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54章 好馬
炎炎夏日已儘,府中冰盆涼扇一概撤的乾淨,偏這幾天“秋虎”凶猛,晚間還悶的人喉乾舌燥透不過氣。
縱是伺候的丫鬟在旁團扇搖著沒停,崔婉仍覺後背小衣被汗水濡濕,貼著肌膚黏膩不適,如同什麼蟲子鑽進去壓碎成了一包漿。
再在這站一會,都能能透過經緯縱橫的衣裳料子漚出腐臭味來。
“前後跑了大半天,她累著了,就讓嫲嫲帶著早點回去歇著。”崔婉斟酌道:
“阿家勿要動怒傷了身子,底下行事,難免不周到。”
“你也是。”謝老夫人嗆聲:“碰著個婦人嚼舌,慌什麼。
一口咬死了說不是,還怕將來張家祖宗親自去指認不成,端的是留個禍患在那。”
“一時情急,失了分寸。”崔婉諾諾告罪,“那,咱們要不要往楊家府中走動,與她說和”
“她是個什麼東西,值得你我去低聲下氣說合。”謝老夫人氣道:
“王家那頭也是,以後彆再趕著走動,原想念舊情抬舉,爛泥扶不上牆。
莫說我費心挑選出來的人,就是腳底下趴著的哈巴狗兒送過去,隻恐他家薄戶瘦田養不起。
好生給雲雲尋個教養嫲嫲,彆一天到晚張口道士閉口姑子。”
崔婉悉數應下,躬身告安退出房門長喘一口氣,又聽到裡頭謝老夫人在吩咐“去把簪星尋過來”,想是還要教訓丫鬟。
垂首往外走了兩步,身旁女使輕聲勸道:“大娘子不用難過,老夫人一貫是這個脾氣。”
“我沒有。”崔婉像是被抽乾了全身力道,語氣漂浮沒個著落,“我就,今日走動倦發。
這樣也好,”她安慰自個兒:“將來事誰說的準,哪有日日懸心替彆家計量。
由著去吧,真有退鋒回轉,我不虧梬姐姐情誼就是了。”
且說且去,渟雲對謝老夫人處發生了何事全然不知,她是累著了,歇的格外早。
第二日中秋佳節,普天同慶,丫鬟下人一早也領了秋賞,個個開懷。
房裡丹桂捏著發下來的一個錦絲荷包,摸索到裡麵該是十來個小元寶,赤金肯定是不可能,銀子也很好。
按理說像渟雲這種和娘親分了院的姐兒,就算是自立主子,該給下人額外添一份賞錢,哪怕幾個銅板都成。
不過,丹桂一聳肩膀,這事兒她從來就沒個指望,也說不上失望,端了水盆進屋要伺候渟雲梳洗,撞上雙眼紅腫的簪星往外走。
雲娘子房中人事散漫,她還是昨兒下午看到過簪星,當時見從院裡扒下來隻巨大天牛,抓手裡笑的眼睛眉毛都快擠到一處了。
且簪星名義上是撥過來伺候渟雲,實際大家都知道她是謝老夫人眼線,誰敢給她氣受?
丹桂一手環抱住盆,一把拉住人道:“咦,你怎麼了?”
簪星同是十四五年紀,根本藏不住事,笑的比哭還難看,“我昨兒個睡不好,揉的。”
“你手抹辣子了,能揉成這樣。”丹桂丟開簪星衣衫,奇道:“誰欺負你不成。”
“沒有的,你不要猜了。”簪星一扭頭跑了出去。
丹桂思索片刻,抱著水盆進了屋,逮著辛夷道:“今兒我幫娘子梳發。”
她在房裡向來霸道,辛夷二話不說遞了梳子。
待渟雲起身後換了衣衫坐在梳妝台前,見丹桂湊過來,疑道:“誒,辛夷姐姐去哪了。”
“她忙彆的。”丹桂隨口答了,見此處沒旁人,方低聲道:“以後娘子有什麼私事,得躲著簪星講。”
她倒不是上趕著表忠心,可大家一條繩上螞蚱,萬一渟雲啥事說漏嘴,牽扯到自己身上。
而今,而今無論如何,自個兒不能被趕出謝府。
“為啥。”渟雲指尖繞著條霧色發帶不解問。
“不管你說啥,她都一字不漏告知老夫人。”丹桂特意趴下身湊到渟雲耳邊。
“這是為啥。”渟雲一扭頭,扯到還在丹桂手裡捏著的頭發,痛呼一聲,兩人同時一陣手忙腳亂。
重新坐定後,渟雲揉了揉頭皮,記起那一囊珍珠的事。
明明東西擱在自己櫃子裡,自個兒來時也沒說帶著那東西啊,謝祖母怎麼就知道東西在哪,遣人去直接就拿到了。
可是到底還是多年道門所習占了上風,渟雲嘟囔:
“她願意告就告吧,為人心正道公,事無不可為人知,話無不可為人聽。”
丹桂捏著梳子,衡量了好一陣奴仆敲破主家腦子是個什麼罪過。
總而房裡的丫鬟婆子絕不可能欺負簪星,渟雲就更不可能責罰她,唯一的可能就是謝老夫人訓斥過她。
訓斥她必然是因為她辦事不力聽漏了某件事,給老夫人闖了禍。
為求將來好過些,簪星定是要長出八個耳朵,以後蚊子飛進來隻都要報上去。
但丹桂不知如何勸這蠢姐兒,人怎麼可能沒個藏著掖著的。
倒好,用不著她勸了,當天下午曹嫲嫲即領了另一個年老婆子來,說是給渟雲請的女教習。
姐兒年歲大了,該學理明事守德性,各家各戶都是有的,謝府不能例外,纖雲那邊等滿了八歲,一樣四五個教習跟著。
雙方問過名姓,那婆子姓吳,年四十七,鬢有白發,臉有皺紋,腰桿卻是挺的筆直,人往跟前一站,不苟言笑模樣活脫脫另一個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還經常麵露慈相喊“雲兒”呢,這吳嫲嫲,渟雲微躬身喊“嫲嫲”,她自生硬道:
“姐兒第一次見老身,該行正經萬福,還請姐兒辛勞,重來一次。”
渟雲心中大為震撼,重來一次,吳嫲嫲道:“姐兒做的不好,拇指交疊應該微微翹起,低頭躬身,屈膝隻可半寸,多則自輕,少則不敬。
老夫人說你是山上觀子下來的,以前做的不好沒什麼,可以後旁人議論,都說你是謝府出去,再做不好,就不行了。
還請姐兒,再來一次。”
來來回回數次,夕陽見紅纔算作罷,轉頭沒人,渟雲拉著丹桂大倒苦水:
“以後咱們說話,得躲著吳嫲嫲些,她比我觀子裡靜一師傅還煩人。
也躲著簪星姐姐些,彆讓謝祖母知道我不喜歡那人。”
道門行事,講究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斃,萬事萬物但求點到即可,隨遇而安,哪有方寸之間,強求圓滿無差。
吳嫲嫲這種人,十輩子見不到祖師。
丹桂:我也大為震撼。
震撼歸震撼,日子得繼續往下過,多了這麼個嫲嫲,連同崔婉送過來的那些女兒書,所謂規矩和院子裡苦菊一樣在瘋漲。
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
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
她在讀祖師的書不懂時,觀照說一知半解即可,屬實養成了好習慣,不喜歡的文字一律不怎麼往心裡去,以至於讀這女兒家誡文照舊沒往心裡去,讀就讀吧。
中秋往後,天氣漸涼。
算來謝傢俬塾已開了小半年,文官長久成群成黨是聖人大忌。
又兼明年初就是春闈,名師趕著去給各家兒郎授私課,沒幾個得閒再混跡謝府。
謝簡思索再三後發了話,重陽後閉館,諸家各謀高就。
八月二十六晨間,渟雲剛陪著謝老夫人用罷早膳不久,丫鬟拎著裙角快步跑進來說張家太夫人來了。
話間笑的嘴巴捂都捂不住,“不隻她來了,還跟著她家孫兒,說要來咱們處避禍。
也不知是捅破了哪層天,哄了哪處海呢。”
金秋桂花開的格外好,謝老夫人手上照例捏著剪子,區彆隻在往日是丫鬟伺候,今日渟雲抱了大束站在一旁。
這也是那吳嫲嫲授,姑娘功德隻在內帷,內帷有何事?祖宗姊妹兒孫爾。
現兒孫沒有,姊妹歸娘親,天可憐見還有個祖宗活著,這不得早陪晚候午問安。
陪就陪吧,她往年聽講經一陪就是一上午,不拿這當回事。
張太夫人闖進來看見反愣了愣,轉頭就問謝老夫人,“而今你住處是短了吃喝還是嚼用續不上,要個沒成人的姐兒做活計。”
她身後除卻三四個丫鬟並劉嫲嫲,果真還跟著個少年兒郎。
渟雲偏頭看,是和長兄謝承相近身高,截然不同氣質,謝家兒郎隨謝簡年幼讀文,常著素衫月色,自成端方清雅。
來的這個,高留髻白玉簪,穿得杏黃窄袖圓領暗花錦袍,腰間橫紮赤紅皮貫翡牌帶子,上懸香囊魚佩壓著個緙絲荷包。
再看袍子下一雙翹頭玄緞靴子飛金走銀,漏出那一點鞋麵,已是照的謝府廳堂老舊青石地板都有了隱隱亮光。
更兼目斜作睥睨之態,眉揚似桀驁無雙,哪裡有半分樣子像方纔丫鬟笑言說的“避禍”?
這整個一上門來逞驕鬥奢闊公子,炫財耀勢橫衙內。
渟雲有些眼熟,似哪年哪月見過,卻也記不起來,想來便是見過也決計不超過兩三回。
謝府呆了一年,又近日吳嫲嫲耳提麵命,她已知何為世間男女大妨。
見這兒郎與長兄差不多年歲,便是上門為客,也該在前院花廳落座,怎還進到後院來了。
她自暗地琢磨,那兒郎伸手推門樣撇開前麵女使,雙手交疊,腰身彎的頭都要嗑地上,分外恭敬:
“給謝祖母叩首,祖母萬福金安,福如東海。”
謝老夫人從渟雲手上抽出長長一枝,笑與已經自個兒坐下的張太夫人道:“占個年歲便宜,憑他哪家兒郎來,我也受得起。
獨獨你家這個,我不敢開口應,你趕緊的從哪來帶回哪兒去,晚一時半刻,就怕我頂上房梁都得讓他哄塌下來。
他那渾人爹可是放過話,賠不了分毫,咱們小門小戶,不敢爭這口氣。”
“哎呀,謝祖母,那幾年前的事,您逮著我就說笑,而今我和元啟兄無差,本分的很。”
那兒郎嘴上叫屈,行動絲毫不見客氣,嫌丫鬟遞過來的圈椅狹窄,自往牆邊茶台處拖了張主家用的官帽椅子過來。
“你個不知事的,到了彆人地方還不收斂。”
張太夫人拍著膝蓋連聲似在叫罵,實則語氣寵溺非常,沒有絲毫責罵意思。
謝老夫人見怪不怪,笑道:“我哪天聽到他收斂,那真是石頭開花馬生角,兔子吃狼虎當貓了。”
女使端著茶盤過來,張太夫人指了指渟雲,笑道:“你倒仔細,也沒和小的說個名,叫他倆大眼瞪小眼乾看著。
說來,你們見過的。”張太夫人看著渟雲,指向那兒郎道:“雲雲,那是你張懷瑾哥哥,去年開爐的時候,可還記得?”
張瑾乃是張府長房下第六子,男子弱冠未滿不冠字,家中小字稱懷瑾,今年十五歲。
因是娘親老來有孕,又是宅中最小的,頗得張太夫人喜愛,兩代主母偏私,慣的性子是有些格外輕佻。
“我記得她,說是菩薩,誒,去年看還不像,今年倒是有些像了。”張瑾昂著下巴笑道。
渟雲也記起來,去年是見過這麼個人,不過當時兩人隔著數步微微施禮後就各自散開了玩。
隻記得幾個兒郎喜騎射,張瑾亦在其中,彆的無甚印象。
閒話一陣,張太夫人道是張府莊子上新得了兩匹西域好馬鳳頭驄,是為過些日子初冬薄雪時天家冬狩備著的。
這不省心的混世魔王趁著管事不注意,扯了韁繩往城外,三四天沒個音信,回到時一匹馬還瘸了腿。
趕巧兒張父往陵縣辦差,明後天纔回,恐父親回來交代不得要被揍,張太夫人趕緊著人一番梳洗,連人帶衣衫打包來了謝府。
“就說往你傢俬塾學點之乎者也,供他吃喝幾天,等他老子消了氣再回轉。
免得一番棍棒加身,我攔著吧,說我老糊塗橫插杠子誤兒孫,我不攔吧,哎喲個個心狠手辣半條命要去。
我不管。”張太夫人手指來回往渟雲和張瑾身上點了點,“人我可撂這了。”
“這是訛我來了。”謝老夫人笑道,“你再晚些來,還找不著說辭,那私塾過了重陽就散了。”
“那就是來的早不如來的巧。”張太夫人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