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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日記 chapter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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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46

樊靜通過胡蘭花的敘述漸漸明白她與童原之間本無血緣關聯,外公外婆相繼死去之後,樊靜本以為童原是她在人生的濁浪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然而胡蘭花的話對於樊靜而言也並未改變什麼,她已然在內心對童原產生了一種無可替代的親情,既然上天讓她們錯認,那就索性一直錯下去吧,樊靜不會因為錯認而揮刀割捨。

那幅胡蘭花畫在煙盒背後的肖像被童原裝進錢夾,童原開啟錢夾的那個片刻,樊靜不經意看到那孩子錢夾照片位裡竟然嵌著一張她的工作照。那張工作照曾作為樣片被金水鎮照相館掛在牆上展示,童原曾去問照相館老闆可不可以花五十塊加印一張,樊靜後來從照相館老闆口中得知這件事索性直接送給了她幾張。

童原在二十二歲這年終於得知了親生母親的樣貌,她其實早就見過戴雲舒,海邊、食雜店、橋頭、路邊,戴雲舒手裡總是牽著年幼的祖律。童原覺得戴雲舒像是一珠不染凡塵的玉蘭花,她總是偷偷在背後打量戴雲舒,戴雲舒感受到祖律的目光亦會回望她。

“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阿姨買給你。”那是戴雲舒第一次和總是偷看她的童原開口講話。

童原聞言紅著臉搖搖頭像一陣疾風般消失在戴雲舒視線,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能擁有戴雲舒這樣仙女似的媽媽,戴雲舒總是對祖律那樣溫柔,講起話來和風細雨,時不時愛憐地摸摸祖律的頭。

戴雲舒穿著紅裙子自殺那年童原十一歲,祖律七歲,孔美善聽到戴雲舒的死訊每天都把頭埋在被子裡整夜整夜的哭泣,那個女人彷彿一夜之間徹底變成失心瘋。

“媽媽,你為什麼最近總是哭啊?”童原清早給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的孔美善遞濕毛巾。

“她是我從前的愛人。”孔美善接過童原遞過來的濕毛巾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隨後又道,“她死了等於我也死了,你現在已經沒有媽了。”

那一天年僅十一歲的童原終於明白,孔美善為何擅自改動了她九歲那年寫下的情詩,為何以她這個孩子的名義瘋魔似的投稿,孔美善或許想利用這首情詩訴諸心中壓抑已久的感情。

童原最初創作的那首詩隻有四十八字:

她是稀薄雲霧

籠罩青山的幕

她是褪色畫布

神憂傷的筆觸

她是式微的花

留不住的殘夏

她是心上的疤

風斬斷的枝椏

孔美善改動之後那首詩有八十八字:

她是稀薄雲霧

籠罩青山的幕

她是褪色畫布

神憂傷的筆觸

她是彆離曲目

琴聲如怨如訴

她是我命定的劫數

她是式微的花

留不住的殘夏

她是心上的疤

風斬斷的枝椏

她是指尖的沙

薄情的愛人呐

我多想一生守護她

孔美善以童原這首詩為基礎擅自增加了四十個字,每一個字都代表她對戴雲舒的不捨與眷戀。樊靜老師後來之所以評價這首詩的後兩句銜接得有些突兀,大抵就是隱隱感覺到這首詩其實是出自兩個人之手。

童原終於知道孔美善為何一直逼迫自己寫作,為何一直不滿意於她每次考試的作文分數,那是因為戴雲舒曾經是金水鎮頗有名氣的才女,而童原是這個才女的親生女兒,她理應和戴雲舒一樣能寫出靈動的文字。孔美善顯然高估了童原,童原並沒有從親生母親那裡繼承作家的才氣,祖律身上倒是殘存些許,升高中後卻也幾近荒廢,戴雲舒的才華註定無法通過血緣得以延續。

“童原,你的頭怎麼了?”那天下午樊靜不知何時出現在童原臥室門口。

“老師,我的頭怎麼了?”童原聞言詫異地擡起頭問樊靜。

童原依稀記得自己恍惚之中好似做了一夜長夢,她在夢中對孔美善的欺騙煩躁難忍便拿頭撞牆,難道那不是一個醒來不久之後就會輕易忘記的紛亂夢境?

“我帶你去醫院。”樊靜不由分說地走到床邊拽起額頭滲出血液的童原。

“老師,我不去。”童原連忙搖搖頭拒絕了樊靜。

“你必須跟我走,咱們這個家還輪不到你做主。”樊靜俯下身來一把抱起了比她高出三四厘米的童原。

童原感受到樊靜體溫的那一瞬身體不聽話地泄掉了所有力氣,她像一灘融掉的蠟油一樣無法憑借意誌支撐起血肉與骨骼。今年二十二歲的她像個孩子一樣被三十二歲的樊靜老師抱在懷裡,她為自己此刻虛弱無力的身體感到深深羞恥,又為她們在這之前從未有過的親近泫然欲泣,如果上天憐憫,她想就這樣死在樊靜老師的懷裡,她想把這短暫的一刻凝為永恒。

“疼嗎?”樊靜站在一旁看護士為童原包紮傷口。

“不疼。”童原搖頭,“我很可能是夢遊當中無意識撞破了頭,您不要生氣,我並不是故意傷害自己。”

“我相信你。”樊靜仿若安慰似的拍了拍童原肩膀。

“我們可以在外麵呆一會再回家嗎?”那天兩人離開醫院的時候童原思忖良久開口請求。

“可以,你想去哪裡呢?”樊靜探身幫童原係好安全帶。

“原來受傷了就可以得到小時候的待遇。”童原看到眼前這久違的一幕不免心生感慨。

“你最好不要為了得到小時候的待遇天天受傷,否則我的心臟會吃不消,我現在可不是二十幾歲的小姑娘。”樊靜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警告,隨後又道,“我們去海邊呆一會兒吧。”

“好,去海邊。”童原和樊靜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起,她原本也想和樊靜一起去海邊安安靜靜地看日落,可是又怕樊靜見到大海難以避免地想起那些晦暗往事,所以她才沒有主動對樊靜講起想要去海邊。

“大海對於老師而言意味著什麼呢?”童原望著車窗外浮光躍金的粼粼海麵向樊靜發問。

“墳墓,母親的墳墓,父親的墳墓。”樊靜回身取了一條柔軟的薄毯圍繞在童原肩頭。

童原聽到樊靜的話終於明白老師在金水鎮的那三年裡為什麼每天傍晚都去看海,原來那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無聲祭奠,童原無法想象樊靜每一次看到海麵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難道就如同她前往金水鎮的墓園去祭拜孔美善嗎?

“您一定很想他們吧。”童原突然間開始很心疼在這世上孤身一人的樊靜。

“我不是很想念他們,我隻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我的母親為什麼采取那麼極端的方式解決問題,既然他已有新歡,那麼離婚就好了,何苦為了報複一個負心人搭上自己的性命?”樊靜每次坐在金水鎮橋頭看大海時都會在心裡問一遍母親,問她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您這些年裡是依靠什麼支撐活下去的呢?”童原對樊靜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痛楚之處感同身受。

“你……因為有你,我本來已經堅持不下去了,後來想到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你的存在,你就像是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縷光,我沿著光的方向去金水鎮尋找到你,可是……我發現你不是一縷光,你是一片陰雨,令我心生畏懼,令我腳步退卻的陰雨。

我像個觀眾一樣注視你,我像個讀者一樣閱讀你,我像個僧人一樣參悟你,我有意與你保持禮貌的距離,我不想與你發生更多的聯結,我也從未打算揭露我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後來我們之間漸漸開始有了更多的交集,我開始天真地幻想自己能夠照亮你,可是我又想錯了,我也不是太陽,我和你一樣是一片陰雨,我們兩片陰雨恰好可以融合到一起。因為你的存在,我可以堅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因為你的存在,我在人世間又安穩地渡過了八年。”

樊靜今天想讓童原徹徹底底地明白,她存在於這個世上並非是一種謬誤,樊靜今天想讓童原清清楚楚地知曉,她這根長久飄蕩在金水鎮海麵的浮木,曾經不止一次支撐起老師即將下沉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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