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45章 金甌
渟雲跟著看過去,一簾朦朧遮故人,但看身形,確是薑素娘和陶姝立在一個木頭輪椅邊。
應是那方吵哄,也或薑素娘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郎君陶矜身上,故而沒聽見這邊動靜,並無轉身探看。
纖雲歡喜要過去,崔婉忙將人拉住,一指壓在唇邊,噓聲道:“那是爹爹哥哥們玩的地方,你而今大了,不好過去。”
渟雲抬起的腳步跟著收了回來,纖雲自是不依,猛跺了兩下腳,“好不公平,我看到幺娘姐姐在那邊。”
崔婉此時方往簾幕那方探了一眼,回過臉來道:“那是她爹爹身體不好,聖人怎麼說來著。”
“親有疾,須飲藥,子先嘗。”纖雲一歪腦袋,童聲甚脆,逗笑周遭一片。
渟雲纔看見,範中書家的大娘子鄭瑛也在此處,她和謝家是老熟人,見著謝老夫人,便請到了一塊去坐。
另有三四個嬸母娘子,俱不認得,做東的宋太夫人一一指點說了家世來曆,渟雲跟著纖雲喊了兩聲“娘娘”,得了一堆給小兒見禮的福荷包。
等大人們相繼坐下,各家年紀小的姐兒約著往園子玩,纖雲還認得些,渟雲一個也不識。
此處身份最貴重的,當屬衛國公家的次孫女,年方十一,容顏初現傾城色,金珠羅綺佩滿身。
童稚亦是喜歡跟著高位的人走,一群人談家世論爹孃,挑首飾遞玩件,玩哄間渟雲越走越散,最後徹底散了去。
自覺跟著無趣,渟雲獨自往謝老夫人處回,想尋個角落吃些茶果算了,臨近時又摸著手腕上明月珠。
在謝府時好幾次要去,總被崔婉推脫,難得在此遇上。
看天色還早,也沒女使來尋人說要用晚膳,渟雲輕手觸在帷紗繞著慢慢走,不多時便瞧見薑素娘和陶姝推著輪椅。
大抵是安樂公想單獨透透氣,難得三人這會也在空曠處,渟雲往裡走了些。
雙方隔簾影動,五六步的距離,隻要都伸直了胳膊,就能對上指尖,
渟雲手攏在嘴邊,輕喊:“薑娘娘。”
薑素娘聽聞有人喊自個兒,下意識側身尋著聲音找人,一眼看見是渟雲模樣,麵上一喜,剛要脫手過來,陶姝先跑一步。
薑素娘瞬間將人拽回,順勢在陶姝手腕上一抹,將一大一小兩粒珠子扯了捏在手心裡,叮囑道:
“注意腳下,跑什麼。”
陶姝看了看空蕩蕩手腕,臉上笑意隱去,慢慢挪到簾子旁,問:“你怎麼在這。”
薑素娘停穩了輪椅,跟過來笑道:“是啊,雲雲怎麼在這,我還想著得空去山上瞧你呢,這大半年”
她頓了頓,“說來話長,事多耽擱了。”
“我知道,幺娘爹爹生病了嘛。”渟雲特伸長脖子往薑素娘身後看了看。
輪椅靠背徹底擋著視線,隻能看著那個所謂“安樂公”的腦袋頂。
她想掀簾過去,又怕謝老夫人不喜歡。
男女有彆也是有道理的,山上寺裡老和尚就不讓自個兒去經堂,師傅同樣不讓男子進觀裡。
不過安樂公能來此處赴宴,估計好的差不多了,何況這又沒旁人,渟雲道:
“要不要你將安樂公推近些,我雖然不會開方子,對養身還是認得好多藥材。”
“不勞憂心。”薑素娘話說的急,一撩簾出現在渟雲麵前,勉強笑道:
“你怎麼在這呢,如今,沒有安樂公了。”
聖人大赦天下,卻並沒把封號重新賜給陶矜,若叫旁人聽見,恐怕禍從口出。
薑素娘一走遠,陶姝隻能先退回立在輪椅旁,防止陶矜亂動摔個好歹。
渟雲抿了抿嘴,頗有些無奈,說“自個兒在謝府暫住,師傅也走了,不知何時纔回來。”
她搖了搖手腕,複喜道:“快看,我把它串手上了。
我師傅也說好看,前幾天我差點就要把它給碎了,當時還特彆捨不得,幸好保住了。”
薑素娘眉目傷感難掩,伸手摸了摸渟雲腦袋頂,心疼問:“如何就要碎了呢。”
安樂公府裡死氣沉沉,自去年廢太子一案後,薑素娘今日還是第一次出來,不知謝家義女事。
又聽渟雲說的含糊,以為是觀照遠遊,臨行把渟雲托付給了謝府。謝簡一家子家大業大,怎會讓一個小姑娘費儘全力保顆珍珠?
渟雲大致說了經過,歎氣道:“我以後再不問人要物件,惹出大禍師傅不讓我回去了。”
“嗯。”薑素娘這才察覺不妥,沉默半晌,卻隻點了點頭,垂目道:
“你說的也是,人間惡事從欲起,無求最好。”
她也是地方望族出來的,哪就聽不出謝老夫人是在殺雞儆猴敲山震虎。
但這些說給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姑娘,有什麼用呢。
莫不如讓她繼續矇昧,至少保留幾分赤誠,沒準還能博得謝老夫人些許真心喜愛。
薑素娘勸道:“山下不比觀子裡,世人心雜,以後萬不可搶在人先,就算旁人言行出格,自有長輩規矩管教,哪輪到咱們置喙呢。”
“嗯。”渟雲應聲,薑素娘輕聲招呼陶姝過來,笑道:
“你倆一塊兒玩去罷,莫要亂走耽誤晚間用膳就行。”
她蹲下身特撥弄了一下渟雲腕間珍珠,“你喜歡,娘娘下次再給你幾粒,湊成一串好看”。
渟雲嚇的猛縮回手,飛快搖頭道:“不了不了,我有一粒已是好,再不敢多要。”
薑素娘掩嘴起身,輕攏了攏陶姝後背,附在耳邊叮囑了句什麼,與渟雲解釋道:
“我叫她留神些,莫走散了。”說罷轉而去了簾子那頭,再次推著輪椅緩緩在花圃中間轉。
渟雲自忱和陶姝許久未見,纖雲也一直唸叨,迫不及待要拉著她去尋,邊走邊道:
“我去年住到謝祖母家,好幾回要去找你,她們總說你爹爹生病,不讓去。
可算現在是好了,以後你來不來謝府玩呢?”
陶姝走出一段距離,估摸薑素娘已瞧不見,甩開渟雲手彆過臉道:“早知你和謝家人來的,我就不理你了。
我娘親剛剛叫我不要與你置氣,哼,我有什麼好置氣的。
你那會說的我都聽見了,你那謝祖母,不是好人,她家養出來的謝熙,定也不是好東西。”
“乾嘛這樣說謝祖母?”渟雲站著奇怪道。
上兩回陶姝都好好的,和纖雲三個人玩哄整日不休,怎麼數月未見,還成了仇家。
“我爹落難,娘親修書數封,給謝家祖母,想請她念在情誼,能幫爹爹證明清白。
謝家隻字未回,你還說要和謝熙來找我,簡直可笑。”
陶姝回頭輕蔑看了一眼遠方人群處,嗤道:“我剛來到京中時,裡麵的娘子夫人,哪個不拿我娘親當座上賓?
一朝我爹落難,她們就嫌我娘是娼婦續弦勾引我爹為老不尊失名聲,蝗蟲樣避之不及。
現在朝中發了話赦我爹無罪仍為帝師,又哄著我娘親帶我爹來推杯換盞曬臉麵。
我看他臉麵榮光不了多久,你”陶姝冷冷道:“你莫得意,你也在謝府快活不了多久。”
“我”
“我真不明白,你說的你師傅天下無雙,她真那麼聰明,怎麼會把你送進謝府?”
“你不要說我師傅,”渟雲高聲,氣道:“是謝祖母把我要過去的。”
“哦”陶姝恍然大悟,“她為什麼要你呢?”
“她可能喜歡祖師,”渟雲思索道,記起謝老夫人從未讓自己念過經文,她猶豫不決,“可能是,缺個人吧。”
謝府裡缺人,就要從外麵買些,有人買進來當廚子,有人當丫鬟,有人當嫲嫲,買一個當姑孃的未嘗不可。
陶姝篤定道:“笑死了,那定是她騙你過去,那種趨炎附勢小人,怎麼會信菩薩。”
“我師祖不是菩薩。”渟雲解釋道。
“算了,既然你是被騙過去,我還和你走在一處,不過,我想我們也走不了幾天。”
陶姝抬頭看著天邊晚霞,伸手攀上院上月季枝條。
那花開的又大又濃,數層橙金色花瓣卻又點點碎紅,宛若生染,故名染金甌。
陶姝道:“等聖人恩寵過去,我爹又會成為床上死人,我娘還是鄉野村婦,入不了你們大雅之堂。”
她來京中不足一月,就隨前安樂公被天子軟禁。
樹倒猢猻散,便是留了幾個無處可去的仆婦,壓根看不上薑素娘,更看不上身為女兒的陶姝。
宅中日月,大多是和薑素娘雙雙垂淚對坐過來的。
有時陶矜清醒,會和她聊幾句朝中恩怨,指望女兒能藉助局勢脫困。
可陶姝也才七八歲,縱使聽得人人翻雲覆雨,她又如何能立馬站穩其中,不過是多添幾分心頭恨爾。
旁人就罷了,本就與薑素娘沒交情,範謝兩家,前日情深義重,一朝事發,門都不肯開。
陶姝道:“你也一樣,我不知謝家老妖婆為的什麼要你進去,總有一日,她要在你身上討回來。”
渟雲垂頭,訥訥輕道:“不好背後”
“早晚我當麵說,反正都這樣了,我怕她不成。”
陶姝手上用力,將那枝月季扯下拿到眼前細細看著,不忿道:“染金甌。
幼時我娘得了一株,冬日添炭夏日擋風,跟個寶貝樣供起來,在這,隻能跟些普通花草隨意丟在院子裡任人采摘。”
“我是說,不好這樣說你爹。”渟雲解釋道。
和尚有口業之說,道家一樣禁妄語惡舌,現兒個安樂公雖沒活蹦亂跳,那好歹是能出氣的,怎說是死人呢。
“這話他自己說,又不是我說的。”陶姝隨手將那花朵擲進旁邊池子裡,逗的三四尾鯉魚追著搶。
天邊霞色漸濃,兩人沉默往前走了一陣,又默契往回走,臨近分彆,陶姝仍道:
“你要記著我說的話,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可再不與你說第二回了。”
說罷她自朝著人群先跑開,渟雲看見陶姝尋了個女使,二人交談幾句。
那女使拉著陶姝往簾子方向去,大抵是去找薑素娘和陶矜。
哪些是真的呢,是謝熙不好,還是謝祖母和崔娘娘不好,還是師傅不夠聰明把自己丟給謝府
渟雲在原地站了一陣,摘下鬆明珠串捏在手裡往女眷處走。
真假她實辨不出來,可陶姝有句話一定是假的,那就是等聖人恩寵過去,陶矜又會成為床上死人。
大抵她說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爹活不到聖人恩寵過去。
暮色四合,宋家莊子晚宴,席開數位,郎君們一桌推杯換盞,宋爻攜陶矜坐在上席。
薑素娘不便再貼身伺候,便交與女使丫鬟,自個兒和謝老夫人等坐在女眷處,隻雙方並未同席。
酒過三巡,丫鬟驚慌闖進來,尋著薑素娘,說陶公不好了,快請去看看。
四座悄然,看著薑素娘領了陶姝奔出去,宋太夫人笑道:
“陶公身子骨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應出不了大事,莫耽誤咱們這頭吃酒。”
一眾娘子夫人再複笑聲,金盤盛八珍,玉碟奉群仙,宋家廚子確有獨到之處,難怪一粒水芝能吃的纖雲食指大動。
渟雲拿著筷子,擔憂望了一眼薑素娘離去的門口,不知自個兒嘴裡吃的是什麼。
流水黃昏杳然去,枝頭明月柳送來,戌時左右,桌上隻剩些杯盤狼藉,各家娘子紛紛告辭。
纖雲已有睏意,又吃多兩杯果子釀,在崔婉懷裡昏昏欲睡不肯抬頭,崔婉將人遞與乳母抱著,要來拉渟雲往外。
她縮了一下手,輕道:“我再等等吧,一會薑娘娘還過來呢。”
崔婉笑說“天這麼晚了,沒準陶府的人已經接回去了,你實在惦記,我們過幾天去瞧她便是。”
宋府能請前安樂公與衛國公齊齊上門,縱崔婉再不明時事,也知安樂公如今無礙,遑論後宅來往。
“嗯。”渟雲點頭要走,趕巧兒宋辭拿了一大罐糖水芝過來尋纖雲,宋家知她愛吃,特命府中趕緊製了快馬送來此處的。
袁簇和宋頏遠遠站著,看的煩,與自家郎君道:“你可瞧見謝府那個四姑娘了,小小年紀,心毒的很。
她不拿果子往頭上放,倒往自己眼睛貼,分明是衡量我不敢傷謝府人,想看我出醜。
當我怕了不成,若不是看她年紀小傷了可惜,今日非讓你全家出醜,我一匹快馬往涼州。”
“有這事?”宋頏跟著看向渟雲,早間宋太夫人特意遣散了仆婦,就是不想哄大,若非袁簇說起宋頏還真不知道。
燈火亮徹,渟雲敏銳感覺有誰盯著自己,看回去,是宋頏和袁簇二人,腦子裡念頭一轉,那會摘的鬆明串子還在袖籠裡沒戴。
她快步跑向袁簇,近到跟前仰頭喊:“袁娘娘,”說著舉起一粒鬆明道:“這個給你,我也沒彆的了。”
“給她作甚?”宋頏將袁簇往身後拉了拉,粗聲粗氣問。
“我早上實在怕的很,我想著你箭飛過來,我肯定要躲的。
若我放在頭頂,我躲了就不成了。我放在眉間,躲了也不成。
終歸都是不成,還不如放在眉間,你要是怕傷了我,就不會發箭,果然你沒有,這個送你。”
“你個混賬東西。”袁簇一手搶過那粒鬆明。
就在當夜,陶矜府中下人往謝府報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