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49
chapter
49
童原開啟抽屜取出她高中三年一根根積攢下來的那幾盒半截粉筆,每一根粉筆上麵都雕刻了當時收集的日期,她自胡蘭花那裡得知孔美善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憤怒至極,可是憤怒之餘童原又恍然意識到事物所呈現出的兩麵性,那就是樊靜與她之間的關係似乎比從前存在更多可能性……
童原在胡蘭花沒有出現之前未曾嘗試過拋開師生關係與血緣關係去看待樊靜,她對心中深深景仰的人不敢生出半分逾越邊界的心思,她不敢褻瀆這份時而像迷霧時而如陰雨一般的師生情誼亦或是手足之情,然而當胡蘭花揭開她身世之謎的那一刹那,童原內心深處洶湧的浪濤找到了釋放的閘口。
莊寧警官隨手拽來一把塑料椅給樊靜放置外套,莊寧警官那句,“我三個月前去青城開會,咱們不還是趁著中午約在一起喝咖啡了嗎?”,莊寧警官挪動椅子湊到樊靜身邊一起看選單,每一個看似無意的行為彷彿都透露出一種潛在危險——莊寧警官隨時有可能會愛上樊靜的危險,而童原晦暗狹小的世界裡容不下一絲這樣的危險。
童原夜裡躺在床上不禁又回想起莊寧警官那幾句旁敲側擊的警告,她不知道莊寧警官對許多年前發生在海上的那場意外到底有多少瞭解,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紕漏讓莊寧警官對此有所察覺。童原聽鎮上的人說莊寧原本是金水小學的一名教師,難道她當時就已經對發生在金水鎮的一切隱約感知了嗎?
那天童原醒來時身上穿著睡衣像一珠凜冬的楊樹一樣佇立在家中露台,她自打與胡蘭花會麵就犯了兒時夢遊的老毛病,童原感覺頭發上沾染了一片濕漉漉黏膩膩的東西,她用手摸了一把,指腹沾滿鮮紅的血液。孔美善入獄之後童原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停止了夢遊,她的死亡為何又重新啟用了夢遊的開關?
那時的童原是一個年僅十歲的稚嫩金水鎮少年,孔美善發現藉助煙頭實施懲罰似乎並不能讓童原寫出絕世好文章,她隱隱感覺麵前的孩子好像故意在和自己作對,那個一身反骨的孩子內心好像裝著一個可怖的魔鬼。那孩子太過平靜,平靜到可怕,她感受到疼痛的時候會顫抖,會流淚,但是她永遠不會大聲叫喊,即便你把她打到癱倒在地麵,她也不會懦弱得縮成一團。
孔美善覺得遠比這些表現更可怖的是那孩子的雙眼,她的眼神中沒有小動物那種楚楚可憐,她望向孔美善的眼神中常常帶著一種巨大的悲憫,仿若身為母親的孔美善在她麵前是一個跪地乞討的乞丐。孔美善在懲罰、恐嚇、威脅那孩子,而那孩子卻在同情、可憐乃至於心疼她這個母親,你可曾聽過這種牛馬可憐屠夫的天大笑話?
難道那孩子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嗎?她身為一介漁民的孩子怎麼可以擁有一身傲骨,孔美善決定親手一節一節敲斷她身上的傲骨,那種沉靜寬厚且不卑不亢的品格與她漁民女兒的卑微身份並不匹配。
童原時孔美善開始按著她的頭撞牆,童金虎發怒的時候就會這樣對待她,她也選擇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童原。孔美善捏著童原脖子把她的頭往牆上撞時陡然體驗到一種奇特的感覺,那一刻她的憤怒,她的不甘頃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將他人性命操控於股掌之中的奇異暢快之感,那種奇異暢快之感給她帶來的精神愉悅甚至超過了情侶之間的雲雨之歡……
孔美善本以為一節一節敲斷那孩子身上的傲骨她就會屈服,然而沒有,她看向孔美善的眼神愈發慈悲憐憫,孔美善有時會恍然覺得那是廟堂裡的菩薩看世間芸芸眾生的眼神,那個孩子註定無法被暴力馴服,孔美善無論使出怎樣苛刻的教育手段,那個孩子就是不肯好好寫出一篇好文章,她明明生來就具備妙筆生花的能力。
孔美善後來在青城監獄服刑時曾經認真回想過這段經曆,直到那時她纔想通,童原是否能寫出一手好文章或許對於她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她隻是需要一個可以發泄情緒的物件,而童原對寫作的抵觸恰好給她提供了發泄的出口與施暴的物件,她因此才得以把童金虎帶給自己的全部痛苦都儘數轉移給童原……
“那她會不會是故意的呢……”胡蘭花停下握著小半截鉛筆頭在煙盒上描畫的手,歪過頭問孔美善。
“蘭花,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孔美善聽到胡蘭花的話心頭一顫。
“美善姐,我的意思是……那個孩子一開始故意不好好寫作文……會不會存心想給身為媽媽的你留下一個發泄情緒的出口呢,你覺得她很倔強,很不聽話,可是孩子卻覺得無處發泄的媽媽很可悲,很可憐,所以孩子選擇用成為出氣筒的方式來成全媽媽。”胡蘭花對孔美善如實講出她對童家兩母女這段過往的猜疑。
“我後來為了逼她寫作文用了很極端的方式,難道那種情況之下她還會……”孔美善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對胡蘭花講出她究竟用了什麼樣的方式,她怕這個好心的獄友得知全部真相之後會拂袖而去。
“那有沒有可能……事情發展到了一定階段……孩子已經通過不斷的心理暗示真的失去寫好作文的能力了呢?我曾在報紙上看過一篇國外關於死囚實驗的報道,馬丁·加德納給處於黑暗環境之中的囚徒蒙上雙眼,他假裝用木條切割囚徒手腕使其產生一種被刀片割傷的錯覺,同時他藉助水龍頭像銅盆滴水的聲音模擬手腕正在向下滴血的場景,那名死囚當真以為自己手腕被割瀕臨死亡,活生生被嚇死……心理暗示不僅會讓人喪失某種能力,還有可能讓人失去生命。”胡蘭花這個曾經的美術教師分析得頭頭是道。
“如果真是像你說的那樣,那我這個媽當得也真是該死……”孔美善探過身子看了一眼胡蘭花畫了一半的肖像。
孔美善不大敢細琢磨胡蘭花對於她們母女之間的種種推測,她怕胡蘭花萬一猜對,可是,每每在長夜裡想起童原那種像菩薩一樣悲憫的眼神,她又覺得胡蘭花的話每一句都是千真萬確,孔美善越是刻意不去想胡蘭花的話,它便越是每天浮現在她的腦海,好似天空中一朵揮不去的雲,同時浮現的還有童原背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煙疤,以及身為母親的她那一聲聲混合著哭腔的刺耳謾罵……
“我讓你不聽話!”
“我看你能倔到什麼時候?”
“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你到底為什麼每天一個心思和我作對!”
“我上輩子欠你的嗎?”
“聽話有那麼難嗎?”
“你想氣死媽媽,對嗎?”
“你這種壞孩子活著有什麼意義呢,我建議你乾脆死了算了!”
“你就是個罪孽,當年死的那個孩子就應該是你!你也應該跟著她們一起去跳海!”
“為什麼你不替祖詩去死!”
“為什麼留下來的是你!”
“你為什麼那天要和她穿一樣的衣服,你哪天和她穿一樣的衣服出門不好,為什麼偏偏是那天!”
“你就是處心積慮地讓我不痛快,你活著就是為了給我添堵,你生下來就是為了給我找麻煩!”
“你什麼時候才能去死!”
“阿原,勇敢點,去死吧,去死吧,眼睛一閉就死了!你就當是為了媽媽好!”
“我不想再為你這種壞孩子操心了!”
……
孔美善有一天起夜的時候突然發現童原好似在夢遊,那孩子夢遊的時候會不停地扇自己的耳光,後來嚴重到會用自己的頭去撞牆,那孩子撞牆的同時嘴巴裡還會自言自語……
“媽媽,我也不想不聽話。”
“媽媽,我沒有想和你作對。”
“媽媽,我不是故意讓你不痛快!”
“媽媽,我越來越控製不了自己。”
“媽媽,我的心裡好像住著一個魔鬼。”
“媽媽,我就是個該死的罪孽。”
“媽媽,為什麼死去的那個人不是我?”
“媽媽,我也不想做留下來的那一個。”
“媽媽,我總有一天會學會勇敢。”
“媽媽,我會償還祖詩的命。”
“爸爸,你彆再打媽媽了。”
“媽媽,你流血了。”
“媽媽,你彆再哭了。”
“媽媽,我幫你殺掉那個狗男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