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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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阿蠻左邊牆角,小律右邊牆角,罰站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後來書房找我談話。”樊靜俯下身來仔細檢視柳姨腿上的傷情。
“樊小姐,沒關係,孩子們也不是故意,現在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柳姨見樊靜發脾氣連忙替阿蠻和小律求情。
“我今天罰她們兩個不止因為你受傷,另外還有一些彆的原因,柳姨,我先送你回房休息吧。”樊靜執意把一瘸一拐的柳姨送回房間,童原隨後提來家庭醫藥箱幫柳姨處理擦傷。
樊靜倚著沙發凝視兩個孩子在牆角站得規規矩矩的背影,她又想到了三年前的那場夢,白芍藥在夢裡無比認真地交代樊靜,你要替我看住祖律那頭小野馬,我把尼龍韁繩交給你了……小野馬的韁繩如今確實也該緊一緊了。
樊靜知道眼前這種程度的懲罰對於兩個孩子根本不算什麼,她們都曾經曆過來自家中父親的暴力對待,然而這已經是樊靜所能使用的最嚴厲的方式,她討厭做一個在孩子們麵前濫用師長權威的大人。
今年二十八歲的她經常會為如何管教這兩個來自金水鎮的孩童而犯難,如果想要和她們以朋友的方式相處明顯不現實,阿蠻本來做事就缺乏邊界感,祖律情緒缺乏中間值,她們都需要來自家長的教導與管束,然而這個家中卻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長,唯有樊靜這個曾經就職於金水一中的語文教師。
“老師,我累了,我不想站了……”阿蠻像隻討好人的小貓咪似的搖晃著肩膀對樊靜撒嬌。
“阿蠻,轉過身去,站好,第一次求情加十五分鐘。”樊靜言語間擡手看了一眼表盤上的時間。
“可是我……我腿好酸,我的腳也好疼,老師,你減少半個小時好不好,求求你……”阿蠻置樊靜的厲聲警告於不顧夾著嗓子哼哼唧唧。
“第二次求情加半個小時,如果你再耍賴,罰站時間還會相應增加……”樊靜向來不喜歡在這種時候聽到孩子們討價還價。
“啊?又加半小時!為什麼啊老師,你今天怎麼這麼凶巴巴,我好害怕……”阿蠻彷彿崩潰了似的哇地一聲哭出了聲音。
“你今天兩次動手打小律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個結果,這幾年以來我對你們說過不下一百次,遇事好好溝通,不許輕易動手,不能在公共場所大聲爭吵,會影響到彆人,為什麼這些簡單道理要讓我耳提麵命,一講再講?”樊靜帶著怒意啪地一聲拍了下茶幾桌麵,茶杯隨著她的動作嘩啦一聲滑落地麵,杯身眨眼散落成一片片邊緣尖銳的碎片。
阿蠻見樊靜老師當真動怒乖乖挺直脊背站在牆角不敢吭聲,她很擅長看旁人臉色。通常大人們動手摔東西都是疾風驟雨的前兆。阿蠻擔心繼續不管不顧地撒嬌耍賴會被樊靜一狠心趕出家門,畢竟她和小律對於樊靜而言隻是白芍藥的遺留物品,這份關係可濃可淡,可以無限延續,也可以隨時結束。
阿蠻當然知道罰站一個小時的懲罰方式其實相當溫和,溫和得甚至讓她覺得像是被樊靜施捨以一種彆樣的關懷,她確實站得累了,她也確實雙腿發酸,但是比起這些,她更想趁著這個機會向石塊一樣的樊靜老師撒撒嬌,過過癮,阿蠻希望樊靜老師能像芍藥老師那樣溫暖而又踏實地抱抱她,哄哄她,逗逗她,她想做回六歲之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阿蠻六歲那年母親常盼和鎮上的泥瓦匠一起私奔,那以後隻要父親不出海,她的身上就一直青一塊紫一塊。阿蠻在母親離開之後就再也沒做過小孩,她六歲那年小小的身體就已經代替媽媽變成了女人。
淺唐學校的老師同學們近兩年都誇讚阿蠻出落得越發漂亮,阿蠻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那副看似般般入畫的外表隻不過是一巨早已經被魔鬼啃噬一乾二淨的空殼,空殼內裡千瘡百孔,腐朽不堪,搖搖欲墜。
阿蠻從來都不相信自己這輩子會得到幸福,芍藥老師、小律、樊靜於她而言都是過客,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人能一輩子永遠陪伴另外一個人,也沒有人能在意誌萎靡下墜的時候伸手將她穩穩接住。
阿蠻不知道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很多時候,她需要用精緻的食物和好看的物品來討自己的歡心,一塊美味的奶油蛋糕可以讓她擁有延續三天生命的力氣,一條漂亮的長裙可以讓她一個星期不想尋死。
阿蠻一直都用這種最簡單也最原始的方式哄騙自己活下去,從六歲一直哄騙到十五歲。阿蠻自己是自己的姐姐,阿蠻自己是自己的母親,阿滿自己假扮家人痛苦而又艱難地撫育自己,她無疑是金水鎮乃至青城最儘職儘責的演員。
她渴望像燃燒一般熾烈滾燙的愛,唯有燃成灰燼才能讓她感受到自身的存在,而這些複雜的內心感受擰巴的小律永遠都不會明白,小律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子,那個家夥隻是表麵看起來很成熟很穩重,她無法帶來炙熱,無法帶來滾燙,無法帶來安全。
童原半跪在地上清理家中四處崩濺的茶杯碎片,樊靜見這情形突然想起母親發怒的時候也喜歡拍桌子,摔東西,血緣果然是世間最可怕的詛咒,她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延續母親歇斯底裡的行為方式。
“老師,我們去院外散散步吧。”童原將地麵最後一點點茶杯碎片全部倒進垃圾桶。
“你去穿件外套,我們一起出去。”樊靜打量一眼分彆站在牆角的兩個孩子從沙發上起身。
風清月朗,暮色四合,院外的白蠟樹林積了厚厚一層落葉,鞋底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響,時不時有一片落葉頑皮地墜入衣領,裹上褲腳。
“老師,你要不抽一支煙吧。”童原自外套口袋裡掏出一隻打火機和一盒尚未拆封的香煙。
“煙?我沒收了,童原,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背著我吸煙的呢?”樊靜接過童原遞過來的打火機和香煙揣進口袋。
“彆誤會,老師,我並沒有吸煙,我隻是記得從前你每次心情煩悶的時候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吸煙,所以我纔想著是不是吸煙能讓您快樂一點?”童原連忙紅著一張臉向樊靜解釋。
“那就好,現在我已經把煙戒掉了,吸煙並不會讓我快樂。”樊靜指頭把玩著口袋裡的火機與香煙。
“我小的時候還向您討過煙抽呢,您還記得嗎?”童原試探著問身旁神情漸漸放鬆的樊靜。
“記得,你十四歲那年問我,老師,我可以抽一根煙嗎?我回答說,不可以,抽煙對身體不好。然後你就反問我,既然對身體不好,老師為什麼要抽?我接著就把你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一頓。”樊靜思忖片刻向童原重複兩人當年的對話,繼而又道,“有時候想想小孩子也蠻可憐,不知道哪句話會惹到大人。”
“後來我埋葬孔美善的那天,又跟您要了一次煙,那次您真的給我了,我抽了一口被嗆得不行,您告訴我,既然不好抽,以後就彆抽了。”童原腦海中又浮現四年之前那個晦暗的陰天。
“你知道我後來為什麼戒煙嗎?”樊靜轉過身問深陷於舊日回憶的童原。
“為什麼?”童原好奇地盯著樊靜的眼眸。
“因為你每次看見我拿出煙身體都會不自覺發抖,我覺得既然我們現在住在同一個家裡,我就不應該讓香煙這個東西在家中出現,但是我有一點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你那麼懼怕香煙當年卻還是執意向我討煙抽。”樊靜借著這個機會問出埋藏在心中已久的疑問。
“因為溺過水,所以要學會遊泳,因為墜落過懸崖,所以要學會攀爬,因為怕黑,所以要適應黑暗,因為一看到香煙就會想到與孔美善有關的舊回憶,所以纔想與老師製造一段與香煙有關的新回憶。”童原對樊靜講出她年少時候兩次開口討煙抽的理由。
“那麼回憶製造成功了嗎,新回憶是否成功地將舊回憶取代?”樊靜停下腳步等待童原口中的答案。
“當然取代成功了,或許發抖已經成為無法控製的身體記憶,但我每一次再看到香煙的時候,想起的都是老師在車上劈頭蓋臉地罵我,我紅著臉揪起t恤衣領遮住半張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如果關於香煙的記憶再溫馨一點就好了。”童原話到末尾露出難得一見的明亮笑容。
“當時一定很委屈吧,真是個小可憐,下次不會罵你了。”樊靜伸手拍拍童原的臉,隨後又如同自語般感歎,“你長大了真好,我不再總是覺得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