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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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樊靜在白芍藥結婚當天開車回了一趟金水鎮,她整個一上午都坐在金水大飯店對麵的鞋店裡,樊靜用目光護送白芍藥走下係著大紅花的婚車,護送她穿過在風中輕輕搖晃的紅色充氣拱門邁入飯店大門,護送她走近那段可以一眼望到頭的婚姻。
白芍藥與方力偉婚宴大約在中午十二點結束,金水大飯店門口堆滿了鞭炮碎屑、糖果外衣、花生殼、瓜子皮、煙頭,金水鎮那天的陽光很刺眼,白芍藥酒席結束之後目光空洞地站在飯店門口發了一陣子呆,她伸長脖子將停在酒店附近的車輛掃視了一遍,歎了口氣,擡頭望瞭望天。
樊靜舉起相機給白芍藥拍下一張擡頭仰望天空的相片,她的手擋在額前,指縫間有陽光穿過。白芍藥不漂亮,但是很耐看,溫暖又善良,樊靜覺得如果父母親人能容白芍藥再等一等,白芍藥或許能遇到一個真正欣賞她的人,而不是嫁給方力偉這攤擺明重男輕女的惡臭雜碎。
人生裡不是必須有婚姻,也不是必須有愛情,它們並非必需品。樊靜從出生到二十四歲,一次都沒對同類產生過**,無論是男還是女,她不懂為什麼人與人之間會產生愛情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樊靜自金水鎮返回青城家中時童原還蒙著被子在客房裡沉睡,那孩子近來愈發依賴那種抗過敏藥片,每天都在超量服用。樊靜想帶她去找相熟的心理醫生談一談,童原說什麼都不肯,她說天大的事情隻要蒙上被子睡個幾天就會安然,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樊靜擡手翻了翻擺在寫字桌上的那本台曆,童原的母親孔雨庭七月十八號下葬,今天八月五日,那孩子已經日夜不分地斷斷續續睡了半個多月。
樊靜認為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輕易走出失去母親的陰雨,正因為她經曆過,所以她知道童原心裡淤積著許多無法輕易排解的情緒。對於失去至親的人,安慰無用,勸說無用,她隻能憑借自己的意誌一步一步走出那片綿延不絕的陰雨。
窗外暮色四合,殘月如鉤,樊靜手裡端著透明玻璃酒杯坐在露台上看青城夜晚璀璨的燈火,童原推門看見樊靜倚在露台的椅子上微微一愣,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樊靜手旁的那本藍色封皮詩集。
“老師,您都知道了?”童原頂著一張漲紅的臉滿心忐忑地問樊靜。
“知道什麼了?”樊靜擡起頭問童原。
“知道……是我寫的那首詩。”童原艱難地回答。
“你為什麼要把那首詩發給我呢?”樊靜緊接著又問。
“我……”童原絞儘腦汁也想不出適合的答案。
“是想讓我這個語文老師批改對嗎?”樊靜搶在前頭替童原回答。
“對,我是想讓您批改。”童原聽到樊靜的回答如釋負重。
“你的這首詩遣詞造句優美清新,字裡行間意境感很強,隻是末尾兩句和前麵內容銜接得有些突兀,風格也不一致……但是比起空靈感傷的前十三句,我卻更喜歡突兀且風格不一致的後兩句。”樊靜為了緩解童原的尷尬故作認真點評,她其實並不擅長評價任何詩歌,平時閱讀的大多都是哲學、曆史書籍與傳統文學。
“謝謝老師。”童原身上藥物殘留的睏意被樊靜儘數驅逐。
“你要嘗一小口嗎?”樊靜舉起手裡酒杯問身旁麵紅耳赤的童原。
“酒的味道我知道,金水鎮的大人們總是以逗孩子飲酒為樂,我個月的時候,爸爸就用筷子蘸著白酒放進我的嘴裡,那幫大人想看我被白酒辣到之後呲牙咧嘴的囧樣……”
童原言畢抻了抻睡衣下擺落坐在樊靜身旁,她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找個人說說話,無論是誰都行,無論說什麼都好。
“那你豈不是酒量很好?”樊靜將手中的酒杯放置到一旁。
“我的酒量……我沒有試過,應該會很好吧,我不大喜歡彆人酒醉的樣子,等我長大以後也不會像大人那樣每天用酒精把自己灌醉……呃,對不起,老師,我不是在說你,我知道你隻是月下小酌而已……”童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立馬向樊靜道歉。
“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是在說我。”樊靜今晚再一次替那個怪孩子解圍。
“老師,那天在墓地裡……其實……不是我第一次吸煙。”童原回想起那天墓地裡的對話向樊靜坦白。
“孩子們總是熱衷於嘗試被大人勒令禁止觸碰的事物,吸煙、喝酒、穿孔、藥物……等到長大後才會發現,它們都是生活麻痹品,不是什麼值得崇敬的悲傷藝術,你能得到的隻是短暫忘卻,無論你怎麼想儘辦法逃避,迷霧散去,痛苦依舊像一座大山似的屹立在那裡。”樊靜在青城微涼的夜風之中感歎。
“我……”童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樊靜。
“你,從明天開始不要再把抗過敏藥當做安眠藥使用,我帶你換一種方式分散精神,我們可以去爬山、騎馬、滑雪、打壁球,消遣的方式有很多種,我們可以慢慢嘗試,直到找到你喜歡的方式,每個人都得為情緒找個出口,老師想幫你找到那個出口。”樊靜取過放置在一旁的杯子抿了一口酒。
“老師,你其實不必擔心我,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難過……我的媽媽,她其實待我不是很好……”童原沒有繼續往下講,樊靜也沒有繼續向下追問,她大抵猜到發生在童原身上的故事片段,隻是現階段還無法拚湊完全。
童原近來睡覺時總是喜歡用被子矇住頭,樊靜擔心她服藥過後睡得太沉,無法感知身體不適,經常趁童原昏睡走進客房揭開她頭上的被子,讓她放放鬆,透透氣,樊靜就是在那種時候不經意看到了童原背後密密麻麻的煙疤,它們以一種詭異的方式無規則排列,醜陋到令人作嘔。
樊靜看到童原背後那些煙疤更加相信,沒有人生來就是一片陰雨,也沒有人生來就是堅硬的石塊,童原不是,她也不是,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煙疤或許就是童原奇特性情的來由。
每個古怪孩子背後都隱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無人來問,無人來聽,無人在意,無人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