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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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原九歲那年第一次沒有按照孔美善的期待寫出作文很大程度是因為內心抵觸,她打懂事起就想成為一名像爺爺那樣的船舶維修人員,作家這兩個字與她的夢想實在相距甚遠。
孔美善雙臂抱在胸前耐心等候足足一個半小時,童原纔在寫字桌前不情不願地磨出幾百字,孔美善雙手端起那兩頁紅格子稿紙細細品讀,試圖從字裡行間尋覓到戴雲舒的氣息,沒有,一絲都沒有,寡淡無味,毫無靈氣,孔美善將那兩頁稿紙撕得粉碎,揚手就給了童原幾個響亮的耳光。
童原蹲在門口吐掉嘴巴裡散發出一股腥氣的血水,孔美善以前也時不時打人,但是從沒有下手這樣狠,她以為孔美善一定會因為這件事氣得要死,然而沒有,童原第二天下午聽到孔美善一邊在梳妝鏡前描眉一邊哼歌,孔美善出門去賣空啤酒瓶的時候還破天荒地對廖破爛笑了一下,那是童原記事起第一次看到孔美善露出粲然的笑容。
那天賣廢啤酒瓶換來的一把零錢被孔美善用來買了裝在馬口鐵盒的水果糖,她把水果糖盒放進童原寫字桌抽屜當做無言的道歉。童原本已經在心裡偷偷打好了一篇作文的腹稿,可是當她看到孔美善難得一見的笑容和那裹著糖霜的水果硬糖之後便徹底放棄了那篇腹稿。
童原目睹孔美善的情緒轉變心中陡然生出一個陰暗扭曲的猜度,她認為,如果自己當真寫出一篇讓人大跌眼鏡的優秀作文,孔美善想必會如同當初看到那首情詩一樣欣喜若狂,但是那種快樂還不足以支撐孔美善露出稀少而又珍貴的笑容,她也得不到那盒包含些許溫情意味的道歉糖果。
那首情詩如同是一顆通往未知幽暗秘境的按鈕,孔美善通過這顆按鈕尋覓到一種可以麻痹她苦楚人生的藥劑,童金虎的藥劑是她,她的藥劑是童原,童原的藥劑是吊在房梁上的沙包,她們一家三口誰都離不開這種名為暴虐的有毒藥劑。
童金虎打過孔美善之後會聲淚俱下地跪地道歉,孔美善打過童原之後會給她買裹著糖霜的水果硬糖,童原打過沙包之後會給它鞠躬說對不起,施虐,受虐,道歉,妥協,原諒,再施虐……迴圈,迴圈,再迴圈,周而複始的迴圈……
童原漸漸發現每次童金虎毆打孔美善過後的第二天,孔美善不出意外會更加頻繁地要求她練習寫作文,畢竟寫不出作文是個很好的施暴名義。彼時童原已經徹底揣測清楚了孔美善的意圖,她隻要寫不出作文,孔美善就可以像個癮君子似的痛快淋漓地借機好好發泄一場。
童原天真地以為一無是處的自己終於在這個家裡派上了用場,她一直都想為母親做點事,如果這樣可以讓母親快樂,她能心甘情願一直忍受,然而她高估了孔美善的下限,同時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孔美善被童金虎用煙頭燙過一次就采取了同樣的方式對待童原,孔美善在被童金虎虐待時無比痛苦,而她在轉而虐待童原時卻倍感酣暢淋漓。那些所謂的丈夫們不敢在外麵欺負彆人,因為搞不好就要蹲監獄或是賠錢,所以他們把暴力傾瀉給家中的女人,妻子們通常在外麵對這種醜事羞於啟齒,彷彿犯下大錯的是她們自己。
那些所謂的丈夫們千方百計地揪住你的某一個過錯不放,放大再放大,誇張再誇張,重提再重提,那不過是他們想為自己接下來的暴力行徑找個合理名義而已,他這個在外麵世界裡卑微而又不起眼的丈夫想回到家裡當這個小小世界的暴君,而他能肆意踐踏的隻有額頭上被世俗黥刑烙印下隱忍二字的妻子與年幼的孩童。
童金虎就是那樣一個把家當做私有王國的男人,他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在朋友眼裡確是個老好人,每次在旁人那裡受氣便會回家找個引子對老婆耍威風,在外麵是龜孫,在家裡是暴君。
孔美善開始頻繁動用煙頭的那段時間,童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體與精神都已經到了忍耐的上限,可是她沒有任何辦法扭轉局麵,不知是因為自身能力不足,還是因為長期心理暗示的關係,她確確實實徹底失去了寫出好作文的能力,不僅無法去寫,還一看見紅格子稿紙就如暈船般頭暈目眩。
那一刻童原意識到她親手把自己推入了母親深陷的那片沼澤,她們之間的母女關係已經淪落成一種無可挽回的可悲模式,母親已經習慣通過給予她疼痛來換取短暫的釋然與歡愉,她不知道這種無望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童原認真地思考接下來到底應該選擇逃脫、終結,還是放任自己與深陷泥沼的孔美善共沉淪。
童原決定選擇用一種極端方式來終結眼前這個局麵,她知道這個家裡形成這種模式的根源在於童金虎,斬草須除根。童原自那以後便開始在心中盤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童金虎,唯有如此她纔可以像切除病灶一樣徹底終結孔美善的痛苦。
童原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孔美善竟然會在她的計劃實施之前先對童金虎揮起鐵錘,前後隻是差了那麼幾天,孔美善就白白搭上了自己的自由。童原想不通是什麼讓孔美善突然間擁有那樣的勇氣,難道孔美善是通過那幾年在女兒身上的錘煉,已然鍛造出一個暴虐的分身?
不,不是,孔美善或許隻是被童金虎逼急了,她和許多長期遭受家暴被迫行凶的那些女犯人其實沒有什麼兩樣。如果再不反抗她很有可能就會被童金虎打死,她們在自己死和對方死中間下意識地選擇了對方,因為保護自己的生命是每一個人的本能,妻子們為這樣的本能付出了長達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的牢獄代價。她們當中有的人可能在心中醞釀了很久,而另外一些人或許根本來不及去思考。
孔美善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之下揮起錘子砸向了丈夫童金虎,童原在絕望之中卻一次都沒有想到要殺死母親,她總是覺得錯的那個人永遠都是自己,那個僥倖存留在人世的自己,那個不被母親喜歡的自己,那個如同一場陰雨一般的自己。如果必須讓她和孔美善之間死一個,童原寧願死去的那個人是她。
童原就是那麼地愛著那個根本不愛她的母親,那種無望地愛令她進似乎絕望,母親的愛是她一輩子都無法穩穩抓在手裡的東西,忽冷忽熱,若即若離,她一直在被厭惡,一直在被欺淩,一直在被唾棄,她的心早已經如同被打碎的瓷瓶一般零零落落,是樊靜一次一次用溫熱的指腹將她皺成山川的眉頭攤平,是樊靜俯身將碎裂一地的她一片又一片拾起……
童原對著浴室鏡子熟練地處理掉頭發與額頭上的血跡,隨後取出醫藥箱進行一番簡單消毒,為了防止血再一次流出,她在衣櫃裡翻出一頂鴨舌帽戴在頭頂,童原不希望被家裡另外幾個人看她到這副對行為失去控製的狼狽模樣,她亦不希望大家察覺到她身體與心理同時出了問題。
“阿原,你怎麼吃飯還戴著個帽子,怪怪的。”阿蠻吃吃早餐時一邊啃包子一邊嘟囔。
“祖律不是每天都戴嗎,我戴怎麼就怪怪的?”童原避開樊靜的注視故作輕鬆地反問阿蠻。
“我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是就覺得奇怪。”阿蠻言畢仰起頭咕咚咕咚乾掉一大杯牛奶。
“我今天出門不想開車,你順路送我去上班吧。”樊靜的臉上依舊像從前那般看不出什麼表情。
“好,我送您。”童原正在撕麵包的戛然停住,她知道接下來會麵臨一場嚴肅的談話。
童原一關上車門樊靜便探身摘掉了她頭頂的鴨舌帽,她滲血的額頭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樊靜視線,童原向旁邊挪動了一下身體試圖躲避樊靜檢視,樊靜如同警告似的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
“老師,我……”
“彆動,坐好。”
“老師,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你上次已經對我說過了,頭再低一點。”
“我小時候曾經出現過這種情況,後來不知不覺症狀就自動消失了。”
“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想告訴您不用去管它,它自己會好,就像傷口會癒合一樣,夢遊持續一段時間就會停止。”
“老師這幾天抽空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你總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們阿原是個聰明孩子,我可不希望你有一天撞壞腦袋變成一個小傻瓜。”
“可是,我下個月中旬就要入職青城船舶研究所,我擔心萬一查出什麼問題被上報,雖然可能性很小,但我也不希望……”
“好的,老師明白,那麼今天開始你和我睡一個房間吧。”
“您說什麼?”
“今天開始你和我睡一個房間,這句話很難理解嗎?我會負責看著你,我已經向醫生提前做過諮詢,醫生說你這種情況晚上睡覺的時候必須有家長看守……”
“我已經二十幾歲了。”
“你無論多大在我眼裡都是孩子。”
“可是……”
“沒有可是,咱們家裡的露台從今天開始每晚會上鎖並更換最新版本的報警係統,今天下午會有工人來家裡的一間空房牆壁做緩衝處理。假如你再發生夢遊的情況,我會按醫生教的方法引導你回到床上乖乖睡覺,假如能通過這種方法成功控製住夢遊最好,如果實在控製不住,我們還是得去找醫生尋求幫助。”
“老師,你是不是看到了?”
“看到什麼?”
“看到我在露台。”
“嗯,我早上起來的時候在手機看到了監控提醒。”
“我知道了,老師,那我們就按您說的試試看吧,如果這樣還是控製不住,我會聽您的話乖乖去看醫生。”童原趁著在十字路口等綠燈的間歇轉過頭向樊靜鄭重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