歌勉強笑了笑,飲儘杯中茶,起身與崔道長一同來到刺史府前。
同樣是靠著那塊羊脂玉佩,刺史府門前的衛兵叫出了府中一位年輕的侍從,侍從緊握玉佩幾乎是跑出了府門,看到向天歌那張臉的一刹那,侍從瞳孔劇烈收縮,顫抖著抬起手的同時雙膝不自覺地就要跪倒。
向天歌見狀右手微微一抬,眼神四下一掃,輕輕搖了搖頭。
侍從見狀這才反應過來,旋即收起表情,麵色如常地向二人施禮,將玉佩還給向天歌的同時,把二人引進了府門。
向天歌跟在這個年輕侍從身後,發現此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卻又分明不認得此人,疑惑間輕聲問道:“你是斛……”
不料這二字剛剛出口,年輕侍從身形如遭雷擊,突然轉過身朝向天歌迅速擺了擺手,同時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了搖頭。
向天歌見狀,又仔細看了看侍從的麵目眉宇,突然釋懷地一笑,點點頭,伸手示意侍從繼續領路。
“……”崔道長看著二人打啞謎,心中雖然好奇,但這刺史府著實不是提問的地方,隻好一頭霧水地跟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