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21章 惡疾
信自然是最先到的謝老夫人手上,潦潦看過,偏巧停雲和纖雲不在謝府裡。
原幾人從張家彆院回來後,崔婉有意邀請薑素娘帶著陶姝來謝府玩,與謝老夫人商議時,謝老夫人道:
“安樂公遊曆歸京,一直不曾回過他自己住處,是客居在範中書府上的。
他門生眾多,又是初初歸來,遞帖想要登門拜訪的,必然如過江之鯽,縱是範中書主家,想也不能明辭拒絕太甚。
一來二去,免不得大把官身在那頭來往,咱們幾個哥兒在人家那裡求學,幾家郎君已經是朝堂見過私下見了。
若是咱們後宅裡頭再成日牽三扯四,有心的看見了,說兩家情誼,要有個風吹草動,就成結黨營私了。
實在交好,好歹過些日子,等安樂公回了自己府邸再通來往吧。”
崔婉性子向來柔順,萬事以郎君要緊,她不作忤逆也不想忤逆,就此罷了。
纖雲習慣大事聽從娘親,但看崔婉一臉正色,說“素娘子那邊多事,過些日子,再請幺娘與你一起玩吧”,知道這會沒得耍賴,也作了罷。
然停雲奇怪道:“為什麼多事,那日回去時,素娘娘還說她是個閒客,多的是空兒呢。”
小兒就怕有人開頭,她一問,纖雲立即跟著跳腳,“對的對的,走的時候,我聽見了聽見了。
她說她閒的很,什麼家裡頭根本沒事,也沒人陪她玩,娘親快叫她過來。”
這話說的明顯是陶姝,小兒家隨口,哪做的真?
崔婉無奈看著停雲,片刻笑道:“今日沒事,明兒個就有了,咱們過日子,誰是時時有個定數的?”
此話聽來有理,和師傅觀照常說的“風雲無定”是一個意思,停雲偏頭想了一瞬,確然沒錯,這才繼續與纖雲撥弄手上幾個竹節人。
輕微爭執,兩個小兒不當回事,反讓崔婉心生漣漪。
她那日並未聽見鄭瑛和張太夫人爭執“天子太子”之詞,這會再想,幾家老祖宗慣來是隨來隨往的。
怎麼到了自己這兒,還得替郎君憂心個結黨營私。
不過這想法也就倏忽之間,伏唯以孝治天下,婦人猶重侍奉,難得近來謝老夫人慈和許多,怎麼可能為了兩個小輩惹她不快。
本也就是張家彆院初逢的交情,小兒忘性又重,聽說陶姝來不成,玩過一陣子,連人帶物一塊忘乾淨。
一連數日,纖雲和停雲再沒提起薑素娘,同時,謝簡也並沒有將三個兒子從範中書家裡接回來。
當然謝老夫人和謝簡爭執,崔婉一無所知。
直到今日,謝老夫人按耐不住,早早跟底下說三個哥兒有小半月沒見著人影,實在念想,無論如何,晚上得將人接回來吃頓團圓飯。
下人往謝簡麵前請示,謝簡道:“接回來就是了,母親要孫兒天倫之樂,兒子還能攔著不成,也回來歇個兩三日,再行去吧。”
如此議定,話傳到崔婉那,說是晚間接幾個哥兒回來。
她許久沒看見兒郎,心中歡喜,再看一旁纖雲笑哄,想自個兒生身母親,去接兒子總是合情合理吧。
事已到了這份上,謝老夫人多心已是徒勞,總歸是去範中書家裡,以後真有個萬一,隻說是赴約,總不是集聚的那個。
謝老夫人便不做阻攔,由著崔婉將停雲和纖雲都帶上,早早去,和範中書處內宅女眷玩哄個半日,等晚間哥兒下學,一同回謝府。
開懷最是停雲,前兒個她已在唸叨惦記師傅,實則是嫌謝府無聊,尋不著新鮮了。
一聽要去薑素娘處,當下玩心又起,特拾掇了幾樣小物件說要帶去給陶姝,鼓鼓囊囊裝滿了一荷包。
這頭崔婉亦給鄭瑛等人備了見禮,謝府又給安樂公置了酬師禮,前後丫鬟仆役跟著,車馬勞眾要去翻山越嶺似得。
實則都在京中,哪有千山萬水,京街不許縱馬,走走停停,一個時辰多點也就到了。
既離的近,謝老夫人得了信,雖不是大事,仍隨口喚了個女使,讓去範家府上傳個話給崔婉,順便給停雲。
人前腳出了謝府角門,後腳又跑出個翠綠褂子小丫鬟往張太夫人那頭去。
訊息到範府時,幾個哥兒還沒下學,連同彆處些小郎君齊齊坐在間闊廳裡。
個個白衣儒冠,身前案幾筆墨,最上方坐著一個須發伶仃的老翁搖頭晃腦。
停雲纖雲和陶姝躲在僻靜處,尋了個高台齊齊站著,扒著窗沿往裡看。
停雲對裡頭光景著實不以為然,悄聲道:“我當是什麼,原來就是和一群和尚念經樣,我看的多了,早說就不來了。”
陶姝悄聲道:“是的,我也不想來的,以前在老家,我爹爹一樣給人授課,沒什麼差。”
她年歲實則比纖雲略大,又比停雲小些,隻纖雲寵在深閨,停雲養在山裡,兩人處事皆不如陶姝世故。
纖雲跺腳抱怨道:“那就是隻有我沒瞧過?我看這不好看,你倆看過也沒什麼稀奇。”
她先跳下台子,沒好氣道:“走了走了。”
陶姝跟停雲隨即跳下,轉身和纖雲並做一路往回走。
陶姝道:“本就不稀奇,來京之前,爹爹給人授課,我還進去坐著呢,是沒什麼好玩的。”
停雲道:“是的,老和尚念經時,我也坐得,不過他們不讓我坐裡麵,隻許在外麵。”
纖雲愈發不滿,猛跺了兩下腳道:“等我大些入學,也就能進去了。
為什麼你們爹爹都要坐在上麵給人講課,我從沒見過我爹爹給人講課呢?”
“老和尚不是我爹。”停雲道:“快點回去吧,一會要被唸叨了,雖然老和尚不像你爹,你娘親和我師傅倒是很像,唸叨極了。”
陶姝目光被纖雲裙角下露出來的鞋麵吸引,一雙眼神囧囧虎頭鞋,自個兒娘親薑素娘也做過,隻是用的花樣不同。
纖雲鞋麵繡的是紅黃相間的瑞虎穿花圖,不知是什麼染的絲線亮晶晶的,又把米碎白玉珠子穿成串,做的兩簇老虎胡須。
她稍有不如意,就鼓著腮幫子跺兩下腳,鞋上老虎胡須便根根起落抖動,像是那百獸之王氣的吹鬍子瞪眼要跳出來咬人了。
陶姝道:“你怎麼總是跺腳,我娘親是不許我如此。”
“我想跺就跺,不要讓爹爹看見就是。”纖雲又跺了兩下。
話題又扯回各自爹爹身上,陶姝道:“我娘親說,爹爹講課,是因為他是天下最好的儒師,是今上親封的安樂公。”
“安樂公就講課”纖雲猶不服氣的很,旁兒個女使隔著花叢喊:“雲娘子,可算找著你們了。”
“快回來吧,大娘子尋你們好些時候,怎可私底下在彆人府上隨意走動。”跟著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從那頭竄出來。
纖雲連忙吞了話,停雲疑惑問陶姝:“你爹爹是安樂公?”
她就說這名頭在何處聽過的,大抵是張家彆院時,夫人娘子們相互介紹來曆,湊巧聽了一嘴。
然和陶姝玩時,一直是薑素娘跟著的,幾個姐兒年齡實小,相互之間還提不著家世。
再要攀比,陶姝是邊陲之地民女所生,斷不會時時把安樂公掛在嘴角。
這會與停雲等人說起,也僅是尋常語氣尚帶收斂,不見絲毫自傲。
“嗯。”陶姝點頭。
停雲恍惚記起那日在房中聽到謝老夫人說什麼安樂公渾水,然當天實在犯困。
又隔著一道門好幾個屏風阻廊,若非她長在山中耳目清明,該是啥也聽不著的。
這會再要想個究竟,絞儘腦汁也隻得模糊詞句,怎麼都拚不出個全話來。
心頭還在犯難,女使走到麵前,指點著三個姐兒,佯裝氣道:“好啊,一會稟了大娘子,管教你們個個落不了好。”
纖雲熟知崔婉脾性,全不當回事,停雲抿嘴,也隻為她記不起當天聽到什麼了。
唯有陶姝討饒道:“彆告訴娘親,我隻帶著她們來看爹爹罷了。”
女使到底不敢將主家姐兒作何對待,笑話一陣,趕緊將人帶了回去,笑說是“三個姐兒追巧雀玩,跑的遠了”。
因鄭瑛與崔婉薑素娘兩人年歲相差太多,不便相交,因此今日範府出麵陪客的是範府長子正妻秦樂,人稱範大娘子。
三人對小兒做派心知肚明,不做計較,難得她各人也算意趣相投,聊了些後宅中事。
範大娘子逗趣道:“什麼樣的雀兒,管能說出個顏色兒來,闔府上下,掘地三尺也得給尋了,架子拎著帶回去纔是。”
崔婉瞪過纖雲一瞬,忙收了眼,屈膝矮身將纖雲鞋麵撣了撣,輕道:“來時怎麼說的,若叫祖母知道,再不許你為客了。”
薑素娘目光跟著掃過,見兩個雲姑娘身上衣衫首飾皆是一樣料子一樣工,獨獨腳上繡鞋不同。
倒也沒說有個差彆,就是,有些區彆。
她是喜歡停雲的,又知道停雲是個螟蛉女,長在觀子裡,最近是在謝府暫住。
想獨獨小姑娘沒有娘親在這,若自己再與幺娘過分親密,免不得停雲要傷感。
當下就沒問陶姝,反與停雲逗笑道:“哪樣雀兒,說與我也去看看。”
停雲沒答話,仍一副心事重重樣,陶姝搶道:“都飛走啦,再看不著了。”
“那真是咱們範府門不夠高,園不夠闊”,範大娘子嗔道:“連個雀兒也住不下,要去彆處搭窩子呢。”
崔婉跟薑素娘俱是捂嘴笑,佯裝要去找,打趣道:“那咱們也得跟著去尋了,定是在園子裡沒得跑的,非捉來不可。”
纖雲急惱惱以為瞎話要被拆穿,攔著崔婉不讓動,陶姝卻是知道娘親與人玩笑爾,站在一側不吭聲。
停雲輕咬著下唇,越想越是記不起當天謝老夫人說的什麼,甚至懷疑當天是自個兒睡糊塗了,夢裡聽的。
崔婉以為她是插不上嘴難過,把纖雲往旁邊輕晃開些,道:
“停雲,阿家特遣了人來遞話,說是觀照真人擬了書信,要接你回觀子去了。”
“真的?”停雲頓時懶得再想,眉梢一揚,“師傅的信,她怎麼會催我,她從不催人的。
我還道要寫個信催她呢,定是她想我了。”
話落忍不住拍了下手,喜滋滋道:“那我是明兒回去嗎?”心下又覺為難:“我可怎麼回去啊。”
觀子裡決然沒個馬車來,以前和師傅們下山全靠雙腳,走一走,就要歇,現兒從謝府回觀子的路,她自個兒也不知道啊。
“瞧你急的,”崔婉笑道,言語半真半假,“怎麼,謝府,薄待了你,你要日日念著回去?”
“那倒不是,不過,人家說,錦城雖雲樂,”停雲學著那會看到的老翁搖晃腦袋,“不如早還家。”
崔婉微笑不置可否,一旁薑素娘反麵浮憂心。
她看停雲是躍躍欲走,可作尋常想,山上粗茶淡飯塵露風霜的,哪是一個七八歲嬌姐兒呆的地方。
纖雲聽明白以後就沒人陪著玩了,趕緊將腳狠跺了兩下,“她怎麼回去了,我不許她回去的。”
許與不許的,陶姝深知無用,僅往薑素娘身旁挪了挪,緘口不做挽留。
範大娘子打趣兩句,轉頭問過丫鬟時辰,幾人說著閒話往內院走,隻等哥兒們下學,這頭崔婉便一起回謝府。
薑素娘未曾瞭解過王謝兩家淵源,更不知謝家打算。
自忱她是個續弦,估計也難以做主外出請神拜佛,故而停雲這一離去,再見不知何時。
範家女使上了茶點,依舊三個大人坐著歇憩,姐兒們便在院中玩樂。
聊得一陣,薑素娘頻頻往三個姐兒方向看,與範謝二人道:
“不怕兩位娘子笑話,自進了京,我還好些,由簡入奢來,沒什麼不習慣。
可小兒不同,咱們都是做娘親的,瞧我那幺娘,”她向著秦樂頷首,賠禮道:“範大娘子莫怪,我並非嫌貴府不周到。
是她突然遠離故居,這頭除了父母和她貼身雁回,旁的都是生人,我瞧她素日裡,話都少了。”
“這是說到哪去了,誰還不是從生到熟過來的,你住得久些,她也就是京中正經高門裡的姐兒,多的是往來呢。”範大娘子道。
崔婉跟著應和,薑素娘轉而便道要去房裡尋個物件單送與停雲,難得幺娘和她一見如故,往後二人,也作個念想纔好。
至於纖雲,她笑道:“咱們定是時時見著的,今兒可要分個輕重緩急了。”
範府裡是早備著給兩個雲姑娘麵禮的,走的時候順口提一嘴便是,這會範大娘子僅做調笑:“你這一說,叫我虧了心,沒有另待菩薩。”
又是一陣笑,薑素娘起身福禮,走到三個姑孃家處,溫聲問停雲“可有中意物事,權當是奉與菩薩誠心”。
“觀子裡沒有菩薩,咱們是供祖師和真人的。”停雲認真解釋道。
“是送與你玩的,以後若得了空,我還請你來與幺娘作伴。”薑素娘道。
“你請我嗎?”纖雲歪著腦袋問。
“請的。”
“那肯定有空,如今師傅允許我給人念經了。”停雲仰頭道,往崔婉方向看了眼,又道:“謝祖母說不用我念經,不念也來得。”
又聽薑素娘問的是自己喜歡什麼,想過一陣,觀子裡似乎萬事不缺。
不過,既然人誠心要送,辭不得,停雲道:“我喜歡明月珠。”
這可答到了薑素娘心頭上,她原籍是個小殷之家,金玉太貴重沒幾件,奩盒裡最多的就是珍珠了。
當下要請停雲自個兒去選,拉了人與崔婉道:“且將菩薩借我片刻,求個願來。”
她日常住處就在廳後一院之隔,崔婉自是依從。
薑素娘拉了停雲,行過院子葫蘆形垂花門,仍在笑問:“珍珠華光甚好,隻是我看京中姐兒,更喜歡良玉些。”
停雲停步,仰頭皺著臉問:“我看安樂公是在此處講學,為何旁人說是拘禁他?”
“嗯?”薑素娘一時沒聽出話裡意思。
“我師傅也常去講學,莫不然也讓人拘著?”停雲愈是想不明白,“可是這樣?幺娘說她爹爹便是安樂公,也就是你的郎君對不對?
我師傅是沒有郎君的,我便不太認得各家娘子郎君誰是誰。”
薑素娘這才大駭,環顧四周無人,伏低身子拿住停雲雙肩,近乎啞聲問:“誰與你說的這話?”
“不記得了。”停雲往捏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看了看,猶豫道:“我也沒聽真切,所以才問你。”
薑素娘忙收回手,捏了捏帕子強顏笑道:“那就是嚇唬人的了,定是你夢魘忘了,方纔聽你說的較真,也嚇著我了。
咱們進去,挑珠子吧。”
“那好極了,其實我現兒個不缺明月珠了,謝祖母送了我好大一囊呢。”停雲跳著往裡。
是夜,範中書家裡安樂公突發惡疾,要辭學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