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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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那個名叫童原的孩子每次考試都是全年組第一名,她門門優秀,唯獨語文單科成績每次都不如其他科目排名高,樊靜恰好是她的高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每個老師大抵都會十分喜愛班級裡成績最優異的學生,樊靜第一次見到童原時卻怎麼也對她喜歡不起來。那孩子好像是一場潮濕陰雨在世間的化身,初識那年年僅十三歲的她身上時常會帶有某種無法言喻的沉重,那種沉重通常是四五十歲中年人身上才會有的附加品。
樊靜同一間辦公室的英語老師每次考試後都會把課代表叫進辦公室,即便課代表隻差七八分就滿分仍舊會得到一頓訓斥,樊靜卻從不敢因為語文卷子上那篇寫得不是很用心的作文找童原來辦公室談話。
樊靜高一上半年期中考試成績發布當天在學校頂樓天台上看見了童原,那孩子當時正在對著語文試卷一邊惡狠狠地猛抽自己耳光,一邊質問自己為什麼語文作文丟了不該丟的分數,樊靜一輩子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十三歲孩子自罰的場麵。
童原家裡平時根本沒有人過問她的成績,她卻異常苛刻地要求自己,那孩子小小年紀不知為何活得像是個苦行僧,寡言、刻苦、自律、平時總是像和自己有仇似的故意自我為難,恨不得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往死衚衕裡推。
樊靜在課堂上或是在走廊裡每一次與童原目光相撞,她都會感受到一種無形的恐懼,那孩子的眼神彷彿能夠洞穿世間一切。樊靜根本無法與童原維持對視超過三秒,如果超過三秒,她一定會跌入那孩子如同深淵一般的眼眸,樊靜自知無法做她人生命裡的太陽,每一次都本能地避開幽暗深淵。
“你們班童原這次期中考試語文作文打多少分?”白芍藥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臉好奇地問樊靜。
“三十八分。”樊靜拄著下巴品味自己打出的這個分數。
“各科成績公佈了嗎?”白芍藥緊接著又問。
“明天下午。”樊靜又想到童原在天台上抽自己耳光的那副畫麵。
金水鎮地方太小,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全部加起來就那麼零零星星幾所,金水一中由於師資有限,平日裡考試規模偏小,依舊采取傳統的同班閱卷方式,即老師自己負責批閱自己班級的試卷。
樊靜每次批閱童原的語文試卷時內心都會承受一種難挨的撕裂感,作文分數給高了不符合實際,作文分數實事求是,童原又要傷害自己,可是作為一名老師,樊靜在現實生活中隻能保持客觀實事求是,否則對班裡其他孩子也不公平。
“我們班祖律是除去語文哪一科都不及格,你們班童原是除去語文哪一科都是全年組第一,兩個擰巴孩子在性格方麵倒是很相似,至於學習方麵……簡直天差地彆呀……”白芍藥一邊小口喝酒,一邊搖晃著腦袋感歎。
“童原嚴格地說並不是語文不好,她隻是作文寫不好,芍藥,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甚至覺得她是故意寫不好。”樊靜從窗外的車水馬龍中抽離視線轉過頭看向白芍藥。
“你的意思是?”白芍藥一臉困惑。
“你讀讀看。”樊靜把童原近兩次考試寫的作文發給白芍藥。
“你還特意存檔一份?”白芍藥揚揚眉毛。
“我總是擔心自己感覺出錯,所以每次都把童原的作文單獨存一份,時不時地拿出來重讀。”樊靜一邊說一邊翻看手機裡專門用來儲存童原作文的資料夾。
“我來看看。”同為語文老師的白芍藥低頭檢視手機螢幕裡的文件。
“你感覺如何?”樊靜見白芍藥翻到文件最後一頁開口詢問。
“童原的作文字裡行間彷彿有一種壞孩子在刻意搗亂的感覺,那種感覺好像……你做了一桌好菜預備招待來客,家裡的小孩卻趁你不注意偷偷在飯菜上揚了一把沙子,你一上午的精心準備頃刻泡湯……”白芍藥一邊回味一邊斟酌用詞。
“我的感覺大抵也是如此,童原不是寫不好作文,她隻是不想好好寫。”樊靜沒料到白芍藥竟會在這件事情上與她有同感,她本以為是自己太過敏感,太過多疑。
“奇怪的孩子,自己起了個大早費心費時地烹飪一桌飯菜,飯菜做好,她又揚了一捧沙子自己給自己搗亂,飯菜毀掉,她再狠命扇耳光自己懲罰自己……”白芍藥分析到這裡感覺大腦已經明顯不夠用。
“服務生,飯桌上的菜另外再做一份打包,不要辣椒,外加兩盒米飯。”樊靜和白芍藥每週輪流請客,她知道白芍藥每次請客吃飯打包飯菜都是帶給班上的留守兒童阿蠻和小律,每次請客的時候也會主動給兩個孩子打包一份。
“兩位慢走。”餐廳服務生遞過一隻裝得滿登登的外賣手提袋。
“今天的飯菜我不拿了。”白芍藥將外賣手提袋不由分說地塞給樊靜。
“為什麼,你每次吃完飯不都直接過去看阿蠻和小律嗎?”樊靜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外賣,又擡頭看了一眼麵前的白芍藥。
“我等會準備帶阿蠻和小律去金水街吃麻辣燙,你拎著這些吃的去童原家裡看看吧,如果有人在日常生活中多關心關心她,那孩子或許就不會再自己傷害自己。”白芍藥想到樊靜班裡的童原好心建議。
“那也好……”樊靜低頭思忖片刻回答。
白芍藥在午後陽光下騎著腳踏車趕往小律和阿蠻家中的方向,樊靜仍舊拎著外賣像個呆子似的傻站在街邊。白芍藥其實說得並沒有錯,孩子們在十幾歲的年紀裡發生自殘行為大多是因為缺乏愛,缺乏關懷,亦或是對現階段所處的生活感到壓抑,感到憤怒,對現階段的自我感到百般嫌棄,千般厭惡,萬般痛恨……樊靜這個經驗十足的老師分明對學生內心正在遭受的一切苦難心知肚明。
樊靜之所以不想靠近童原是出於本能地不想靠近潮濕,不想靠近深淵,她不想再淋雨,她不想再跌落,她原本也並非什麼陽光之人,可是如今……白芍藥的挑明令她徹底失去了一直以來逃避的理由。
樊靜站在街邊深吸一口氣邁開前往童原家方向的步伐,她決定了,她決定在瓢潑大雨中為那個寡言的孩子撐傘,她決定潛入那個古怪孩子內心幽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