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41章 昭德
丹桂雙淚俱下,潰不成言,叩首“咚咚”悶聲作響,額頭在地麵連磕了三四個。
謝府旁人手腳也快,飛竄出來四五個女使連同曹嫲嫲將她拉起,連聲嗬斥道:
“做的什麼行徑,在老夫人麵前尋死覓活。”
春儘夏將來,謝府廳堂裡前兒個剛撤了地衣,光潔如鏡的青石板硬似銅鐵,在丹桂額頭正中烙下通紅一片。
渟雲早已大氣不敢喘,見有人扶了丹桂,這才勉強回神看向謝老夫人,往日慈祖母,比昨日還要冷眉利眼冰霜麵。
“我是這麼吩咐的,今兒若不問雲雲討來用,不知你陽奉陰違,當麵應承,背後搪塞,拿些醃臢東西應付了事。
一朝事發,又在這碰頭戳喉的,倒是我這雙老手捏了百十條性命一般。”
“沒乾係的”渟雲連忙搖頭道:“月明珠大小藥性無差,隻要清洗乾淨,都是一樣用。
何況那老和尚處沒有又大又勻淨的,我去過好些次,討一兩粒也是這些,這位姐姐能拿給我這麼多,肯定不容易。”
她看了看丹桂額頭,驀地又想起昨夜謝簡砸的那個筆架子,若是正中崔婉,沒準也是額頭處要往外滲血。
她求謝老夫人道:“請謝祖母不要怪她,我還有一粒大的,”渟雲抬起手腕,示意薑素娘給的那顆,“我摘下來再磨就是了。
一顆不夠,我”她本想說還有銀子,買些來就是,卻在看向謝老夫人時,一瞬瞳仁閃爍,住口輕咬了下唇。
月明珠貴,那是在觀子裡,謝府幾張紙都能賣成千金,怎麼會缺自己腕子上一粒珍珠?
曹嫲嫲著人拉穩了丹桂,自己走了兩步到謝老夫人身旁,笑道:“雲娘子這話可不中聽了,大小尚且不一,哪裡就會藥性無差。
這事兒,也不是為著一二錢珠粉,她是謝府家養,原該聽憑主家吩咐,儘心儘力纔是,哪有藏著昧著生了惡毒私計。
莫說她是個底下人,就是為人子女兒孫,哪一個不講恭順虔和?
要知道,喜樂憂懼,都是尊長給的,怎可驕躁妒恨,嬉笑怒罵由著性子。
退一步說,便是那萬安寺尋不來白淨珠子,隻管給上頭稟告一聲,自有上頭人衡量處理得當。
她不聲不響越俎代庖私下行措,既是給雲娘子您的,您說藥性無差,那沒人與她計較也就過了。
偏巧了不是,今兒老夫人要用,您說這莫不然還把錯處算到老夫人身上?是怪她老不該臨時起意,還是怪她老不該挑剔一囊珠子?
還是怪她昏庸古怪強人所難,能逼著底下人以次充好唯恐落個辦不成事的罪名。”
“老夫人,求求您饒了我這回,我當日一時糊塗,鬼迷心竅,求求老夫人開恩”丹桂哭著喊了幾聲。
曹嫲嫲年邁,說的慢條斯理循循善誘,渟雲本就心急,被她四五個反問一繞,更是不知如何做答。
謝老夫人微微點了點頭道:“正是這麼個理,”說著看向丹桂道:“天底下主家哪個不是明目通達的,可見有彎酸地痞坐得錦堂?
偏每家每戶總有些上不得台麵醜事,還不就是底下仆役婆子由著私心胡作妄為,昨兒七八個我才輕縱,今兒又出了你。
你且仔細說說,當時何故尋了這粗劣東西作數?”
“是我一時一時不喜雲娘子,她看不上老夫人給的玉髓珠,奴纔想她有眼識不得,我隻是,我隻是想替老夫人出口惡氣
求求老夫人看在我多年伺候,看在我爹孃”
“荒唐嘴子。”曹嫲嫲嗬道:“你自個兒生的歹心,還要生拉硬拽往夫人身上攀扯。
夫人一貫與人寬泛你不聽得,反學“惡氣”這等粗俗詞彙。
就是咱們這過於寬泛,才叫你有臉站著信口雌黃,換在彆家,私下打死了也沒人聲張。”
她轉向謝老夫人道:“我看,趕緊把這刁仆交給牙婆,她自凶惡,就該給她尋個凶惡去處。”
丹桂求饒聲哀,渟雲垂目道:“請謝祖母不要為難她,就算她一時一時,遊魚貪鉤,禽羽貪食,天生萬物,喜樂”
她隱約聽出曹嫲嫲是在訓自己,措辭結巴,良久湊不成完整句子,卻不知為何昨兒謝老夫人已經生氣罰過底下銀子了,今日還有此舉。
念及謝老夫人經常說山外無有道家,想祖師的話這會說來不好,忙換了個,“古人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則改之不要為難她。”
不要為難她,也莫為難我。
謝老夫人臉色始好轉些,讚許道:“雲雲近來也讀聖賢書了。
雖人非聖賢,過求改之,可若功不能賞,過不能罰,君如何馭國,郎如何治家呢。
家國皆無寧日,這天底下,還不悉數亂套了。”
她看向丹桂道:“你也不須叩頭求命,咱們這裡從沒有過喊打喊殺的暴行,便是你偷了一囊珠,自有見官治罪。
單隻辦事不利,就從哪來回哪去,彆人就罷了,你是生在謝府的,往年我瞧著長大,領在身邊,還給你那爹孃賜了禮。
如今依舊給他們賜禮,你去收拾東西,衣裳私銀都帶著,誰也不許扣了。
主意大的人,就過自己的主意去,來日再惹禍事,與謝府概無乾係了,你落個自在,我也圖個安心。”
渟雲暗鬆了口氣,想這反成好事,那丹桂有家有銀隻管出去過活,就是要替誰家為婢為仆,換個夫人就是。
沒料丹桂哭聲愈高,口口聲聲喊著若叫謝府趕出去,還不如一塊青磚拍死她來的痛快。
又看出這裡渟雲最經不住求,連連喚她“娘子”,說是以後再也不敢輕慢。
隻求向謝老夫人討個恩典,留下她吧,留在謝府燒水劈柴浣衣粗活也使得。
曹嫲嫲哪容得她再高聲,示意幾個女使趕緊將人拖了下去。
碗裡粥水還剩小半,早沒了熱氣,腹中一陣瑟縮感湧來,渟雲記起午間就沒吃過什麼。
其實在山上出門采藥時,飯食無定,啃個炊餅果子喝一囊水也算當頓,饑飽沒有過太明顯的記憶。
來了謝府,一日三餐有人呈上,她不貪食,未覺飽足,反在此時,初嘗匱餓。
那一囊珍珠還在桌上未收,謝老夫人視若無物,笑道:“你現兒來了也好,我就不著人再和你傳話了。
我看呐,是你離我離的遠了,沒個人日夜護著,才叫些婆子奴才狗眼勢利。
我著人收拾了院子,你以後,就住在祖母院裡吧,還在你說念經那回住的屋裡。
你得體諒你娘親,雲兒是她幼女,難免偏顧幾分,本也無妨,可昨兒個一鬨騰,沒人說你不是,不定怎麼編排她。
祖母說的可是?以後行事,三思啊。”
“嗯。”渟雲盯著謝老夫人,重重點了頭
謝老夫人笑著與旁邊伺候的人道:“替雲雲換些熱的來,個個都瞧見下場了,往後在我眼皮子底下,看誰敢欺她。”
片刻後曹嫲嫲再回來,躬身道是“丹桂尋死不肯走,先將人扣在房裡,等她那爹孃來領。”
渟雲低聲道:“她作何不肯走呢?”
曹嫲嫲捂著胸口笑:“娘子啊,隻有削尖了腦袋往咱們謝府求活路的,誰想被攆出去呢。
得是老夫人心善,還賞銀子給她,要我說”
“還提她做甚麼,你一會吩咐人,替雲雲拾掇了趕緊搬過來,再碰不上這等糟心事,何必浪費唾沫。”謝老夫人斥道。
“哎。”曹嫲嫲笑著答了話,走上前將桌上一囊珠趁手扭在一處,走至門口,吩咐外頭丫鬟道:“丟遠些,彆再看著生氣。”
她大抵是氣急了,聲調頗高,坐在桌前的渟雲聽的清清楚楚。
用過女使新呈的粥飯,謝老夫人看外麵日頭還烈,囑咐晚些再走動。
渟雲唯有聽之任之,這一等等到日暮,園中鳴蟬見歇,中間曹嫲嫲又閒話般說了好些“行事不當,累己累人的”話。
她句句聽得,又好像句句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謝老夫人貼身女使芍藥笑著請了渟雲先,後頭再跟著幾個粗使婆子和小丫鬟,一群人往崔婉的小院去。
怪哉裡頭仍是沒人,渟雲不敢問辛夷蘇木去了哪,低聲問芍藥,“怎今日我還沒見過崔娘娘和纖雲呢。”
芍藥和丹桂皆是在謝老夫人身邊長大的,昔日好友被攆,她淒淒不敢露於表,強顏笑道:
“大娘子來去,咱們哪知道的,四姑娘要問,晚間問老夫人妥些。
咱們還是趕緊,進去先打理了貼身東西,今夜住下免叫老夫人掛記。”
兩個院子相隔不遠,何來掛記不掛記,分明謝祖母是在托詞,可她叫自己住過去又做什麼呢?
渟雲悻悻進屋,忽看到陳嫲嫲在房裡疊衣,她連忙上前問,“嫲嫲在這,辛夷姐姐她們呢。”
陳嫲嫲一手將她摟過,往外看幾個丫鬟在忙活,蹲下身小聲道:
“你跑去哪了,我在這磨了好久,你再不來,我也走了。”
“走去哪?”
陳嫲嫲一番交代,渟雲才知,辛夷蘇木簪星佩露都叫謝府退了,連同陳嫲嫲,也多給了一月例銀,吩咐彆再來了。
隻因她不是賣身奴仆,乃是活契役使,又是莊戶人家,沒叫立時拉出給牙婆清點人頭,由著在這收拾東西,晚間查檢後送回莊子去。
離彆固然是傷心事,渟雲沉默一陣,更奇怪問道:“你們為什麼不願意走呢,外頭也好的。”
“我的個娘子哦,好什麼喲,這兒三頓都有熱飯,主家不打不罵不砍頭,晚間當值還給個果子賞銀的。
我回去還有個男人兒子出力氣,你這年歲,可千萬的再莫與人吵嘴生事,若叫也被攆出去,死在街頭都算福氣。
哎”陳嫲嫲抖了抖手上兩件衫子,“你們上頭神仙伸伸胳膊腿,咱們底下人就得吃糠咽土散骨架子。
嫲嫲知道你以前在山上,你就在這做你的神仙娘子,我也算個好命,養幾頭畜生還能炸出點油葷餓不著。
你看那兩個姐兒,臉上才長出點肉,不知道要被賣到哪家去,哎呀我跟你說這些也是白費你以後就悄聲些。”
芍藥跟著走進來,看還有外人,嗬斥道:“怎麼還沒走乾淨,誰叫你在此磨蹭。”
陳嫲嫲連連答應,說是莊戶上的,等天黑了才與旁的一道兒走呢。
“那也不該在娘子閨房裡藏著,還不出去等。”
“哎。”陳嫲嫲拎上自個兒兩套粗布衣裳,點頭哈腰繞開渟雲去了外頭。
芍藥道:“娘子隻管察點,不勞動手,吩咐一句,我這就收著。”
“為何陳嫲嫲說,丹桂姐姐出去就要死了?我不怨她,那月明珠本就大小無差。”渟雲站著楞楞道,一副魂遊天際樣子。
芍藥也嚇的往外看了一圈,苦笑道:“四娘子快彆這麼說,給老夫人聽去了,準罵我背後挑唆。”
她扶起桌上一截倒著的白蠟,輕聲道:“不怪老夫人生氣,這裡伺候的好不體貼,哪有燈火倒了都不扶的。”
上麵居然還沾了灰,也不知是跌在何處了,寢居裡一年四季鋪著錦布,兩日一換洗,哪來的塵土。
她往陳嫲嫲踩過的那截蠟燭吹了吹,“咱們生在謝府,死在謝府纔是應當,外頭難活的很。”
“哦。”渟雲大悟,魚在水中存,亦在水中困。
自己害的那魚離了水,再活不成了,這等惡果,往觀子裡祖師麵前悔過三天三夜,隻怕也消不儘孽障。
她茫然取了枕上詩書握在手裡,禁宮一群明君賢臣終於擬定了新年號:昭德。
昭者,光被四表,德者,仁感九州,今萬邦欣載,共惟帝臣,天子行山川之廣以納汙,海天之闊以含垢。
是唯律己寬人,隱惡全恩,故擬此號,書成華章,告皇天厚土,萬民聽之。
周肇落筆淨手,還來得及追上往宮外走的謝簡,兩人並行一處,周肇咬牙低聲道:
“我好不容易休沐幾天,去謝大人府上倒貼茶錢開桃散李,大人如此回報我?”
謝簡抖了抖袖沿,“你不是去宋爻宋公處喝過茶了麼,我趕鴨子上架,這不都是替聖人儘興?”
說罷一甩手,昂首闊步往外去,回到謝府,晚膳仍不見崔婉與纖雲。
謝老夫人這才說是纖雲哭哄不休,府中風波未定,讓當孃的抱著回崔家小住幾天,正好開夏了,正是探親訪友時節。
再聽說渟雲搬到了謝老夫人院裡,謝簡看了眼埋頭吃飯的渟雲,評判道:“這是最好不過,有母親親自教導,兒子就放心多了。
這回是宋公通情達理,不然那一幫禦史察台還不知如何刁難。”
風卷殘雲去,霧欺冷月來,同和年就成了昭德年。
??啊,我又寫完了一個情節扣,我怎麼又寫了這麼多字,不科學不科學不科學,我預計一章就能寫完的啊!我一寫我就控製不住,我哐哐哐鍵盤就是砸,沒事,明白人明白我在寫啥。
?我那種仇富仇權愁天龍人的心思又藏不住了,今天也是溝裡鼠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