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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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是故意在祖律麵前說要把阿蠻送回家,對嗎?”樊靜等紅綠燈的時候扭頭看坐在副駕駛位的童原。
“對,我是在故意嚇唬小律,阿蠻這幾年經曆了那麼不幸的遭遇,您怎麼可能捨得把她送回金水鎮呢?”童原沒有想到樊靜竟會識破她的心思。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呢?我需要一個清晰的理由。”樊靜這一次想知道確切的答案,而不是像小律與阿蠻之間的爭端那樣模棱兩可。
“柳姨說……她有一天看到祖律親吻阿蠻的麵頰,我認為她們都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彼此還無法確定對方的心意,所以想借著這個機會在背後推她們一把。”童原不知為何覺得樊靜不會對同性戀這三個字有所抵觸。
“推她們一把?”樊靜若有所思地品味童原話尾那幾個字。
“您還記得小律和家裡提出要搬到外麵去住的那天嗎?她當時說,如果遇到阿蠻,她會告訴阿蠻當初吃浪蕩仔的醋是因為喜歡阿蠻。她還說,當時年紀太小,根本就不知道總生一個人的氣就是喜歡……小律好像從小到大一直很喜歡阿蠻,阿蠻卻對此一無所知,愛需要讓對方看見纔能有所延續,我希望她們能通過那天的事看清彼此在對方心目中的位置。”童原坦誠地對樊靜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你倒是用心良苦,我還以為你是為了通過這種方式逼小律說出真相。”樊靜沒有預料到事情的發展竟然會超出自己預計的方向。
“那天小律對我們說的根本不是事情的真相,她在袒護阿蠻。我已經去找過醫院附近酸梅湯攤位的老闆,老闆看到相片說記得這對母女,孩子全程很乖地把酸梅湯端給媽媽,媽媽接過酸梅湯就怒氣衝衝地扔進了垃圾桶。另外她們乘坐的那趟公交車監控視訊我也檢視過,阿蠻座位旁的阿姨把她錯認成了祖律的媽媽,她就借機假裝家長一路訓斥祖律,祖律全程配合,沒有還口……”童原把對於這件事情的調查結果一五一十地講給樊靜老師。
“童原,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拿阿蠻與小律怎麼辦,她們兩個現在都已經年滿十八歲,我從前的管束方式對於現在的她們來說已經不合適。”樊靜現在麵對阿蠻與小律時常常會浮現出一種無力感,她相信很多家中有同齡孩子的家長心中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老師,她們都已經長大了,你以後不用再費心處理她們之間的矛盾,我回去以後會告訴她們彆再因為鬨矛盾來煩你,她們兩個和好倒是很快,你的頭疼卻得持續幾天。”童原發現阿蠻這次被解救回家之後,樊靜老師的止痛藥消耗速度明顯有所增加。
“你也長大了,你最讓我安心。”樊靜言語間帶著些許欣慰看了身旁的童原一眼。
樊靜與童原一起來到昨天提前預定好的路德餐廳,孔美善釋放不到半個月的獄友胡蘭花大約五分鐘後趕到,童原並不認識她。孔美善被判刑之後童原一次都沒有去過監獄探監,童原懼怕看到警察,懼怕看到監獄,童原更懼怕看到孔美善灼人的眼睛。
童原每次注視那雙眼睛都會感到煙頭在後背麵板上炙烤,燙焦一處,猛地抽走,緩緩落向下一處,孔美善如同觀察瀕死的獵物一樣品味她的顫抖,而年幼的她隻能像是屠宰場裡的動物一樣任人宰割。那個霸淩者不是彆人,而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我是你媽媽在監獄中最好的朋友,我叫胡蘭花,你可以叫我胡阿姨。”那個女人看到童原起身迎接露出溫和友善的笑容。
“叫人。”樊靜側頭提醒呆愣愣站在那裡的童原。
“哦,胡阿姨好。”童原回過神來禮貌地和胡蘭花打招呼。
“你媽媽生病之前神誌已經很不清楚,我想她一定有很多事還沒有來得及和你交代。”胡蘭花用一種分外憐憫的眼光看向餐桌對麵的童原。
“我媽媽什麼事都沒有和我交代,她後來隻托了個夢讓我捎去一條紅裙子。”童原那雙藏在餐桌下的手像被微風拂過的秋葉一般不自覺微微顫抖。
“美善在世的時候曾經和我說過一個關於你身世的秘密,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那個女人打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大的煙盒硬紙。
“我的……身世?”童原聽到這幾個關鍵字頭腦霎時感到一陣眩暈,樊靜在這個時候悄悄在桌下握住了童原沁出一層細汗的潮濕掌心。
“這個人纔是你真正的媽媽,她的名字叫做戴雲舒,她和你媽媽曾經是情侶關係,兩人當年迫於無奈被逼分手,她們為了以另外一種方式陪伴對方……決定在醫院交換彼此的孩子。
美善在監獄裡央求我為她心愛的人畫一副肖像畫,我費了很大功夫才弄到一截鉛筆頭,美善對我描述戴雲舒的樣子,她的眉眼,她的眼神,她的麵頰,她的嘴唇,她的牙齒,她的鎖骨,她耳垂上的痣,我根據她描述的樣子來勾勒素未謀麵的戴雲舒。
美善被送去治療的時候沒能來得及帶走這張肖像,我就替她仔細保管起來,準備等出獄的時候帶給你,畢竟這是她在監獄裡最為珍愛的物品。”胡蘭花一口氣講完了童原的身世故事,樊靜與童原在桌下的手像藤與樹般越纏越緊。
“她果然是個騙子,我竟然被她騙了這麼多年……”童原一邊自嘲地笑著搖頭一邊落下兩行溫熱的眼淚。
童原像個傻子一樣從頭到尾被孔美善耍得團團轉,她二十二年來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個第三者生下的罪孽,她二十二年來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個偷走了祖律姐姐祖詩性命的小偷,那種像暗夜一樣濃稠的罪孽感無時不刻都在將她撕裂。
童原一千次一萬次地想把她這個萬惡的罪孽之女殺死,天知道她有多麼痛恨自己,天知道她設想過多少次,嘗試過多少次,失敗過多少次,天知道她每一次登上學校天台想的都是如何讓自己墜落,而懦弱的她就一直在如同綿延陰雨一般的自我厭棄之中茍活。
童原十四歲那年第一次看到樊靜老師的那一天,她就想留在樊靜身邊做一名忠誠的守護者,與此同時,她又在潛意識裡希望樊靜可以成為那個命定的終結者。樊靜與她母親是孔美善和樊雄那段婚外情的最直接受害者,而她這個罪惡的產物理應被受害者樊靜親手殺死。
童原就是那樣一邊沉鬱而又迫切地渴求與她親近,一邊幻想被她賜予日夜上演童年舊夢的牢籠;一邊殷切地祈盼得到她的關懷與垂憐,一邊許願在未來某一天生命被她親手終結;一邊像鬼鬼祟祟小偷一樣窺探她的生活,一邊藉以延續日漸式微的生機;一邊貪戀她的從容美好,一邊妄圖通過被她狠狠懲罰從而抵消流淌在血液裡的罪孽,那是一種何其複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