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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不長東 第48章 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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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女家世,性格門第,猜這兩人日後八竿子打不著,謝承並未多言,轉問道:“尋我何事?”

宋雋看那兩汪淨水從自個兒身上緩緩退去,漫延至謝承身上,一瞬華光泠泠,雙目生輝,雀躍道:“有的有的。”

渟雲又躬了躬身,“去年你不是說,如果我想要一些無垢藕,就要等來年早點尋人定。

我前兒個數過銀子,還有五百來兩,應該夠了,請你幫我買一些吧。”

話落丹桂拿著團扇從走廊處追了過來,小聲喘道:“娘子,日後可走的慢些。”

謝承記起去年自個兒是說過此話,但當時說找人尋,並沒許諾是幫她尋。

比起這個,他看那拿扇的女使,猶豫道:“丹桂?”

謝老夫人身邊的女使,家裡上下都見過,隻記得不那麼清楚。

丹桂被攆出去時闔府上下發了話,自是人人知道,丹桂回來時,不過後宅幾個管事間相互交代了一聲,謝承求學在外,更是無從聽聞。

他不是惦記這個女使,而是居然真有人能把老祖母攆出去的丫鬟再弄回謝府,還堂而皇之帶在了身旁伺候?

“哎。”丹桂下意識應聲,反應過來是謝承喊自己,連忙屈身下拜,“公子”出口便知不對,又換了對家中少主君稱呼道:“大郎君安好。”

話裡隻覺喉間喘息愈重,像是驟然遠離了冰塊,四麵八方烈日猛地燒到五臟六腑,丹桂壓著嗓子處意外狂喜,輕問:

“郎君如何,記得婢女名字呢。”

“什麼是無垢藕。”宋雋插話,全無半分體貼那姑娘焦灼心思。

渟雲不喜外人,尤其不喜宋辭,瞥了他一眼不肯言語,謝承確認是丹桂,隨口道:

“哦,以前在祖母處見過你,聽得你離了府,沒曾想又回來了。”

說罷轉向宋雋問,“你不知道無垢藕?”宋家門楣,比謝府還要闊些,年歲過下來,總該遇到聖人幾回賜。

“藕吃的多,不知你說的哪一個。”宋雋道。

聽他口氣,沒準見過,渟雲這才輕聲回話:“是長的像玉,煮熟了也很白的那個。”

“就是淖縣產的天家歲貢,去年冬臘,承蒙聖人濃恩,家中得了些。”謝承瞟了眼渟雲,一副長兄架勢:

“你倒真惦記著,給祖母知曉,說兒孫小小年紀這般靡費做派,壞了德性。”

“正是知道,我才來尋你的。”渟雲略偏頭,謝府呆了大半年,她也瞭然行事規矩,用物重工不重奢,用人在繁不在力。

不巧這藕是個奢侈物,若去求謝老夫人采買,定是要被言語打消,渟雲特解釋道:“銀子不是我來了此處攢的,本就是我師傅的。

取之於她,用之於她,並無逾禮之處。”

“哦,是吃過這東西,是不是歲貢無人說起啊。”宋雋在桌沿邊上輕磕著扇柄,笑道:“我去給你找找,包有所得。”

“當真?”渟雲喜道。

“比珍珠還真,不過既然是冬臘月纔有的東西,估計**月纔出訊息,備好你的銀子,千萬莫要再找他人。”宋雋笑的雙眼眯成一彎縫。

“這個”謝承敏銳察覺宋雋不懷好意,還想說和,渟雲道:“一言為定,我認得袁娘娘,你尋到了就告知長兄。”

說罷轉身往廊簷下跑去,丹桂在旁臉漲的通紅,見兩個公子哥兒再無眼角餘光分給自己,一提裙角告安後去追了渟雲。

亭子裡謝承奇道:“你不是說沒見過,如何又說吃過,還要應下這事?”

“是沒聽過,不是沒見過”,宋雋懶懶往後一仰身:

“我爹是個糙武夫,如何比得你這頭名堂多,吃個藕還要安個雅名,聽得我一頭霧水。

白藕麼,我見過幾回,下次交代煮飯的嫲嫲留些給她就是。”

謝承霎時明白過來,宋府是見的多了不足為奇,廚子洗洗切切當個蘿卜白菜就上了桌,哪似謝府以前罕見,方有謝簡吃之前還得吟兩句。

京中和謝府情近的,應該還有祖母舊交張太夫人家能如此闊氣,隻那是祖宗輩的內闈情分,兒孫年齡各異,往來較少。

謝承端了茶碗道:“不是說心狠手黑脾性差,如何還幫上了,我家尚有幼妹一雙,不好厚此薄彼。”

宋雋摺扇一開,齜牙笑道:“你家另一個幼妹也有五百兩銀子藏私?”

十五六歲兒郎在家中還靠著領月銀過活,縱是所用物件價值不菲,哪個正經公子哥兒能拿去變賣了充作花銷不成。

這送上門的五百兩,廚房撈兩節菜頭就能到手,“不來不知道你這闊氣,把我那房裡上下翻遍,能湊出十兩碎錢。”宋雋朝著謝承搖了一扇子:

“誒,算我花的不夠仔細,給漏下了。”

謝承半晌無語,手中茶碗重重擱下,晃的杯中甘霖飛濺,宋雋起身避過,笑道:“走了走了,一會課業遲了。”

回房路上,謝承猶不放心,想自己書房一摞澄心紙說不得貴重,畢竟渟雲有一箱。

可案幾上那禦賜八寶蟾蜍,當日問她要說捨不得,到頭來還是在自個兒桌上日日金光大冒。

到底拿人手短,與宋雋大致說罷渟雲來曆,謝承特叮囑道:

“我知那藕難得,采買免不得價高,故而與她說的貴重,可你若是從家中隨手拿來,不要欺她年幼。”

“和搖光一般大,算什麼年幼,罷了罷了,童叟無欺。

不是我誇口,除了我這,管保彆地五百兩翻倍也買不著,貴賤高低,”宋雋扇指謝承,又指回自個兒,“你我說了能算?”

話還真是這個理,世道兩極,十戶手胼胝,鳳凰釵一隻,常人苦心搜求,未抵達者隨口一句。

至於藕本身是貴是賤,哪論的到謝承定價,他自收聲,隨著宋雋回了課房。

裡頭佈置仍與兩月前無差,隻因著宋爻門生在此授課,新增了幾個麵孔。

渟雲與纖雲仍在後座,區彆在於襄城縣主沒來,原還想當麵道謝,這沒見著人,又愁那一箱紙的因果。

晉王府回的話,說是體恤下人,三伏暑熱,不益奔涉,或然彆有他意,謝簡無從揣測。

倒是謝老夫人插花時與曹嫲嫲閒話道:“不來就不來罷,太子未定,郎君本就不益和幾個王爺行走過密。

朝堂上和諧些,夠了,瓜田李下,又不單是說給婦人的,宋府那頭”謝老夫人若有所思,良久再沒開口。

崔婉坐在一旁,倒沒閒著,彩線繞了兩三個活釦絡子,又拿各色火石碎粒串了流蘇扣。

進了六月就是伏,三伏時節要在腰襟處掛個自家晾的伏薑,俗話說是騙著天上太陽,免的酷暑再曬傷了小兒身上。

信與不信都在其次,後宅無旁事,左不過是這些東西打發時間,隻她繞了大半個時辰,還不知謝老夫人一本正經請自個兒是為何。

偷眼看去,一雙手扼著翠減紅消,巴掌大的星朗色圓腹瓷水盂裡先拿硨磲碎鋪了八分滿,裁得一枝石榴生根其中。

葉是青山花為靈,擺在桌上冰盆處,冷氣徐徐生煙,彷彿片刻盂裡頭就要幻化個神女仙娥,婀嫋娉婷出塵。

傳聞謝老夫人自嫁過來,便是一手花藝功夫名滿京都,崔婉心不在焉,忽聞那石榴處問:“周肇來尋咱們郎君做什麼。”

粱律逢七休沐,適逢謝簡在家未曾外出,守門的一通傳,自瞞不過謝老夫人耳目。

但前頭家主待客敘話說了些啥,後宅哪能巨細得知呢,不過是底下人伺候添茶搖扇囫圇聽兩句。

崔婉絲線在指尖一緊,起身道:“似乎是,周大人辭官離京來與郎君作彆。”

想到謝老夫人最厭煩底下回話不清不楚,她趕緊續道:“這會兩人還在會茶尚沒離去,晚間我問過郎君,再來稟告阿家。”

“郎君宿在書房,有幾月了?”謝老夫人丟下剪刀,接過曹嫲嫲遞的帕子。

崔婉麵色一變,片刻才答:“今年朝事繁忙,郎君他”

“你年歲大了。”謝老夫人擱下手中帕子換了茶碗,“都是內人過來的,多的用不上我說。

你比我好些,我進門兩年不足,郎君就添了新人,新人又添了新福。

也是你爭氣,前頭三個落地都是哥兒,可你也瞧見了,空房孤燈,不是長久之計。

你做不得他枕邊人,就該想辦法聽些枕邊話,後宅裡頭,唯一要緊的,就是郎君心意。

心意二字看不見摸不著,哪能握的住呢。

我看你還是早做打算,彆叫他自個兒領些不三不四醃臢東西,臟了地方要我幫你擦。”

“嗯,謝過阿家提點。”崔婉扯著那幾束絡子,並不十分難熬,高門主君,哪個後宅不是脂粉生香。

早有預料的事兒,一旦發生,反而能讓人鬆口氣。

“還有另一樁,六月十九是雲雲生辰,人說高堂在時小兒不賀,到底是她來咱們處頭一次。

避諱些的話,就選十七八,看哪天日子好。

你擔了娘親二字,該備置備置,邀與她相熟的來吃個便飯,末了再領著上街玩些時候也可。”

語氣像是嘲弄,“貓三狗四兒一年,過春又過歲,是咱們這的人了。”

話題轉的如同水盂裡枝葉,謝老夫人剪子一並,哢嚓聲斷的乾脆,連情緒空當兒都沒給崔婉留。

她自是一一應下,得了謝老夫人許可後抱著那堆亂麻樣絡子出門往自己院。

回到住處屏退丫鬟,思前想後,問與乳母的居然是“郎君與周大人還沒散麼”。

“還沒人來傳話呢。”乳母看了看天色,“約莫快了,這都黃昏了。”

“那該遣個人去問問,不妨留周大人在此用膳。”

下人一溜煙兒跑到書房,周肇聽罷,趕忙起身與謝簡告辭,桌上壺乾碗空,早該散了。

崔婉聽到的支言片語沒錯,周肇確是來作彆的,隻不為著辭官,而是離京外放。

昔日天子眼前人,淪落到針眼大個地方作察事主薄去了,連他妻兒老小一並隨從。

能往謝府私塾授課,必然是有些淵源在,同在朝堂,謝簡更是知道此回外放,不是天子下令,而是周肇自請。

從來隻有地方官拚命往京中,若非事出有因,哪有人求著往下淌的。

他猜是為著陶矜重得封號一事,旁敲側擊數次,周肇一直顧左右而言他。

直至分彆時,送客到門外,周肇仿若自言自語:

“咱們為人臣子,最要緊的,是聖人心意。

謝大人以為,今上是喜歡聽忠言呢,還是喜歡聽順言?”

“明君不惡於忠言逆耳,諂臣自得於順言邀功。”謝簡答的含糊。

“聖人老了,他而今既不喜歡忠言,也不喜歡順言。

他最喜歡他的臣子不要發言,直到他開口,然後臣子學他說話,這才合乎心意。”

周肇笑道:“謝大人同宋大人此回言順,聖上固然歡喜,可歡喜過了,就會想你二人膽敢自作主張揣測於他。

歸根究底,是我往謝府多走了幾天,就當是我常伴君側,聽得君王私密,告知了你二人。

下回,又是誰來呢。”

周肇拂袖而去,謝簡站在原地許久長出了口氣,轉身往書房路上方纔想透,聖人是起了疑心周肇和謝府合謀。

雖結局如了聖人意,可天子臥榻,哪容得他人窺伺,也就是周肇走的快,再不走,沒準哪一日

他也不覺得難熬,伴君從龍,千古都這麼過來,如同傍晚日頭從西邊落下去,世事從沒變過。

男男女女,都沒變過。

翌日崔婉帶著纖雲特往渟雲房裡,提及生辰,問想請哪些好友來玩。

京中諸人,她哪認得幾個,掰著指頭半天,居然隻想起陶姝。

崔婉道:“這就不行了,她是帶孝之人。

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

這話沒在道家經文裡見過,聖賢書好像也還沒讀到,渟雲問:“什麼意思?”

“就是戴孝之人,不得赴宴,不得聲喧,不得作樂,以致其哀其嚴。”

其實還有不得嫁娶,不過陶姝那般年歲,和嫁娶還離得遠,崔婉就省了用詞。

那沒了,渟雲尚不知俗世婚嫁喪娶諸多規矩,僅記得陶姝說謝府趨炎附勢,或然安樂公死了,所以崔娘娘不肯請陶姝過來。

她抱著畫冊,不太明白自個兒何時有的這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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