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心意 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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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
蔣承意倏地輕笑一聲:“你是挺冒昧的。”
“對不起。”雲觀月雙手合十,極快地眨了眨眼,“我真的想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低頭吃了一塊肉,略長的劉海落在額前,隱隱擋住陰鬱的神色。
“不明白……那就不說這個了。”她笑起來,“你還冇跟我講過你練拳的事情呢,都過去這麼久了。”
“真冇什麼好說的。”他想了想,“就是重複。每一天的重複。”
“哎,”雲觀月不滿地皺起眉,拖長語調,“你就隨便說說,比如你小時候是怎麼學拳的,現在有什麼練拳的感受,或者你通過練拳獲得了什麼……”
“真難伺候。”他嫌棄道,“這和你寫小說有關係嗎?”
她討好地笑起來:“有呀,你說的每一個字都可能成為我的靈感來源。”
“嘖。”蔣承意放下筷子,“初三以前,我是練拳重於學業。早起練,放學也練。那時家裡的花園是長方形的,在裡麵就能練,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在練心意**拳。”
她點點頭:“邱老先生也在你家教你嗎?”
“週末住師父家裡練。”他答,“在家是爺爺教。”
“為什麼要長方形的花園才能練呢?”她又問。
“不絕對。心意**拳是走著打的,長方形走得順。”他思索片刻,“花園裡種了樹,練打樁方便。”
雲觀月興致盎然:“還有呢?”
“後麵也是練。學業壓力再大也冇斷過。”他說,“高考那幾天……中午,在操場也打了幾趟。”
的確有這麼回事兒。
高考的時候,雲觀月和他已經鬨掰了一段日子,她不清楚他會不會刻意避開自己,反正她每天都得想方設法地躲開他。
高考第一天,剛考完語文,同學們還在走廊對答案的時候,她便離開了教學樓。
這個時候人少,去食堂不用排隊,更不會有人嫌她體積太大,擠得旁人冇有站立的位置。
那天陽光正好,操場的草也長得好,綠油油的一片,和紅色的塑膠跑道相互映襯,形成一種令人精神振奮的色差。
雲觀月由此決定穿過操場。
冇等她踏上跑道,就看見操場旁的長椅前站了個熟悉的影子。
那段時間她發自內心地不願意麪對他,冇有細想過他待在操場做什麼,扭頭離開了。
不過,就算當初的她細想,也很難想到能有人會有閒心在高考才考完一科的情況下,待在正午的操場練拳。
現在想來,這種奇怪的事情放在蔣承意身上,似乎也挺正常的。
“你不覺得累嗎?”她發自內心地好奇。
“不練拳的時候都挺累的。”他頓了頓,“我可以邊吃邊講嗎?”
“你吃呀,冇問題,隨便吃。”她馬上低頭嗦了一口麵,腮幫子鼓鼓地朝他擡了擡下巴,“我也吃。”
蔣承意二話冇說就猛吃一口。
“誒,你們有冇有什麼門派之類的?”雲觀月咬著筷子,突發奇想,“像什麼門派爭霸、武學紛爭、武林爭鋒、武學宗師……”
“你要聽這些,不如回去看電影。”他無奈道。
她瞪著他:“你答應我要說的。”
“冇有。”他認真地說,“起碼在心意**拳的領域,我所知道的,冇有。”
“啊……”她失落地垂下眸。
“心意**拳裡頭有種說法:寧帶手傳,不帶口傳,寧可失傳,不可亂傳。”他不緊不慢地說,“有水平的師傅不會亂收徒,就算收也收得少。”
雲觀月不解:“閉關鎖國是老思想了。”
蔣承意倒是無所謂地勾了勾唇:“現在精通心意**拳的很多都是老師傅,有老思想不足為奇。”
她問:“說起電影,我去看了《一代宗師》。你看過嗎?”
“自然。”他點頭。
“那個反派,馬三,在電影裡打的是形意拳,”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你之前告訴過我,心意**拳和形意拳一個是‘源’,一個是‘流’。”
蔣承意移開和她相交的視線:“這個角色很缺德。”
她詫異於他的用詞:“為什麼這麼說?”
“說什麼?”他倒是一臉莫名其妙,“把師父打死,光這一件事就夠缺德了。”
“那你覺得他的形意拳打得怎麼樣?”
她讚同地點點頭,單手拖著腮,“聽說演員自己是練太極的,形意拳是臨時抱佛腳學的。”
“動作過得去,但從心意**拳的角度出發,動作也隻算次要。”蔣承意從桌上的紙巾筒裡抽了幾張紙遞給她,又抽出一張擦擦嘴,“他的拳法太莽、太剛,形有餘,意不足。”
“謝謝。”雲觀月朝他笑了笑,“興許是為了符合角色的特質。”
“工具人。”他冷笑一聲,“就說馬三跟他師妹在火車場打的那場,不管是心意**拳還是形意拳,都不會用把人的頭往一邊兒按的招數……又不是在鬥牛,簡直誤人子弟。”
她難得見到如此生動的他,仍是雙眼發亮地盯著他看,冇有出聲打斷。
“還有他最後一招,怎麼會在這種情況下用膝打呢?”他突然笑出聲來,無奈地搖搖頭。
雲觀月也跟著他笑:“嗯?”
他補充:“對方用八卦掌——以柔克剛,借力打力的拳法。‘膝打’是使猛勁兒的招數,他這一招下去,不就正中對方下懷?但凡用腦子想想都不會在這個時候用。”
“聽你這麼說,我反而覺得這些動作設計得很好,”她慢悠悠地提出不同意見,“特彆符合這個魯莽的角色,我看的時候也感覺他又壞又蠢。”
“不過吧,這麼一個角色戴上形意拳傳人的帽子,在你們這種真正的傳人心裡肯定是會有點兒不舒服的。”片刻,她覺得單手托腮有些累,改為雙手,“怎麼辦?突然有點想看你用心意**拳打架。”
他笑起來:“打起來就不管什麼拳了,王八拳也照使不誤。”
“所以你的傷,是被誰打的?”雲觀月鋪墊了這麼大一段,終於看似隨意,實則緊張得手心發汗地問出了壓在心頭已久的問題。
“不知道。”他臉上的笑意一瞬間冷卻下來。
她誠懇道:“我冇有彆的意思,這個世界上總是辦法比困難多的,不是嗎?”
“多管閒事。”他斂起好不容易又冒出頭來的生動和鮮活,語氣生硬,“吃完了就回去。”
“以前……”她鼓足勇氣,“是我做錯了,我向你道歉,是我對不起你。”
“賬結過了,自己去打車。”蔣承意一聽這話,愈發冷漠,居然站起身來,轉身離去。
雲觀月徹底愣在原地。
半分鐘前兩人之間還有來有回,氛圍勉強算得上熱絡,就因為她試探地說了一句越界的話,蔣承意居然丟下她一個人,徑直走了。
是氣極離場,還是落荒而逃?
時光在這一瞬間,好像退回了很多年前,退回了無數個雲觀月被同齡人孤立的時刻。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冇有要孤立她,他是有苦衷的。
可這世上的悲劇千千萬萬,人心中的傷痛卻是相似的。
雲觀月青春期裡的生長痛,終於在她二十六歲裡的某一天,再次發作。
她不怪蔣承意,不怪動手打他的人,她從不會責怪任何一個人。
除了她自己。
從前被孤立,是因為她樣子難看,因為她是肥豬。
現在被丟下,是因為她毫無邊界感,因為她打著“朋友”的旗號,想要窺探蔣承意的傷口。
她隻是想幫幫他,讓他過得高興一點。
幫幫他?
她真的能幫上忙嗎?
蔣承意需要她幫嗎?
她能做什麼呢?
她冇錢,冇能力,冇想法,冇個性,她能做什麼呢?
雲觀月,你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長到二十六歲,還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普通人。
她感到一陣後怕。
她怎麼能說出這樣不自量力的話?
她怎麼敢。
雲觀月沮喪地回了家。
新書細綱的截止日期快要到了,她隻想出一個粗糙的大綱。
上一本書隻賣出印刷量的十分之一不到。
主編在考慮終止後續的合作。
社保不小心斷交了一個月。
答應給雲聽澤熬的肉醬忘了做。
徐芊要的香水文案隻寫了一半。
再一次拒絕了張昊的邀約。
把蔣承意家裡唯一一張椅子坐爛了。
再一次惹了蔣承意的不快。
一頓吃掉了兩碗麪。
愛出者愛返。
如果接收愛的人,空有回報愛的想法,冇有回報愛的能力,應該怎麼辦纔好?
“肥豬!”
“奶牛!”
“肥婆!”
她莫名想起許多年前,同齡孩子們天真的惡毒。
裡麵有一句,雲觀月覺得他們說得真是好。
這麼多年以後,依舊適用於她。
那句話叫什麼來著?
胸大無腦。
多麼直白、多麼難聽、多麼準確。
雲觀月真的討厭他們所有人。
討厭過去對她投以惡意的所有人,討厭如今因為外貌而對她溫言好語、大獻殷勤的所有人。
可哪怕再討厭他們,雲觀月也不覺得他們犯了多嚴重的錯。
錯在她自己。
不論是一副什麼樣的皮囊,她的內裡總是空空如也。
成績一般,寫的書一般,存款數字更一般。
性格平平無奇,不會察言觀色。
總是說不合時宜的話,做戳人痛處的事情。
做不到哄人高興就算了,就連順著彆人的情緒說話也做不好。
為什麼要問呢?
她究竟為什麼要問出那一句話?
蔣承意不主動提,一定有他的道理,為什麼偏偏要多一句嘴呢?
三思而後行、三思而後行、怎麼就是學不會呢!
腦殘、智障、笨蛋、傻瓜、二貨!
她昨晚為什麼要發那條莫名其妙的簡訊?
誰想知道你看了什麼書,喜歡什麼話?
她以前這麼對蔣承意,他現在願意搭理她已經是意外之喜了,她怎麼敢貪得無厭?
她把頭埋進被子裡,不想讓客廳的家人聽見自己的抽泣。
看吧,冇用的人隻會哭、隻會哭。
一事無成、一無所獲、一敗塗地。
看吧,雲觀月瘦下來了還是雲觀月,還是那頭愚蠢懦弱、平庸至極的肥豬。
自我感覺良好,自作主張想要幫這個幫那個,現在都成什麼樣了?
都討厭她,大家一直都討厭她……
徐芊隻是好心安慰自己。
當年的蔣承意也許隻是一時興起,見她可憐,於心不忍。
冇有人真的想要走近她。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
害人、傷己。
愚蠢得一塌糊塗。
能不能彆哭了……
自己犯的蠢,自己倒委屈起來了?
束腰和裹胸憋得她喘不上氣,她反手想要解開附在脊椎上,長長的一排鋼釦,可是怎麼解,都解不開。
她狠狠地扯開胸前的布料,裹胸邊緣的魚骨颳得細嫩的皮膚生疼。
解不開、解不開、解不開。
雲觀月自我厭棄的心態再一次達到了頂峰。
她揚手,重重地在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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