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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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樊靜口中所講述的那種孤獨童原亦深有體會,母親、父親、爺爺、奶奶全部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她就像是一艘長久在無邊無際海麵孤獨漂行的漁船,那種孤獨有時就像是萬千小蟲聚在一起啃食血肉骨頭。
六年之前,樊靜也許就是被這種蝕骨的孤獨鬼使神差地引領到金水鎮,她想看一看這個世界上唯一還和自身存在關聯的人,孤獨讓她們感受到痛苦,孤獨也使得她們重聚。
“老師,您還在生氣嗎?”童原小心翼翼地觀察樊靜的表情。
“不那麼生氣了。”樊靜搖頭,隨後又講,“我其實常常很厭倦當一個角色固定的大人,批評學生的時候,懲罰孩子的時候偶爾會分神,恍惚之間覺得自己好像是正在扮演某人。”
“扮演某人?”童原沒能理解樊靜話裡的意思。
“嗯,扮演一個在孩子們麵前很有年齡優勢的大人,扮演一個在孩子們麵前很有身份優勢的老師,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被賦予某種權利,批評、指正、說教、管束……可是我當真成熟到可以擔負起與之對等的資格嗎?”樊靜不禁對自己當下所處的生活模式感到懷疑。
“我們三個是不是讓老師感到很疲憊?老師才二十八歲,這個年紀本來應該用來好好享受愛情,我們三個都是老師的拖累……”童原覺得自己和阿蠻、小律的出現徹底攪亂了樊靜原本平靜如水的生活。
“你們並不是我的拖累,童原,你成長得很好,阿蠻、小律也會很快長大,我隻是最近很愛胡思亂想,罷了,我們現在回家吧。”樊靜忽然很想回家看看那兩個讓人不放心的孩童。
樊靜推門而入時阿蠻和小律都聽話地乖乖站在牆角,阿蠻聽到門口有響動馬上晃動肩膀調整一下散掉的站姿,祖律也稍稍挪動了一下彷彿灌鉛的雙腿,茶幾上擺著兩盤吃剩一半的糕點,想必是柳姨擔心兩個小家夥餓肚子。
“你們兩個站過來。”樊靜準備好好和兩個孩子談一談。
“老師,今天我來和她們兩個談,我來代替您當一天家裡的大人好不好?”童原壓低聲音向坐在沙發上的樊靜提出請求。
“好的,我很期待,但我希望你不要用金水鎮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樊靜一邊不放心地囑咐一邊起身讓出沙發正中的位置。
“您放心,我不會在她們頭上套麻袋。”童原在樊靜麵前極少暴露金水鎮人粗魯的另一麵,她擔心會被來自文明世界的樊靜所討厭。
“你們兩個對童原說說今天反省的心得。”樊靜身體向後靠了靠拋下一句例行公事般的開場白,她在今天接下來的時間裡隻需要安靜地做一個旁觀者,這種感覺很不錯。
“我今天不應該兩次動手打祖律……很沒教養。”阿蠻像在課堂上回答問題那般舉起右手搶先回答。
“還有呢?”童原追問。
“我不該在吃飯的時候大吵大鬨……很沒素質。”阿蠻臉上浮現出一種類似害羞的神情。
“浪蕩仔那裡你要怎麼處理?”童原又問。
“我以後不喝彆人剩下的汽水就是了,我自己去買,省得祖律那個小氣鬼又和我吹鬍子瞪眼兒。”阿蠻頗為不服氣地白了一眼祖律。
“現在輪到小律。”童原轉頭望向身前無精打采的祖律。
“我不應該在餐廳裡和阿蠻打架,我也不該把阿蠻的書包扔到門外……害柳姨受傷。”祖律一臉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
“還有呢。”童原又問。
“我不應該乾涉阿蠻在學校裡交朋友,所有人都行,除去浪蕩仔,浪蕩仔一看就沒對阿蠻安好心。”祖律雙手垂在校服褲線邊緣低著頭嘟囔。
“你憑什麼說他對我沒安好心,你又不瞭解他?,你是不是對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有敵意,我在學校裡隻和你一個人玩兒你才開心?”阿蠻聽到祖律的回答又變身成為一隻氣鼓鼓的小河豚。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又沒阻止你和其他同學一起玩,浪蕩仔和他們不一樣,他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個家夥在背後跟人賭一個星期可以把你追到手,咱們班裡凡是賭輸的人都要每人付給浪蕩仔五百塊。”
“你少在那裡胡說八道編排浪蕩仔,浪蕩仔纔不會和人打這種賭,他又不缺錢,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背後搗了多少亂,使了多少壞!”
“我沒有!”
“你就有,你就有,你就有!你個討人厭的小怪物,每次總是壞我的好事!”阿蠻勾起指尖撲過去抓小律的臉。
“你懂什麼?我害怕你像以前那樣為了買巧克力蛋卷冰淇淋被壞人騙!你為了幾塊錢做出那樣的事自己不覺得丟臉嗎?”小律穩穩鉗住阿蠻的手腕,童原和樊靜連忙起身將兩個撕扯成一團的孩子拽開。
“臭小律!我為什麼要覺得丟臉,丟臉的不應該是方老頭嗎?我丟不丟臉和你這個壞家夥沒有一分錢關係!”阿蠻帶著哭腔癱坐在地上反問祖律。
“你當時已經十二三歲了,不是三四歲,也不是五六歲,你什麼都明白,為了討幾塊錢買吃的讓人摸不丟臉嗎?為了偷化妝品讓超市保安逮住寫保證書不丟臉嗎?為了讓其他女孩子羨慕整天像個蒼蠅一樣圍繞在浪蕩仔身邊不丟臉嗎?
陳曼蠻,你以後在男生麵前可不可以彆搔首弄姿擠眉弄眼,你以後可不可以彆擺出那副讓人一追就到手的輕浮樣子,你以後可不可以彆像金水鎮理發店陪睡的小妹一樣給點錢……”祖律一句緊接著一句反駁阿蠻。
“閉嘴,彆往下說了。”童原擡腿踢了祖律屁股一腳,祖律咬緊嘴唇不再往下說。
“好了,你們都各自回房間冷靜一下吧。”樊靜歎了一口氣替阿蠻擦乾臉上的眼淚。
兩個孩子一路互不理睬扭著頭回到各自房間,樊靜揉了揉額頭從抽屜裡翻出兩片止痛藥,她一聽到兩個孩子爭吵就頭痛欲裂,每當這種時候她都會想,如果是白芍藥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呢?
“對不起,老師,我還是沒有控製好情緒。”童原走過來遞給樊靜一杯溫水。
“不必道歉。”樊靜用溫水送服下止痛片。
“阿蠻和小律每次回來都把你鬨得要吃止痛藥,我上網查過這藥不僅很刺激胃還會降低血小板,你總這麼吃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童原見樊靜那瓶止痛藥已經空掉了一半。
“不礙事,她們再過幾年就長大了,我當年拎著外賣去家訪的時候不也一樣被你氣得死去活來嗎?當時我回家也頭疼得要吃止痛片……可是你瞧,現在你不僅變得很乖,還會主動為我分擔。”樊靜之所以繼續照顧這兩個孩子大部分原因是不想辜負白芍藥。
“對不起,我當時太不懂事了。”童原紅著眼眶蹲在沙發前向樊靜道歉,她沒有想到樊靜當年竟然會那樣生氣。
“我都說了,不必道歉,早就原諒你了。”樊靜愛憐地伸手摸了摸童原頭頂細軟的烏發,繼而放下水杯感歎,“如果能看看你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就好了,現在我經常慶幸你當年能夠僥幸逃過那個劫難,但是我也經常會想起那個被我媽媽錯認成你的女孩,聽說那個女孩出事過後全家都搬離了金水鎮,金水鎮一定也是他們全家的傷心地吧。”
“老師,誰告訴您那個女孩出事過後全家都搬離了金水鎮?”童原聽到樊靜的話感到十分詫異。
“我外公外婆,難道不是嗎?”樊靜疑惑地望著麵前一臉錯愕的童原。
“那個女孩是祖律的親生姐姐祖詩,我們那天穿著一樣的衣服出去玩,你媽媽把祖詩錯認成了我,那件事情發生過後我媽媽孔美善和祖律媽媽戴雲舒老死不相往來。
孔美善認為戴雲舒沒有看管好孩子,戴雲舒認為孩子是因為孔美善而死……我本來還以為您把小律帶到青城上學是因為這個原因。”童原沒有料到樊靜竟然對這麼關鍵的資訊一無所知。
“那我今後就更應該好好牽住小野馬的韁繩了。”樊靜想不通為什麼外婆外公要對此故意隱瞞,如果她提早知道死去的那個孩子是祖律的親生姐姐,或許會為那匹性格陰晴不定的小野馬做得更多。
那種熟悉的罪孽感再一次堪堪浮上樊靜心頭,當年一時衝動之下的口不擇言令她負下了太多的債,她不知道這輩子是否還會有機會能償還完。樊靜多想將時鐘撥回十五年前,多想代替那個孩子被母親抓上車,多想替那個無辜的孩子去赴死……那樣她或許就不會一輩子深陷在愧疚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