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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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那晚樊靜在夢裡遇見了二十歲模樣的白芍藥,七年前她們在大學裡寢室第一次相見,白芍藥身上穿著一件印著奢侈品牌logo的白色短袖,卡其色短褲,麵板黝黑,四肢乾瘦得像是旱地裡一株長期缺水的植物。
白芍藥一見到樊靜就熱情地從背囊裡掏出兩袋魚乾,那是她暑假期間抽空給未來室友們準備的見麵禮。樊靜完全沒有想到要給室友準備禮物這一碼事,她翻了翻書包在裡麵拿出一支新買的鋼筆送給了白芍藥。
“哇,謝謝你,這鋼筆可真好看,得好幾十吧。”白芍藥樂顛顛地接過了樊靜贈送的鋼筆,那天之後身為室友的她們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朋友,樊靜永遠忘不了白芍藥感歎鋼筆好看時那種乾淨純粹的眼神。
樊靜見到白芍藥的第一感受就是想喂飽對方,白芍藥的形象不止一次令她想起非洲挨餓的兒童,她想拎起水壺給這株乾涸的植物澆水,直到有一天植物徹底恢複應有的生命力,她想給挨餓的兒童肚子裡喂滿美味食物,直到有一天她不再像是枯樹枝一樣瘦骨嶙峋。
“白芍藥你怎麼那麼有錢?t恤也要穿幾千塊錢的大牌。”同學之中有人陰陽怪氣地調侃。
“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高仿。”另外一個同學在旁邊神情高傲地附和。
“誰說幾千塊?我表姐在夜市地攤上買來的時候明明之花了十五塊呀。”白芍藥坦蕩得彷彿並未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同學們,你們知道除去鑒定師之外還有什麼人能一眼看出衣服的真偽嗎?”班裡一個對樊靜有好感的男生試圖替白芍藥說話。
“什麼人?”同學們裡有幾人配合地發問。
“當然是買不起的人,通常有錢人的時間都很值錢,真正買得起的人根本不會浪費時間對一件幾千塊、幾百塊的衣服研究來研究去,因為普通人的幾千塊、幾百塊在他們眼裡就是幾毛錢、幾分錢。”那個男生言畢鄙視地看了一眼高傲的高仿男孩。
“你沒生氣吧?”樊靜擔心地問身旁一言不發的白芍藥。
“一點都沒生氣,我又不懂這些亂七糟八,對了,我要和你說一件好玩的事兒。”白芍藥的心情絲毫沒有受到那幫人影響。
“什麼好玩的事兒?”樊靜見白芍藥沒有生氣總算是可以安心。
“我第一次去咱們學校超市買東西的時候看到貨架上擺的可口可樂、雪碧、七喜嚇了一大跳,心想怎麼大城市還賣假貨呀?”白芍藥笑話還沒講完自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咱們學校裡賣假汽水嗎?”樊靜納悶白芍藥為什麼掩著嘴巴笑得那樣開心。
“咱們學校裡賣的是真汽水啦,我們金水鎮賣的汽水纔是假的,但我又沒喝過,當然分不清,我們那裡超市和飯店裡供應的都是何口可樂、雷碧、匕喜汽水,對了,我們那裡還有麥麥基和肯迪勞。”白芍藥雙手捂著嘴巴越笑越開心。
樊靜長這麼大從來都沒有見過那樣淳樸無邪的人類,她好似來自一個沒有被汙染過的世界,白芍藥的出現給樊靜黯淡無光的世界裡增添了一點色彩,樊靜在十八歲這年終於擁有人生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白芍藥年長樊靜兩歲,她初中的時候因為父親生病休學兩年,兩個人相處時不茍言笑的樊靜更像是姐姐,白芍藥反倒像是個沒心沒肺的妹妹。樊靜很喜歡白芍藥的笑容,黝黑的麵板,整齊的牙齒,她嘴角的每一個弧度都仿若春風拂麵一般溫暖生動。
樊靜大一上半年有天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幫忙,她在貧困生名單上發現白芍藥的名字,樊靜對此並不感到意外,貧窮就像是漏雨的屋簷,你覺得隱藏得很好,風雨一來卻處處皆是破綻。樊靜從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可以看出白芍藥生活並不寬裕,但是白芍藥本人好像並未對此感到太過煩擾。
“樊靜,你以後儘量要在生活上多多關照白芍藥,你知道白芍藥家裡一個月給她多少生活費嗎?”老師一邊在鍵盤上打字一邊問樊靜。
“八百。”樊靜儘可能把這個數字壓到心目中最低。
“一百五。”老師啪嗒一聲敲擊了下回車鍵。
“一天五元生活費?”樊靜因為太過震驚嗓子險些破了音。
“所以我纔要你主動幫幫她,尤其是月底的時候,彆讓她餓著肚子上課,肚子嘰裡咕嚕響得全班都能聽見。你平時不愛穿的衣服也送給她兩件,她下個月得代表學校去參加一場競賽,彆穿得太寒酸給學校丟臉,畢竟你們既是朋友又是室友。”老師蜷起食指向上推了推鏡框囑咐樊靜。
“我知道了,老師,白芍藥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會餓肚子,再也不會穿得寒酸。”樊靜心情複雜地抱著一摞檔案退出老師辦公室。
那天以後樊靜開始留意觀察白芍藥這個金水鎮女孩,她果然如老師所說一到月底生活就會變得很窘迫,肚子餓得嘰裡咕嚕。樊靜想儘各種理由給白芍藥喂好吃的東西,那珠乾涸的植物在樊靜的澆灌之下漸漸枝葉繁茂。
樊靜的另外一個觀察結果就是白芍藥麵板根本就不黑,她來學校幾個月就養得很白,白芍藥換上裁剪精良的衣服變得人很耐看,她屬於初看時人不驚豔,但是時間久了越看越舒服的型別,樊靜甚至莫名起了一種未來不想讓白芍藥嫁人的心思。
白芍藥雖然考到青城師範整整高出錄取分數線一百多分,但是寢室四個人一起聊天時依舊能感到她的某些思想停留在上個世紀,金水鎮那些腐朽的思想就像調料一樣醃進了她的思想,她的身體。
譬如她會預設家裡最好的東西留給弟弟是理所應當,因為大的要讓著小的,弟弟纔是家裡排名第一。譬如她會認為母親從早到晚做家務,父親整天百無聊賴躺在床上絲毫沒有問題,因為女生天生就要比男生多承擔一些家務。
那年大一寒假老師問大家想不想考駕照,如果想考他推薦附近三公裡處的一家駕校,樊靜心想早晚都得考就去駕校辦了報名手續,她不想一個人學車就給寒假不打算回家的白芍藥也教了學費,後來才得知老師介紹一個人能得到二百塊提成。
樊靜與白芍藥遇到了一位態度十分不友好的教練,那個教練第一堂課錄影時態度謙和,教學認真,等一離開安裝攝像頭的教練車便開始各種敷衍、偷懶、變相索取禮物、每天使用各種侮辱性語言對學員發起攻擊。
樊靜轉頭就向駕校投訴教練不認真教學以及對學員侮辱性言語攻擊,駕校隨後為樊靜更換了一名教學認真且態度良好的教練。白芍藥卻對那個每天侮辱人的教練心存感激,她認為教練的侮辱性語言是一種變相激勵,同理她也認為父母因為犯錯而嚴厲責打孩子是天經地義。
樊靜後來一個人獨自思慮許久纔想通這件事情的原委,那個教練的形象活脫脫就是金水鎮大部分男性的翻版,白芍藥對這種來自異性的粗魯對待已經習以為常,她生下來身邊的金水鎮男人便是無一例外,各各如此。
白芍藥就如同一隻從小被關在籠子裡飼養的寵物,它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世界還有太陽、海洋、樹林和天空,金水鎮就是那個妄圖一生鎖住白芍藥的罪惡牢籠。
兩個人駕照考下來樊靜便轉而開始對白芍藥進行循序漸進的精神澆灌,她和白芍藥一起在青城師範大學圖書館裡閱讀了許多頗具思想性的書籍。
《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令她們更加瞭解家庭形式演變以及男女婚姻本質,《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令她們正視女性身體需求以及瞭解相關行為體驗,《第二性》令她們意識到一些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情其實對女性並不公平,以及何為主體,何為它者。
那就是她們彼此灌溉的四年充實大學時光,樊靜和白芍藥學會了在平淡的生活中提煉快樂,白芍藥被她養成一個體重一百零八斤的水靈姑娘,她談起女性主義頭頭是道,她在辯論賽上言辭犀利,力挽狂瀾,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未能逃脫金水鎮女人既定的命運。
樊靜回想起白芍藥遺體兩鬢的斑斑白發唏噓不已,她不知道瞭解那些知識,那些思想究竟是幫助了白芍藥,還是害了白芍藥。即便她學習到那麼多的知識,那麼多的思想依舊無法改變自身命運,清醒著淪落最為痛苦,如同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的人生被肢解,白芍藥的人生遠比其他金水鎮的女人更疼痛。
“芍藥,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那晚樊靜在夢中向二十歲模樣的白芍藥一再道歉。
“傻瓜,我不要你道歉,你對我最好了。”白芍藥微笑著撫平樊靜被愧疚揉皺了的眉頭,她的指腹……沒有觸感,沒有重量,沒有溫度。
“你還有沒有什麼事情要對我特殊交代呢?”樊靜在夢中問似有心事未了的白芍藥。
“你要替我看住祖律那頭小野馬,我把尼龍韁繩交給你了。”白芍藥果然最不放心她班裡那個擰巴小孩。
“放心,我會替你握緊韁繩。”
“保重,樊靜。”
“保重,芍藥。”
樊靜在夢境中向二十歲模樣的白芍藥揮手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