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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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那天晚上童原久違地夢到了她的母親孔美善,母親將她寫下的那首詩親手抄寫了幾百頁,紅格稿紙一張一張貼滿牆麵,童原臥室轉眼變成一隻紅色蛛網密集纏繞的牢籠。
“阿原,你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你的骨血裡刻印著作家的天命。”孔美善在飯桌上言詞激動地扳過童原肩頭。
“媽媽,我纔不想當什麼作家,我未來想像爺爺那樣當一名船舶維修工……”孔美善彼時的瘋狂令童原感到害怕。
“不,阿原,你要當作家,從今天起,你每天寫一篇作文交給媽媽。”孔美善不由分說地捂住了童原的嘴巴,童原反駁的言語含糊不清地透出母親指縫飄散在飯桌上空,像是孩童蒙著眼睛胡亂彈下的一串音符。
童原自打記事從未看到孔美善讀過第二本書,她唯一會翻閱的是那本白色封皮小說,孔美善總是喜歡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書頁上一行行漢字,她的指腹彷彿在摩挲空氣裡一張旁人看不見的麵龐。
父親童金虎在家時,孔美善會把那本書藏進行李箱最底,父親童金虎離家時,孔美善要麼一邊聽歌一邊摟著空氣跳舞,要麼一邊聽歌一邊翻看那本彷彿藏進了什麼人似的白色封皮小說,時而笑,時而哭,好似瘋魔。
孔美善每每穿著高跟鞋跳上一陣子便會撲通一聲躺在床上發呆,目光空洞地盯著天花板,雙眸一動不動,如同一條死魚,她的紅色裙擺像是一朵綻放在破舊平房裡豔麗的花,也像是澆在被單上的一灘明晃晃的血,明明活著,卻無限趨近於死亡。
童金虎不在家童原就吃不到熱騰騰的飯菜,孔美善會用一兩塊錢打發掉她,而孔美善自己則好像是一株食物,依靠光合作用就能存活,童原沒有那個神奇的能力,她得吃飯,所以她經常買速食麵、餅乾、火腿腸之類的食物來果腹。
童原覺得孔美善像是一個儘職儘責的演員,童金虎在與不在是她開啟表演的開關,童金虎一欺負孔美善,孔美善就欺負童原,她們一家人就像是一組周而複始的迴圈。
童金虎打孔美善,孔美善打童原,童原打吊在房梁下的沙包,童金虎不打沙包,因為他有孔美善,孔美善不打沙包,因為她有童原,父親、母親、童原、沙包,迴圈再迴圈,一直迴圈……填滿彌漫著血腥氣與疼痛感的童年。
據鐵匠鋪夥計老張的媳婦講,童原年幼時也曾度過快樂的幾年,三歲之前孔美善待她很好,鎮上孩子個個臟兮兮,孔美善每天給她換好幾回衣服,她的身上永遠沒有油點。三歲之後,快樂戛然而止,像是被上蒼按下了停止鍵。
童原五六歲的時候,童金虎在外養了個小老婆還欲求不滿,隔三差五地嫖,孔美善扯著嗓子撕心裂肺罵過他千百次,每一次那個男人都用相同的話反駁,熟練得彷彿是在背一段爛熟於心的台詞。
“孔美善,你這個爛女人憑什麼罵我?你真是烏鴉落在豬身上,光看到彆人黑,看不到自己黑。你當你自己是什麼好東西?你嫁給我之前不光和女人談過戀愛,還給男人當過小三,害得彆人家破人亡,憑什麼你可以做缺德事,我就不可以?
我出去嫖,那是因為我老婆婚前不潔,你那些破爛事給我這個無辜受害者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陰影,我是在用這種方式報複你,可不是我自己真的想去嫖,列祖列宗在上,我童金虎可不是那種沒臉沒皮的敗類,我純屬為了報複,純屬……”
孔美善一聽到這些話就像被人踩到痛處一樣當即閉緊嘴巴,童原六歲那年就從童金虎口中得知,孔美善婚前不僅跟女人談過戀愛,還給其他男人當過小三。童金虎和孔美善雖然誰也看不上誰,但是他們在童原眼裡就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絕配。
童原一聽到他們兩個吵架就會失眠,每當夜深睡不著的時候,她總是在想,大人怎麼可以活成這副亂七八糟的模樣,他們在遵守生活紀律方麵表現還不如幼兒園的孩子。
童原認為孔美善和童金虎上學時候一定是班裡最難管的學生,老師一定被他們氣得每天頭疼腦熱,咬牙跺腳,後來她再長大一點點才發現,金水鎮的很多成年男男女女都是那副德行,大家的生活都亂得像是一團漿糊,臟兮兮,黏糊糊。
金水鎮的海風裡經年累月飄蕩著一股難聞的鹹腥氣,既像是魚蝦腐爛發出的味道,又像是童金虎出去嫖完回來身上散發的氣息,遊客們總是敞開臂膀對著海麵做出一副陶醉模樣,他們對媒體宣揚這裡的海風可以滌蕩靈魂。
童原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金水鎮的海風根本滌蕩不了靈魂。即使像孔美善與童金虎這樣生在金水鎮,死在金水鎮的人,靈魂依舊布滿汙漬與孔洞,洗不淨,填不滿,海風無法吹散一切。
孔美善對童原的虐待升級是在九歲那年,那首詩是孔美善暴力加碼的導火索,童原無論如何都交不出令孔美善滿意的作文。每當作文不合格,孔美善就會揚起手臂扇童原耳光,手疼了就換拖鞋。
“你想親身體驗一下香煙的滋味嗎?如果不想今天就給我好好寫作文!”
那天孔美善在寫字桌上鋪好稿紙後這樣警告童原,兩個小時後,童原才知道孔美善口中所謂的吸煙並不是用嘴巴,而是把點燃的煙頭硬生生戳進她的麵板,童原永遠也不會忘記麵板被煙頭灼燒的那一瞬,後背彷彿被火蟄了一下似的,滾燙、生疼,想動也不敢動,想哭又不敢哭。
童原有陣子甚至一見到紅格稿紙就會嘔吐,她長大以後每次寫語文試卷都將稿紙那一頁翻折過去壓到最底部,每當伏在課桌前書寫作文的時候,她不止要努力給在腦海裡滿天飛的詞語找到順序,同時還要克服像暈船一樣難挨的天旋地轉。
童原每一任語文老師都追究過她的作文分數,除去樊靜,她已經記不清這種談話究竟發生過多少次。童原不想對世上任何一個人講述耳光、煙疤與作文之間的故事,傾訴在她看來像是在乞討,乞討原諒,乞討關愛,童原做不到。
樊靜不追究她的作文分數這一點其實很好,她恐懼寫作文的舊疾就像絕症一樣醫不好,童原註定這輩子都不可能寫出高分作文,註定會因為低分作文與最高學府失之交臂,那是她身為孔美善女兒一生無法擺脫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