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中記:太建北伐 第129章 青雀(一)
“一旦戰敗,要在吳明徹的追擊之下,率領近三十萬潰兵,一口氣撤退到六百裡外的淮口,還得安然渡河,捫心自問,為父沒有這個本事,而且為父相信,就算是蘭陵王在世,也沒有這個本事。
”皮景和淡淡道。“那豈不是意味著,我軍一旦戰敗必定全軍覆沒?”皮通道。“那也不一定。”皮景和用鏡子輕輕敲著身後的行軍輿圖道:“誰規定我軍進兵要走淮口,撤兵就一定還得走淮口了?
”
聞言,皮信眼前一亮,“父親的意思是……我軍撤兵時可以在壽陽周遭就近尋找過河點?”
“不錯。
”皮景和點頭笑道:“我已經暗中派遣親兵沿著淮水一路向西,將包括淝水在內的,凡是能夠作為臨時渡口的點位全部標記在冊,如此一來,一旦戰敗就可以就近撤兵返回淮北,我們也就不必再跑五六百裡從這淮口撤退了。
”
“哦……原來如此。”皮信恍然,“那麼調查淮水水位為何低於往年,隻是您打的幌子?”
“這是自然。”皮景和笑道:“水多水少乃是天意,淮河水枯豈能是人力可為?
他吳明徹要真有這般改天換地的本事,直接殺上天庭做玉皇大帝不好麼?還用在這人間受罪?”
“父親所言極是。”皮信笑道。
“拿淮河水枯之事打個幌子,無非是因為提前找好退路這件事有傷士氣,有未戰先言敗的嫌疑,實際上是給我的親兵探查過河點爭取時間,彆人上當也就罷了,連你都看不明白,唉……”皮景和略帶失望地歎道。
“孩兒慚愧……”皮信微微臉紅道。“算了算了……”皮景和擺擺手,又拿起鏡子開始拔白鬍子,“既然明白了,就去給司聞曹那兩位值閣使交個底,這麼點兒事兒犯不上讓人家誤會。
”
“是,孩兒這就去。”皮信低聲道。傍晚,壽陽城。壽陽城牆上的百姓扶老攜幼,一批批登上了城牆外陳軍的渡船,百姓們心情複雜,既有親人罹難的哀慟,又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有對困守孤城的王琳的擔憂。
“收了多少人了?”貞威將軍徐敬成看著絡繹不絕的人流,低聲問身邊的副將丘大通。“有一萬多人了。”丘大通低聲道。“出城的老百姓有自備糧食的麼?
”徐敬成問道。“有,但是很少。”丘大通苦笑道:“一百人裡,能有那麼一兩個老百姓懷裡揣著半個餅子,還有些人好像剛吃過饅頭,其他人基本都是兩手空空,嗷嗷待哺。
”
“嗯……”徐敬成歎道:“一下子收這麼多老百姓,軍糧撐得住麼?”
“眼下撐得住。
”丘大通低聲答道:“我估計大將軍也是算好了糧餉,纔敢這麼收老百姓的,不過單單咱們右軍就收了一萬多人,全軍加起來接收的老百姓估計得超過五萬,一下子多了這麼多吃飯的嘴,大將軍壓力可不小啊……”丘大通抿嘴道。
徐敬成點點頭,忽然道:“你今晚受點兒累,多往各營跑跑,咱們右軍裡王琳舊部可不少,而且多是這淮西子弟,甚至有的人乾脆就是這壽陽人,馬上就要攻城了,可不能虧了士氣。
”
“是。”丘大通答道。最後一個離城百姓踏上了陳軍的渡船,尉破胡看著渡船逐漸遠去,心中明白,陳軍的攻勢馬上就要到了。第二日,天高雲淡。
壽陽城的守軍還沒吃完早飯,城外就響起了陳軍震天動地的戰鼓聲。“兄弟們快點兒吃,陳軍要給咱送戰功來了!”西城守將蔡文斌哈哈笑道,說罷加緊扒拉碗裡的飯粒兒。
身邊的守軍聞言麵無表情,隻是依照命令加緊了吞嚥。被圍了這麼久,守軍早就做好了戰鬥的準備,然而陳軍的第一波攻勢還是出乎了守軍的預料。
“將軍您看——陳軍把戰船開進護城河了!”壽陽城南,陸納站在王琳身後,遙指西北方向說道。
王琳極目看去,隻見原本停泊在淝水東岸的陳軍艦隊正有條不紊地駛入被土壩圍住的護城河內,在不算寬闊的護城河內,陳軍的艦船更顯高大威猛,不到片刻,二十艘青雀拍艦便魚貫
而入,船頭朝西,船尾朝東,在壽陽城北一字排開,為首一艘戰艦船頭赫然是一個“程”字。
“嗬,攻城戰水軍打頭陣?”西城守將蔡文斌笑道:“南蠻子們還真是有點兒意思。”
“虎崽子們——給老子打出咱大陳水師的威風!
開戰——!”大陳中兵參軍程文季拔出腰間寶劍一聲怒吼,戰艦兩側的船槳如同翅膀般奮力扇動,與此同時,戰艦上的數千弓弩手立即向壽陽城頭拋灑箭雨!
此時的護城河裡的水位高達一丈五尺,再加上青雀拍艦船身高大,戰艦的甲板幾乎已經與壽陽城的城牆齊平,這使得壽陽守軍原本居高臨下的優勢蕩然無存,如此一來,守軍慣常應對攻城用的滾木擂石全都排不上用場,一波箭雨過後,北城守軍頓時有些慌了手腳。
“彆慌!還擊,還擊!在牆垛後麵藏好彆露頭,放箭,放箭!”王琳的副將潘純親自在北城壓陣,在他的指揮之下,守軍逐漸緩過神兒來,開始放箭反擊。
城頭的守軍有城牆保護,船上的陳軍也有盾牌遮擋,所以幾輪對射下來雙方也並沒有多大傷亡。“不對啊……”城垛後的潘純看著不斷向西行駛的陳軍艦隊滿腹狐疑,“大名鼎鼎的‘程老虎’難道就這點兒本事?
費這麼大勁把船開進護城河就為了瞎射箭?”
潘純琢磨的功夫,程文季的首艦已經開過了壽陽城的西北角,陳軍的箭雨也從北城潑灑到了西城。
“快劃快劃!”程文季一到西邊就亢奮了起來,“注意陣型,箭雨不要停!繼續射!”二十艘戰艦陸續駛過拐角,然後,西城守將蔡文斌就聽見三通鼓響,隻見這二十艘戰艦迅速放棄密集陣型,戰艦之間拉開距離,由南向北一字排開,將左舷正對自己的西城牆!
“喲嗬?”蔡文斌一見咧嘴笑道:“咋的?程老虎要跟我玩兒跳幫戰?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啊!”
“將軍,啥叫跳幫戰啊?”蔡文斌身邊的守軍問道。
“跳幫戰嘛,就是水戰的時候,從自己的船上跳到敵人船上短兵相接!”蔡文斌說道:“這個打法拚的就是膽色!兄弟們!他程文季繞過北城直奔咱們西城,這是瞧不起我們!
拿咱們當軟柿子捏!好啊,咱就讓他程文季看看,這西城牆上站的,到底是軟柿子還是硬骨頭!”
“殺——!”西城牆上的四千守軍齊聲大喝,士氣高昂!
“嗬嗬……”程文季見狀不屑一顧,手中寶劍直指城牆,“推進——”
程文季一聲令下,二十艘青雀拍艦左舷的船槳同時收起,各艘船頭都響起了密集的鼓點,右側船舷的船槳隨著鼓點聲迅速在水中擺動,將巨大的戰艦緩緩推向城牆方向。
“哎蔡將軍,”蔡文斌身邊的守軍看著緩緩靠近的陳軍戰艦,低聲問道:“陳軍船兩邊立著的大杆子是啥啊?杆子上咋還有個大腦袋呢?
”
“那是拍杆兒。”蔡文斌緊盯著程文季艦船動向隨口答道:“打水用的桔槔知道吧?這拍杆兒跟桔槔差不多一回事兒,隻不過桔槔是打水的槓桿兒,這拍杆兒是砸船用的槓桿兒,頂上那個大腦袋就是一包大石頭,水戰的時候就用它拍戰船兩邊的敵船。
”
“哦……”守軍聞言扶著頭盔嚥了口唾沫,“那……那將軍,這玩意兒能不能用來……拍咱的城牆?”
“廢話,當然不……”說到此處蔡文斌渾身一激靈——陳軍為什麼要把戰船開進護城河?
程文季為什麼繞過北城直奔他的西城?為什麼二十艘戰船全都是清一色的青雀拍艦?這些問題似乎一瞬間都有了答案。“不好!不好!
”蔡文斌大叫不好,可是已經晚了,陳軍水手那是出了名的訓練有素,二十艘青雀拍艦眨眼間就靠近了城牆,然後蔡文斌就聽見程文季所在的首艦響起了一聲綿長的號角聲。
“放——————”二十艘青雀拍艦同時啟動拍杆,四十支拍杆同時將幾百斤的杆頭石囊轟然砸向城牆!轟——————壽陽西城城牆之上一瞬間山崩地裂,人仰馬翻!
早已殘破的城牆遭此一擊立即再次出現塌方,大量的守軍隨即被掀入水中!“乾得漂亮!虎崽子們!”程文季哈哈大笑。嗚嗚嗚……急促的號角聲響起,二十艘青雀拍艦之上的水軍立即拉動拍杆的纜繩,剛剛把城牆砸得稀巴爛的石囊再次緩緩舉起。
“快——阻止他們!他們要拆城牆!”蔡文斌瞪著眼珠子吼道,陳軍拍杆這一砸徹底砸醒了蔡文斌——為何要把戰艦開進護城河?為何開進來的全是青雀拍艦?
為何繞過北城直奔西城?其實答案很簡單,陳軍要用青雀拍艦的拍杆摧毀城牆,而西城的城牆本就是四麵城牆之中損毀最為嚴重的。“快啊……不要讓他們把拍杆拉起!
”蔡文斌顧不得許多,提著刀就衝向了離自己最近的一支拍杆,此時這支拍杆已經被拉起一丈多高,石囊也已懸在了半空中,蔡文斌抓起身邊守軍手中的一把長槍就刺了上去。
刺啦一聲,石囊最外層的麻袋被劃開了一條大口子,露出了裡麵藤條編的籠子,和籠子裡麵棱角分明的石頭。“把它拉下來!”蔡文斌用長槍掛住藤條籠子,全身較勁死命地往下拉拽,身邊的守軍立即來幫忙,瞬間就止住了拍杆上升的勢頭形成了僵持。
“放箭放箭!”
“放箭啊!射死他們!”
戰艦上的陳軍和城頭的守軍同時放箭,隔著不足五丈的距離瘋狂對射,傷兵與死屍紛紛跌落水中,護城河水頃刻間被染紅。
“用力——把杆頭給我壓折!”蔡文斌雙手抓著長槍掛在空中,若不是身邊的守軍死命抱住他的雙腿,此刻早就被拍杆上傳來的巨力甩飛,但是這麼掛在空中就是個活靶子,眼下蔡文斌渾身上下都紮滿了羽箭,饒是他盔甲覆身,也有數支利箭破甲而入,疼得他眼冒金星。
“快快快救將軍下來啊!”蔡文斌的親兵不顧一切地踩著守軍的身體往上爬,守軍怕蔡文斌再度中箭,抱著蔡文斌的身體來回搖晃,連帶著護城河裡的戰艦也微微搖晃。
“使勁拉!把拍杆拉起來!”第九艦上的孫校尉喊道,艦上的水兵聞言,使出吃奶的力氣死命去拉拍杆的纜繩,雙方僵持了幾個呼吸,拍杆卻率先堅持不住,哢嚓一聲斷成兩截,裝著巨石的杆頭猛然落下,砸得蔡文斌身邊的幾個親兵紛紛口吐鮮血。
“穩住!穩住!”第九艦折斷了一支拍杆重心不穩,船身左右劇烈搖晃,“把右麵的拍杆石囊扔掉!保持平衡!”孫校尉大喊道。“弟兄們散開!
小心拍杆!等他們再砸我們就上去把拍杆壓斷!”蔡文斌高聲喊道,此時,陳軍艦船上的拍杆都已經重新拉起。“嗬,晚嘍……”程文季咧嘴笑道:“走,不跟他蔡文斌玩兒了,去南城!
”
剛剛從混亂中恢複過來的蔡文斌西城守軍正摩拳擦掌,準備按照蔡文斌的指示再跟陳軍過過招,卻見剛剛升起拍杆的陳軍艦隊齊齊伸出左舷船槳,竟然就這麼駛離了城牆!
“這……這就走了?”蔡文斌擦擦嘴角的鮮血瞪眼道,然後他舉著盾牌站起身子左右看了看,這才發現,雖然隻經受了一輪拍擊,但是本就脆弱的城牆又垮塌了幾截,極目看去,至少有七八處城牆宛如水中孤島一般。
“打起精神!搶救傷員!”蔡文斌說完扭頭就直奔南側城牆,他要親自給王琳報信。“將軍,程文季的艦隊不是來搶城的,他們是來拆城牆的!
”壽陽城南通淝門城樓之上,蔡文斌疾聲對王琳說道。“我知道了,你要不要緊?”王琳看著蔡文斌渾身上下插著的羽箭皺眉問道。“沒事兒,我皮糙肉厚!
”蔡文斌滿不在乎地拍拍肚子,“事情說完了,我回西城牆盯著去,將軍您多保重!”
“好,記住——聽見金鉦敲響立即退守相國城!
”王琳囑咐道。“是!”蔡文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