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44章 骨韘
頭頂是金黃烈日,似乎也被誰狠狠在手裡攥了一把,像她手中杏泥滴滴答答往下淌,澆到走過來的宋辭亦是一身金黃。
這人實在糟糕的很,十輩子見不得祖師,渟雲一甩手,丟掉掌心黏膩,猶自在衣服上了蹭了蹭。
宋辭得意非常,走得近了,還要往她耳朵處湊,悄聲道:
“我娘有個犀角骨韘,你問她要過來,我拿銀子跟你換。”
韘者,扳指,決亂者佩觿,射禦者佩韘,袁簇自為弓手,最離不得的東西就是韘。
這玩意兒有皮有革,有金有玉,也有骨頭做的,袁家世代是軍戶,和時吃糧,戰時奉詔,總有那麼幾個兩軍對壘時搶回來的祖傳寶貝。
其中一對兒,就是宋辭說的“骨韘”,相傳是袁家祖宗與異族對陣,那異族神通廣大,能驅象趕犀。
戰事最終自然是袁家祖宗的兵馬稱勝,且袁家祖宗立了大功,賞賜裡就有一隻犀角。
又招來能工巧匠切割打磨紋繪,共得骨韘十個,一代代傳下來。
外人聽了,要說該傳男不傳女,卻不知如何,被袁簇得了倆,分與宋頏做了信物,剛好夫妻湊成一雙。
宋辭能在自家老爹房裡偷摸翻碟子,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朝著那一雙骨韘下手。
再想自己上頭走了大哥有二哥,分家產這玩意兒也落不到自己頭上,難得今日天賜良機。
自己開口要肯定不成,就算娘親當麵笑嘻嘻答應,回去不僅拿不到東西,飯也沒了。
他求渟雲:“你開個價,萬兒八千我也湊給你。”
防止渟雲不識得韘是個什麼東西,宋辭比劃道:“戴拇指上的,犀角的,畫著刑天拿斧子的,你可千萬彆要錯。”
渟雲難得深喘了兩口氣,想往日師傅不會罵人,觀子裡各位師傅也不會罵人,但麵前這個不信祖師,罵他得不了道估計他也不當回事。
回憶半晌,記起謝簡當晚在書房,她看自己手上那杏子汁水擦乾也是一股黏糊勁兒,從沒這麼躁過。
“給我滾!”她沒謝簡那個跋扈氣勢,唯臉漲的通紅。
謝老夫人在亭子裡看靶子處,是從暗往亮地兒看,但瞧見兩個小兒人影湊在一起,沒看見是什麼舉動,更聽不見言語。
謝老夫人笑道:“這是說和上了,下頭怪熱,還趕緊叫個人去帶回來。”
不是趕緊叫個人,她是得趕緊叫個婆子回來伺候,順便往謝府傳個話備馬車來,防著宋府還有啥大虧要裝盤子裡往上端。
袁簇卻是常年一雙眼看遠不看見,與聖人所言無差,明足以察秋毫之末。
雖聽不見搖光在與謝家小女說什麼,知道自己兒子絕沒有個好心思,袁簇站起往欄杆處大喝道:“宋搖光。”
停了片刻像在蓄力,然後才喊:“立刻給我滾回來!”
崔婉手裡拿著枚鹹酸梅,被這聲一喊,不知該放下還是繼續往嘴裡喂。
纖雲再次把腦袋頂往娘親懷裡縮了縮,怪不得宋家哥哥,這袁娘娘著實可怕,他不敢惹也是情理之中。
宋辭怔怔看與渟雲,不明所以問:“我得罪你了?”
世家小兒,哪知道什麼人間苦楚,便是老爹宋頏和娘親袁簇同時怒發衝冠,他躲著點,忍忍就過了。
今日飛箭,也隻當個笑哄把戲,如何能體貼她人焦灼。
這還要再勸,亭子袁簇在喊,渟雲繞開他徑直往回走。
果然師傅教的有道理,世間萬事,當叫童蒙求我,匪我求童蒙。
人若不主動提出要求,自個兒就不該沾染因果,就算人提出了要求,也要能躲就躲,以後萬萬不能自作主張。
所謂安貧樂道,樂天知命,世上流水,天上浮雲,隨遇而在,隨遇而安,她邊走邊想,怎麼想都覺得觀子裡說的對。
靜是修身之本,欲乃萬惡之源,當天自個兒若能守得清淨
宋辭隻聽見前頭嘀咕,連忙追上問,“你究竟是應不應啊”。
當真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兒,縱欲易,克己難,她還想學著謝簡那個萬惡之源怒罵一聲“給我滾啊”。
到底才吃過虧,忍忍沒罵出口,兩人一道兒回了亭子,崔婉拿出個帕子往渟雲臉上沾了沾,輕道:
“今年夏日來的早,往年五月間才熱呢。”
袁簇吊梢瞪眼,鷹視狼顧樣瞧與渟雲。
她少與京中旁人來往,不怎麼掛著那些風言風語事,也沒記起要論道這個雙頰飛暈的小姑娘是不是謝府親生的。
但看雙環垂髫簪海棠,鵝黃羅衫繡牡丹,一張桃花臉麵春風軟,居然藏得逆骨,敢把一枚杏子往額頭放。
就算是賭自個兒不敢傷了謝府人,要站在那許久,也要有幾分氣魄才行,搖光第一回去還是讓郎君宋頏按著的。
可恨搖光是生在京中,若在涼州棚戶生,草地馬背長,如何能養成今日軟綿公子哥兒。
老實做個斯文手裡公子哥兒爭著功名去也行吧,偏一身招雞鬥狗脾性隨了涼州處,成天的惹事又躲事。
真是越想越氣,她倒也是個願賭服輸的,傲道:“你是有膽的,要個什麼,隻管說來。”
宋辭猶張著嘴巴無聲大喊,“骨韘啊骨韘。”纖雲始拍了兩下巴掌,笑道:“好了好了,四姐姐要什麼呢,要”
“我什麼也不要你的,”渟雲對著謝老夫人道:“我問祖母要就有了。”
她看袁簇身後立著的長弓還心有餘悸,隻想著不要跟任何人扯上關係,免得下回又得還一樁惡果,倒黴死了。
宋辭大失所望,纖雲也跟著不同意,嘟臉道:“四姐姐怎麼這樣,我還要宋家哥哥的嫲嫲去咱們處做糖的。”
此話一出,袁簇也忍不住跟著幾個大人一塊笑,自來了就沒怎麼聲響的宋太夫人都摸了兩下胸口處,與謝老夫人道:“這才叫吃不了兜著走。
咱們這擺席麵的,你這是覬覦我家廚子來了。”
“有有有。”謝老夫人指點纖雲道:“咱們今兒個不空著手回去,妥妥的添個人來。”
說完對渟雲道:“雲雲也有,你要什麼,祖母都給,回去開了庫子,撿你喜歡的,十件八件挑足了拿。”
宋辭眼看他心心念唸的祖傳骨韘無望,悶聲長長歎了口氣,被旁邊袁簇聽見,一腳踢在小腿差點沒站住。
謝老夫人所謂“討了個交情”好像此時才真正討到,兩家婦人話漸投機,茶水果子吃過,又招來丫鬟轎輦轉道兒往宋府畫舫處用膳聽戲。
原莊子裡竟有個看不到邊的湖,不知宋府哪代人往裡搭了一處闊台,仿著岸上居處興土木,亭宇樓閣一應俱全。
又靠著地勢建了水車,借著水力汲水往屋頂上順著道道屋簷往下,形成水簾宛如四季落雨不歇,稱為“自雨殿”。
夏日時,無須用冰,屋內自成清涼,宋府內眷慣來喜歡到此地避暑。
這種建築,古來也有幾十個仆從相互交替往屋頂注水的,隻是梁律有令:
仆不得與畜產同。
盛京之內,無論為官為富,明麵上總要忌憚龍顏天威,未敢有此舉。
故而想尋得一處,須天時地利,謝家幾代人私產田地阡陌縱橫,端得是找不出這麼個地方。
遠遠快到了,纖雲看的稀奇,拉著崔婉蹦跳指著屋子道:“怎麼那頭下雨了。”
宋辭搶著答話說了一通來曆,逗的人跑著要去,宋太夫人解釋道是“盛夏裡,白日黑夜都住得。
現兒個是初夏,早晚裡頭又涼又濕,因此咱們先去外頭闊亭玩了一陣,這會方纔往裡。”
話間挑不出毛病,且隻能當她說的是真的,謝老夫人恭維數聲“風水寶地”,且走且先閒話一並走到了廊橋處。
底下是二十來個青石墩子列成一排,上鋪木板銜接,兩側立了欄杆扶手防止人掉下去。
行過廊橋,便是湖中“自雨殿”了,宋辭和纖雲早隨著女使丫鬟奔了去,獨渟雲跟在謝老夫人身後,一步一步挪的心驚膽戰。
總覺著手上沒個著落,腳下木板又不結實,走一步深一步,岸在此身難回處。
她看宋謝兩家大人聊的熱絡,未敢吭聲喊停,幸而手上還掛著大串鬆明珠子,捏了兩粒在指尖,也算尋著東西摸索。
如此勉強過了廊橋,穿雨迎風進門,裡頭果然清涼非常,無泉有水,無霧生煙,花鳥草樹遍佈,怡然勝於陽春。
仆婦領著一行人落了座,粉墨登場唱了大半時日,午膳也沒正經吃,就在位置上瓜果點心茶湯將就用了些。
日暮將近,宋府底下來傳,說是各家郎君都到了,在聽風處歇著,幾個哥兒也在回來的路上,還請夫人娘子們轉道兒去。
莊園地廣,聽風處和這“自雨殿”遊玩所在隔了約莫十來裡,轎輦人力不足,特備了馬車。
渟雲聽得崔婉輕說要走,霎時站起要往外,這紅臉白臉唱的什麼東西,她一句也聽不懂。
桌上珍饈玉饌,更是難以下嚥,唯耳邊潺潺不歇,往腦門裡鑽似得。
隻想著等將來師傅回了觀子,怕是說破天她也不信,自個兒在水麵上坐了三四個時辰。
等出了“自雨殿”,又覺這想法不對,雖然水上有樓聽起來荒唐,可師傅從來不懷疑旁人用心,當然就不會懷疑自己編謊話。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隨著謝家一行人上了馬車,謝老夫人這才關切問:
“雲雲為何今日話格外少,可是晨間嚇著了?
原也沒誰叫你去,什麼鳳毛麟角物件要你為難自個兒,凡咱們處有的,你張口說一聲,底下就給你送去了。
咱們處沒有,費心些求就是了,哪叫拿肢體性命玩笑,她不心疼自家兒郎,是她的事,下回再有,說什麼也不叫去站著。”
這會趕馬的是謝府自家仆從,先送了謝簡等人往聽風處,又隨著宋府的人特來接謝家女眷,因此謝老夫人不怕話被外人聽去。
崔婉亦是歎了聲道:“正是,我看那袁娘子乖張逼人,是非良善,虧她還沒失了智,知道咱們謝府小兒傷不得。”
渟雲滿腦子都是那水上樓閣,沒聽見謝老夫人和崔婉說了什麼。
纖雲哄得一句“我也想知道四姐姐要什麼寶貝呢?”,渟雲方回神,連忙道:
“我不要彆的,我想把丹桂要回來。”
崔婉下意識看了眼謝老夫人,阿家最恨人忤逆,她怕渟雲再提此事,謝老夫人生怒,趕緊道:
“這是從何想,她言行不良失了下人本分,祖母攆了她,你要人回來,豈不是說祖母處事不公。”
謝老夫人笑道:“是,你崔娘娘說的不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你要人回來,我不是不能法外開恩,你倒說個理由,為何口口聲聲替她求情。”
“我想她回來,是了了這樁因果,當日在山上,我若不問你要一囊珠,也不至於讓她丟了性命。
她們說她出去就活不成,我不能因一己私慾生此孽障,將來見不到祖師,我就和師傅去不到一處了。
我師傅回來,要知道這事,定不許我回去,求求謝祖母,你把她帶回來吧,我有銀子,我給她錢也使得。”渟雲急道。
崔婉稍鬆了口氣,這個理由居然出奇的好,果然謝老夫人真心實意笑開,她本就不想渟雲站到靶子處去。
站穩了,麵子不在謝府臉上,沒站穩,謝府跟著丟人。
若叫渟雲真是看上了哪個物件想據為己有纔出此風頭,回去無比得好生教養著,方纔聽到是要那個人同樣不喜,當是為著和自己對著乾呢。
現聽說是這麼個來路,樣樣俱是通的,謝老夫人道:
“當真你師傅教的你一副憐蛾惜蟻腸肚,算了算了,我尋她回來,再讓我抓著下次,大羅神仙來也說不得情。”
聞聽此話,渟雲胸口巨石落地,再無彆念,連同那水上苦楚一應忘的乾淨,靠著車廂搖晃到了莊子聽風處。
和纖雲笑哄下了馬車,看天色還早,榭內已經點了燈火,四方宅院通透,飛紗飄帛,是仿著秦時敞屋所建。
進到院裡,未見人麵,先聞人笑,儼然是今日宋府來客並非謝府一家。
謝老夫人這才徹底明白,不是她討著了交情,是宋府順路送個交情。
她不明白的是,並非宋府要送交情,所謂夫在殷憂,則竭誠待下,既得誌,則縱情傲物。
宋爻此生都快埋進棺材裡的人,哪有殷憂心思苦心孤詣要攀謝府的情。
還不是前日文武在殿上起了嫌隙,天子一句話要看將相和,底下郎君就得順勢往一個桌上吃飯。
趕巧了宋爻和謝簡還算投緣,一個兒子不省事,一個老爹早沒了事,湊在一處也算弄拙成巧。
既然是演將相和,免不得還有一堆捧場的,這就新舊遠近來了好些,聚成一圈說書論詞行酒令,玩的十分熱哄。
因敞屋不分院,來的又都是闔家,故男女隻隔著一簾帷帳。
宋太夫人才招呼在座的女眷與謝老夫人相見相知,纖雲指著帷幔另一邊喊:“咦,那不是幺娘姐姐嗎?”
宋爻本就是為著安樂公和謝府生的事,現天子親往陶矜處探望,又有改年號大赦天下,今日宋府自然也請了人來。
陶矜舊疾未愈,出入隻能坐在輪椅上。
他那新娶佳人怕底下伺候不周到,行走一步都要親自跟著,這纔不與女眷在一處,而是在另一邊。
大人尚沒回應,纖雲拉著渟雲道:“快看,真的是薑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