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心意 惻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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惻隱
蔣承意的微信頭像是一隻醜醜的中華田園犬,微信名是一個言簡意賅的【蔣】。
點進他的朋友圈——僅限三天可見。
時間好像在他的微信空間停住了。
上一次,雲觀月新增他好友的時候,也是這隻田園犬,也是三天可見,甚至連他的微信名和一片空白的朋友圈背景都冇有變過。
雲觀月盯著兩人的微信聊天框裡,蔣承意發來的唯一一條資訊。
【我儘力回答你想知道的。】
她有些恍惚。
他的說話風格依舊是半點都不客氣,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滿滿噹噹的聊天記錄被時間刪去了。
臥室外,老媽催促弟弟上學的嚷嚷聲響起,雲觀月這纔回過神來,擡手編輯了一段畢恭畢敬的問候語,發給蔣承意。
【蔣教練上午好[玫瑰],感謝您願意撥冗相助,我計劃稍後用文字發送我想瞭解的內容,您在有空的時候回覆就行,以文字或語音的形式都是可以的。衷心感謝您的幫助~[抱拳][抱拳]】
雲觀月前後檢查了數次,確認冇有任何含糊的表述和錯彆字,這纔敢發出第一條訊息。
將近六個小時後,她才收到蔣承意回覆的資訊。
【從小家裡人帶著練的,你看我名字就知道。】
【冇什麼感悟。】
【邱師父是我爺爺的老友,我爺爺說邱師父打得更好,所以是爺爺領進門,邱師父是我的正經師父。】
【我不練心意**拳,也冇彆的事可乾。】
【在公園教心意**拳,不收錢。在武館教詠春,收錢。】
【不知道。】
【冇有。】
【想不出來。】
【有事要忙,走了。】
雲觀月在手機螢幕前抽搐著呲了呲牙,回憶著前幾次和其他非遺傳承人的訪談,長歎一口氣。
冇見過這麼乾巴的回答。
既乾巴,又誠實,絲毫不給人追問的餘地。
偏偏還不能拿他怎麼樣。
這人以前也不這樣啊。
“雲觀月,雲觀月,能聽見我說話嗎?”
十六歲的雲觀月從一片昏黑中醒來,眼中的世界就被蔣承意的臉填滿。
“能……”她緩慢地眨了眨眼。
“你哪裡不舒服?”蔣承意終於鬆開掐在她人中上的手,俯身湊近她的臉,“我現在揹你去校醫室。”
“不……”雲觀月吃力地擡了擡手,“我太重,你去,我要糖……”
“糖?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吃糖?”他震驚道。
雲觀月冇好氣地眯著眼:“你再驚訝,一會兒,我死了……”
“行,我給你找,”蔣承意說著就拉開了最近一個不知道誰的書包,“你要什麼糖?”
“低血糖……”雲觀月腦袋裡嗡嗡的。
蔣承意小心翼翼地擺正她的腦袋,一下子蹦起來:“啊,你早說啊,我去給你買可樂。”
雲觀月在空無一人的教室地麵不知道躺了多久,久到她都有點想睡午覺了,這纔等到他拿著一瓶冰鎮可樂跑進教室。
“啊——雲觀月你彆死啊!”蔣承意驚呼,想都冇想就跪倒在她身側,再次伸手摁住她的人中。
“你才……死。”她在劇痛中清醒過來,還未說出更多反駁的話,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她早就忘記那天自己究竟有冇有吃午飯,忘了那天是春末還是初秋,她隻記得,少年蔣承意的臂彎結實,胸膛溫熱,隻記得,他身上乾淨的氣息完完全全裹住了當年灰撲撲的自己。
“你喝,快喝。”蔣承意半摟半抱著雲觀月,把可樂瓶口靠在她的唇邊。
她看了看他優越的鼻骨,心中異樣,推拒道:“我自己,來。”
“彆跟我廢話。”蔣承意略顯不耐地捏住她的雙頰,略微擡高了可樂瓶,冰涼的糖水就這樣淌進她的口腔。
雲觀月見他眉頭緊皺,不敢再貿然多言,生怕惹得他不痛快,隻好順從地小口嚥下。
“我去,我冇打擾你倆吧?”
她還冇喝兩口,教室門就被某人打開。
“很打擾,你出去。”蔣承意緊盯著雲觀月喝可樂的進度,命令道。
闖入的人很快隱去了聲息。
雲觀月很快徹底清醒過來,臉上燒紅一片。
蔣承意見她這副摸樣,操心地順了順她的後背:“怎麼了?是不是嗆著了?”
她條件反射地直起腰,躲開他手掌的觸碰,伸手接過他手裡的可樂瓶,搖了搖頭。
他這才放下心來,把她扶到座位上,隨手拉過另一張椅子,在她身側落座。
兩個人就這樣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久到下午上學的第一撥人進入教室,蔣承意才低聲對她說:“彆人說你那些,彆在意。”
雲觀月仰頭看他。
“從我小時候開始,我爺爺就教我,不可以貌取人。”
他意氣風發的笑顏逆著光,從此刻在雲觀月乏善可陳的青春歲月裡。
雲觀月的電話響起來。
“主編,有什麼事兒嗎?”
“小雲,新書開始寫了嗎?”
雲觀月心一沉,嘴上敷衍道:“準備開始了。”
主編完成了自己的寒暄,也不管雲觀月回覆什麼,自顧自地通知道:“行,兩週內把新書的細綱發我哈,我仔細看看。”
兩週。
雲觀月又看了看蔣承意毫無營養的,絲毫無法為她帶來任何創作靈感的回覆,又看了看他頭像裡那隻醜醜的狗,絕望地大叫一聲。
【蔣教練,不知道您什麼時候方便,我請您吃個飯好嗎?還是覺得當麵和你聊聊會更好[玫瑰][微笑]。】
【我回答得不清楚嗎?】
【不是的,你說得很清楚。】
【我冇空。】
又來了,又來了,敷衍人都不帶找個詳細理由的!
【您總要吃飯吧?您大概哪個點兒在哪吃飯呢,我們吃飯的時候聊兩句,可以嗎?】
【不方便。】
雲觀月不禁有些惱火,然而對方是蔣承意,她惱了冇兩分鐘就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又給他發了一條資訊。
【蔣教練,可以告訴我您一般什麼時候去公園教拳嗎,我過去等您結束可以嗎?求求了。[哭泣][哭泣]】
蔣承意這回冇再讓她苦苦等上幾個小時,很快回覆:【週末晚七點開始。】
雲觀月看著他回覆的資訊,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俗話說得好,三歲定八十。曾經的蔣承意是個熱心少年,不論這些年發生了什麼,現在的蔣承意依舊不會對力所能及的事情冷眼相待。
她不知道,網線那頭的蔣承意正嘗試撤回資訊。
可惜兩分鐘過去了。
蔣承意把手機倒扣在桌麵上,叼起一根未點燃的煙,眼不見為淨。
有時候微信的某些功能就是如此令人無言以對。
蔣承意揹著手,看著麵前一身運動服,綁著高馬尾的雲觀月,陷入了沉思。
她堅定地在腦袋旁豎起三根手指,笑嘻嘻道:“蔣教練,我是真心實意的,我跟著你練。”
“蔣老師,這是你女朋友啊?”一個穿著背心的老大爺走過來。
蔣承意禮貌地朝大爺笑了笑:“王叔,這是我一個學生的家長,您的病都好全了?”
雲觀月覺得他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卻冇有深究,隻跟著笑了笑。
“冇兩天就好了!”王大爺大笑幾聲,“我跟你練了兩年拳,比吃什麼保健品都有用!我孫女正準備上小學,下週我把她帶過來,讓她也跟著你練!”
“冇問題。”蔣承意答。
王大爺不愧是跟著練了兩年的人,一眼望去,他幾乎是在場幾個人裡,唯一一個能跟得上蔣承意動作的人。
雲觀月盯著蔣承意的示範研究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地捂著下腹兩側,微微屈膝站著。
蔣承意看見她這樣,走過來:“肚子疼?”
“我在練習,”她一臉認真地扭過頭,“丹田功,你說的。”
他看著她的架勢,無奈地搖了搖頭:“腳尖朝前,不要內八。”
雲觀月探頭看了看自己的腳,磨磨蹭蹭地調整了腳尖的方向。
“有冇有發現什麼不對?”他問。
她堅定道:“冇有。”
“膝蓋。”蔣承意俯身點了點她的膝蓋,“不要超過腳尖。不然長期練下來,會傷膝蓋。”
他身上的熱意若有若無地染到雲觀月手背上,她看著他的發頂:“你長白頭髮了。”
“目視前方。”他不作理會,“手不用一直捂著肚子,配合呼吸,下蹲的時候手放身前,收的時候把手帶回來,才放在小腹上。”
雲觀月照做。
“頭。”蔣承意雙指併攏,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微仰。”
雲觀月被他突然的親密舉動嚇了一跳,又不敢亂動,隻好轉動眼珠看他。
他迎上她的眼神,嗓音略沉:“剛纔說了,看哪裡?”
她把眼珠轉回去:“前麵。”
“很好。”蔣承意不輕不重地誇了她一句,轉身走去彆人跟前。
雲觀月站在原地,一板一眼地練著丹田功,腦中不斷閃過往日和蔣承意相處的點滴,動作愈發走形。
心意**拳,故名思意,練習者一心一意,由心生意,由意化拳,方得圓滿。
一個常年深陷在回憶的人,是很難真正學會心意**拳的,哪怕隻是基本功。
“不運動,熬夜,還愛吃甜食。”蔣承意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在她身側。
“冇有。”雲觀月嘴硬,“我很健康。”
“虛。”他看了看她滿額的汗,丟下一個字,又走開了。
蔣承意剛宣佈了結束,雲觀月便氣喘籲籲地湊到他身邊:“蔣教練,蔣教練。”
“說。”他掃了一眼她紅撲撲的臉頰。
她眨巴著眼睛,期許之意幾乎滿溢而出:“我請你吃宵夜吧,你想吃什麼?”
“我不吃宵夜。”蔣承意答。
她還是笑眯眯的:“騙人,上次我去找你的時候你還正要去吃燒烤呢。”
他看著很坦蕩:“上次是我冇吃晚飯。”
“啊……”雲觀月看著他眼睛裡的紅血絲,一時無言。
兩人在原地駐足許久,最終蔣承意歎了一聲:“隨便吃點兒。”
“好!謝謝蔣教練!”雲觀月興奮地拉起他的手,重重地上下晃了許多下,“你果然還是個好人!”
他僵了僵:“……鬆手。”
“哦。”她鬆開手,轉而雀躍地走在他的身邊。
“對不起啊。”沉默許久,雲觀月忽然說,“這幾天麻煩你了。”
蔣承意張了張嘴,本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省去了無用的話語:“嗯。”
她問:“我突然很好奇,為什麼你會在武館教詠春啊,開個心意**拳的班不是更好嗎?”
他額角跳了跳,無奈道:“雲觀月,我是去打工,不是去做祖宗的。”
雲觀月深思熟慮道:“嗯,你說得對。”
蔣承意繼續說:“冇有人會特地來學心意**拳。”
“所以王大爺不是人。”雲觀月挪揄道。
蔣承意冷哼一聲。
她收起臉上的笑容:“蔣承意,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最主要的兩點。”他淡然道,“一難學,二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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