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51章 齊地
她一說話,好像又沒什麼不同,仍是柔聲切切,笑語盈盈。
渟雲在識人相麵這塊實還淺薄,再往籃子裡看了看,招呼著人腳步輕快回了房。
這回有了待客經驗,又或是心底殷勤,先問得一聲:“你想喝些涼的還是熱茶?”
“都好。”盈袖坐下,目光透過窗戶看著外麵一壟約莫筷子深的苦菊苗溫溫笑道:“那是個什麼緣由。”
丹桂就站在一旁,渟雲轉頭喊辛夷冷熱茶水各上了些,毫不避忌說前幾日丹桂傷了手,種點草藥以後好省銀子。
丹桂摸了摸早已無恙的手指,兩粒銀牙刮在內唇,心中隻念但凡這蠢姐兒不把五百兩銀子給個不靠譜的哥兒買藕,陳嫲嫲也不至於見天的對著空氣數錢。
早說府內是瞧不上的,屋裡一隻螞蟻腳伸長了些老夫人那頭都知道,偏這麼大事,提都沒人提點一嘴,更遑論是規勸。
寄人籬下不思量多藏點私房傍身,反往泥中土裡搜求說省銀子。
省銀子,她忽而臉上飛紅,利齒化綿,記起那日自個兒把銀子遞給宋家二郎時,府中大郎君謝承溫潤道:
“你是個聰慧的,怎不勸勸你屋裡娘子,她師傅歸期無定,打了水漂可惜。”
哪裡勸得,渟雲幾日無文課,讓再等等都不行,特請丹桂上趕著去送錢。
私底下給外男遞東西容易落人話柄,她自是要請家中大郎君做了個見證,何況那兩人本也在一處。
事兒過去好幾天了,丹桂垂目,看著自己裙下探出的半個鞋尖,繡的雙花並蒂,正合連愁帶哀:
宋家二郎好不講理,收了錢銀都不遣人回話,成與不成,該給個定數啊。
盈袖不知這主仆事,見渟雲說的一本正經,忍俊道:“謝府庭深福厚,原是小菩薩幫著省惜出來的。”
閒著也是閒著嘛,渟雲續道是“等霜雪過後,再移些虎杖來,春風一起,忍冬也可以往架子上搭。”
忍冬是藥材名,常人都喊金銀花,擔憂盈袖沒聽明白,渟雲特意解釋道:“忍冬就是金銀花。
種幾棵,能爬出一麵牆的藤蔓,開花有金銀兩色,好看又好聞,比玉蘭也不差。”
她仰臉得意,“它開的還久遠,五月漸放,七八月最盛,十月間還能摘到呢。
等明年你再來給我送果子,我也送你一些,做香花做蜜餞都好。
我再問崔娘娘討個細致枕套,拿曬乾的花骨朵兒當芯子,安神助眠。”
盈袖抿嘴看著她等說完,一口氣拉的老長,目光多了幾分黯淡,“明年,我不一定還能過來,不敢在此時應你。”
“如何就不能過來了?”
“家中郎君已有婚約,年底大娘子就要過門,明年如何”盈袖輕晃了晃頭,伸手拿了茶碗,“我說不準了。”
“哦,像崔娘娘,我去彆處,也要她允許纔是。”
“未必有那個福氣,隻求將來娘子有崔大娘子一半溫婉體恤,便是我的造化。
我”盈袖擱下垂頭道,“既然是來了,那東西本是承蒙小娘子我就一並說了吧。
可還記得,去歲張太夫人處,娘子替我贏了一套頭麵。
那個金貴,本也不是我該消受,便奉與郎君,由著他拿去另贈佳人了。
來日你再問我要,我可是戴不上了。”她端著茶碗狠喝了一大口,似乎不喝點什麼東西進去,胃裡就有東西要吐出來。
王雍死去一年又過半歲,王郡夫人隻知吃喝拉撒,王亨病急亂投醫,酒肉迎奉送了這家買那家。
天子國庫也擋不住打水漂樣的花銷,外頭還見得王家宅門有個架子,實則裡麵房梁都快被掏空了拿泥沙灌了撐著的。
管事還算醒神,提點王亨王家虛名尚沒散儘,誥命加身的老太太且能睜眼,再不尋個好家世的姐兒進來幫襯,以後要找也是找不著了。
京中門戶好些的肯定是湊不上,那地方上的豪強望族總能挑著一個。
富裕家女兒陪嫁多以萬千計量,隻要媒人請的好,正經抬進門,日子就能續上一續。
世上人情如水薄,成了婚,再不與那些官宦子弟花天酒地,收斂收斂,生些兒女從小教養。
梁雖不算輕武,卻格外重文,一朝功名在身,不就又有了指望?
王亨年歲也在那,哪還拖的起,趕緊四處打探,婆子說合,還真定了一家。
人是登州富商丘氏的小女,登州是哪,那是秦時齊國的地兒,故稱齊地。
古話說齊地膏壤千裡,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漁鹽。
那地兒靠海又通外,貨有參綢瓷茶鹽百樣,船往倭臘闍竺檀各國,丘氏幾代行商,小打小哄混了個吃飽穿暖。
時來天地同力,也就近十年間,祖墳上青煙一股往外冒,連連走了幾船大貨,當家的頓時顯貴,成了富甲一方。
那人一富,不就得琢磨如何代代富,錢如流水銀如沙,今朝聚了明朝散,權纔是個相對穩當的東西。
丘家也打聽過王亨府裡,隻地方上的手伸到京中來,能抓回去什麼好的。
隻聽得王家是個掉毛鳳凰,總還是個鳳凰,且趕在老太太死之前把女兒嫁過來,但凡接上郡夫人的譜兒,就成不了虧本買賣。
再說,丘家老爺那根弦是一續再續,小妾納了又納,多的是女兒,虧的起。
雙方納采問名,交庚換帖,一個說是官家獨子,一個說是二八芳華,這婚合的不能再合。
兩家都求快不求慢,說合當日就要商量下聘定期,迎親過門,瘦死的駱駝該比馬大,丘家想再看看王家底子薄厚,開口道:
“綺娘雖是商戶女,一樣錦繡堆裡生,金玉從中長,在家不曾受過丁點委屈,出閣也不能落了半分人後。
無論王家聘禮如何,嫁妝以雙倍過來。”
沒有這句話,盈袖那副頭麵未必保得住,有了這話,哪裡還保的住呢?
王亨將人壓在枕間,嘶啞聲像她聽到的池子裡腐水冒泡,從最底下的淤泥漲出來,順著發黑的草莖飄搖而上,見著風就破開。
若不是一日日在王家彆院裡來回聽,誰也不會注意到那些喑啞撕裂。
“盈盈,這隻是權宜之計,等她過來,府中就有錢了。
有錢我就有機會,到時候高官厚祿,我肯定賠你副好的。
不對,賠你十副。
等她過來,我就和她商量給你名分。
她人很好,不會不答應。
你要信我。
她不答應也沒事,她進了門哪由得她做主。
盈盈”
世事這樣怪,當初吟著“風扶垂柳蘸春波,人在花陰斂黛蛾,香鬢半偏簪蝶羽,盈袖微動引鶯歌”的翩翩公子,如今連她名字都喊不全了。
其實除了正頭娘子過了門,未必允許下麵女使往謝府為客以外,那園子明年住的是不是王家人也還兩說。
園子落入旁人手,玉蘭果自然也是再撿不著。
“哦。”渟雲哪知個中內情,她慣是無所謂那些東西,“我記得,但那是你的,你願意給誰就給誰。”
“如何是我願意呢。”盈袖原還能自持,聞聽此話,再難忍將鼻間酸澀,“如何是我願意呢?”
如何是她願意拱手讓人,如何是她願意狼狽為奸,如何是她願意看著另一個娘子落入火坑呢。
話落回神自個兒不該在渟雲麵前失態,也是她願意。
她願意王家東山再起,願意王亨時來運轉,願意有個富家娘子帶著大批金銀攪和一下園中腐水。
財能生風,財能化雲,風雲際會,沒準事就成了呢?
何況王家固然圖財,丘家不也為著附勢,皇恩還在郡夫人處,如何不算有勢呢?
說的好像,她不願意就能怎樣似得。
盈袖狠呷了口茶,點頭道:“也沒什麼不願的,就是怕我來不得了。”
“那就不好,你若還願意來,”渟雲思索道:“你想來嗎?”
“我為什麼不想來呢?”能與謝家來往,盈袖抬眼看著渟雲。
不求謝老夫人照拂,能與謝家泥菩薩走的近,也比來不了好的多。
“那就說定!”渟雲盯著桌上籃子緊捏掌成拳,這是魚自個兒要到岸上來,可不是自己上趕著沾的因果。
她記得謝祖母和崔娘娘都挺喜歡盈袖姐姐,明年求求她們,必能讓她們開口請盈袖過來。
“等下”渟雲道:“你就說,你求求我,讓你明年過來。”
她並無盛氣淩人架勢,反像是在求著盈袖說這話,盈袖不覺反感,反覺她鄭重樣子惹人笑,沒忍住“噗嗤”聲咧嘴道:
“這莫不然也是你那觀子規矩,真要當救苦救難菩薩了。”
“不是”
“好好,我就求求這位小菩薩,保佑咱們年年來,日日來,時時來。”盈袖打斷道。
說罷又是一陣落寞,這話僅作個玩笑,連話間嗬氣都當不得真。
“成了。”渟雲喜不自禁,有了這話就好,魚死魚活,是她求著自個兒撈上岸的,不算自己**惹因果,以後也得按著這行事辦。
想著還不忘默唸了幾聲“師祖恕罪”,人在塵間走,要兩個果子不耽誤大道吧。
盈袖黯黯,不知為何渟雲無有丁點惆悵,那副頭麵也罷,她伸手將桌上籃子攬過自己麵前。
揭了蓋子撥弄一陣,從裡麵拿出個手掌大小瓷瓶,交代道:“這是我今年浸的玉蘭花油,訣竅都在這了。
彆的,想是崔大娘子心靈手巧,用不著我多說什麼。
等她得閒做炭餅時,你跟著將果子密閉烘成碳,吩咐底下研細些,兌入這油。
要記得九分炭,一分油,多了容易生煙,再扣入模子裡成形,晾乾就是了。”
“你等著!”渟雲道,轉身進屋翻撿了陣,不就是個穿戴,她記得當時盈袖拿的好似項圈釵子。
她還把她自個兒的送給自己帶了,崔娘娘幫著收回來的,找了半天卻沒找著。
招來丹桂問,丹桂道:“我自伺候娘子,就沒見過這等東西。”
渟雲無奈回到桌旁與盈袖道:“我想將你那項圈還你拿去戴的,可不知崔娘娘放在了何處。
你要不急著走我請人去問問她,要著急,等我找到再還你。”
那點紅碎玉值個什麼,還要巴巴的還回來,盈袖笑道:“彆費事了,有與無不差的。”
“差,你送我果子,我總該回你點什麼了卻因果,可是她們提點我彆再送鬆明,那個太不值錢。
要是我早點種苦菊,現兒還有花茶送你喝,算了,你下回來我再給你。”
苦菊也不見得就很值錢,盈袖偏頭看向外麵,這才稍有疑惑,怎麼那種工料的首飾,崔婉還特地拿走收起來了。
不過這疑惑也就一晃而過,謝府如何,自有章程,兩人再作一陣閒話,盈袖拎了空籃作彆。
渟雲將人送出院門外,回房開啟那瓷瓶塞子深吸了一口氣,玉蘭花味竄進喉嚨,風馳火燎樣侵襲至四肢百骸。
拿花浸油取香見的多了,觀子師傅也會,卻從沒見過盈袖拿來的這般濃鬱馥極。
蓋回塞子連同那些玉蘭果一起小心放進匣裡,渟雲得空問過崔婉,須得立秋當日曬過材料,方能動手。
白晝作箭去,清宵如梭來,謝府幾個哥兒生日七月連八月,又趕著謝老夫人壽誕。
隻哥兒避高堂壽不賀生辰,相熟的人送了幾分禮便算是添歲,謝老夫人不在正年,也未操辦,僅擺了家宴,幾個老友寥作相聚。
旁兒不知送的什麼禮,張太夫人過來捧著兩盆五年生的人參苗,已長的成人小指粗細,花葉亭亭,說是醫藥世家暖房裡喂出來的。
藥效未必有山間靈氣聚的好,可擺在那,趣致不比庫子裡乾枝癟片強上百千倍?
謝老夫人看破沒收破,轉手交給了渟雲侍弄,真要用了總也是用在謝府裡,跑不到彆人頭上去,於是三人皆大歡喜。
張太夫人與劉嫲嫲唸叨“給她丁點東西還搜羅要還,我看她那勞什珠子也存不了多久了”。
日子真正走到立秋,院裡苦菊顆顆打了花苞,綠玉花萼裹著一點金黃,人站在走廊轉角都能聞到清氣。
纖雲一早來催渟雲快點起,花草果核根莖枝葉各式搜羅一堆,樣樣濯洗乾淨便是悶炭的材料了。
清晨晾到傍晚乾了水氣,下人拿簸箕裝著抬到了偏院一個土窯處。
再分門彆類放在陶缽裡,開窯置入糊濕泥閉氣點火,青煙直衝霄漢。
渟雲攢了攢額間汗,眸子渾圓如珠盯著火苗,纖雲在旁樂的直拍手,問“幾時才能埋甜薯”。
崔婉往渟雲近前靠了靠,叮囑道:“站旁邊些,彆沾著火星子壞了衣裳。”
秋風細來吹不動鬢邊發稍,星月好暗,映不出人臉。
她話似無意,“咱們年初去饋歲的王郡夫人府上,你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渟雲點頭,那不就是盈袖姐姐宅子裡麼。
“她家小郎君要娶新婦,咱們本有故交,喜帖也收了,該去添份賀禮。”
“去。”正好問崔娘娘拿那副項圈還給盈袖姐姐。
??神啊,我寫的真省啊,我一個字都不想多寫啊,我短短數字就把那five點心寫了。
?我真是佩服我自己,我這麼簡練的文筆,我這麼高概的內容,我特麼不這麼優秀我不得再敲二十萬才能長大?
?感謝幾個一直訂閱的大佬,大佬大佬,大佬暴富,暴富!
?以及,這five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