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55章 不祥
巧也好早也罷,剪子尖輕巧切斷葉柄,謝老夫人微揚了揚頭,示意丫鬟接過渟雲抱著的桂花枝,笑道:
“行了行了,彆抱著了。”話落轉向張太夫人道:“世上何事巧的過你,你說住下就住下吧,就叫和承哥兒住在一處。”
又指點張瑾道:“這醜話我可說在前頭,咱們這沒你家祖蔭濃厚,承哥兒明年是要考學的,管叫你再惹出事,你祖母求情也不好使。”
她並不懷疑張瑾闖禍真假,這混世小兒慣來有個無法無天名聲,但說要躲著他父親,該往天家親眷去,誰還敢在宮苑教子不成。
老友帶著來謝府,定是彆有用心,隻兩人要好,謝老夫人懶得費神猜度。
也許是因為張瑾乃家中幼子不能靠蔭補入仕,該到謀劃將來的年紀了,送來先沾個先生教誨,再去彆家。
又或張府那頭近兩代本沒幾個成才,進宮的張芷還不幸薨逝,家族得另尋出路。
適逢謝簡官運亨通,難得雙方祖宗有淵源,順水推舟送個小兒上門鞏固一下兩家來往。
交情交情,無有利益交換走動,哪來的情分呢,正因著兩人俱是明白此理,才成的多年至交。
渟雲將花枝遞給女使抱著,接過濕帕子擦了手,又聽張瑾連連拍掌道:“我與元啟兄是異姓手足,謝祖母如此安排再好不過。
我對天發誓,循規蹈矩,決然三更睡五更起,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
話一聽就是胡扯,更他吊兒郎當聲調,聽得渟雲忍不住笑。
張瑾目光流轉側眼,那會初見是一小姑娘摟著花枝橫斜擋了臉,看不明究竟,現雲山霧罩去,笑靨芙蓉現,嫋嫋嫋嫋貌,渟渟亭亭身。
果真富貴養人,去歲去歲不是個,去歲什麼模樣,他也不記得了。
倒是謝家另一個女兒謝熙見過數回,明眸皓齒,京中找不出幾分的活潑氣兒。
兩個老祖宗各自笑罵數聲,謝老夫人吩咐丫鬟先領著張瑾去安頓下來。
人走了後謝老夫人與渟雲道:“你也回去歇著吧,我與張祖母說”
“哎,休走,我有事問她。”張太夫人打斷道,話落笑盈盈對著渟雲招手道:“來來來,快坐到祖母身邊來。”
又對著謝老夫人白了一眼,“你這是個什麼刑司獄頭,我不看著,還不知道你要個牙不齊全的孩子負重受累,什麼心腸。”
丫鬟快手挪了個凳子到張太夫人身旁,渟雲不太擅長應付這種場麵,呆呆看著張太夫人,不知她要問何事。
“你心腸倒好,”謝老夫人懶懶答得一句,“要把自家兒孫往彆處藏。”
“哼!”張太夫人按桌要起,氣勢轉眼收儘,另道:“你嘲便嘲吧,等我說了下一樁,還不知誰嘲誰。”
說著抬手往渟雲臉上蹭了蹭,慈愛之色快要溢位來,“由子還是在你這小菩薩身上呢。
你跟祖母說個實話,你和崔娘娘,去喝王家兒郎喜酒那天,究竟看見沒,那新婦頭上冠子,是不是你挑的彩頭。”
謝老夫人把那掐花銀剪往桌上一拍,沉聲道:“越活越倒回去了,年輕內婦聚了編風排影,口水沫子躲還躲不及,你要聽了樂,自個兒回了樂去。”
渟雲張嘴欲答,聽謝老夫人不喜,欲言又止,張太夫人伸手作勢擋住倆人,笑道:“莫理她,東西是我給的,還不能問個去向?
你告訴老祖母,是還是不是。”
“我真的沒看見。”渟雲無奈道:“那天人多的很,再說了,那姐姐是蓋著蓋頭下的轎,不知拜誰時才揭開,不久又去後麵屋子了。
我跟在崔娘娘後頭。”她搖頭道:“根本沒看她帶的什麼冠子。”
張太夫人頗有失望,回正身子遺憾道:“祖母信你,你說沒看見,定是沒看見了。
沒看見沒事,人說的真真的,就是那個。”
渟雲不太理解一頂冠子有什麼要緊,奇道:“就算是又怎樣呢?”
“誒”張太夫人意味深長,轉而去嗔謝老夫人,“你怎麼教的,現在還分不出個好歹。”
她轉回與渟雲循循道:“那本是祖母給你添情分的,當初就不該落到她手裡。
怎麼說來著,家雀骨頭蝦米腰,哪戴得上千年寶貝萬年珠,她摸了一遭,都算是她的運氣。”
張太夫人不是個吝嗇之人,一副頭麵丟了未必心疼,可恨是去年非但算計不成,反讓渟雲和王家走的更近。
現兒好了,那頭出了醜事,以老友的性子,決計是巴不得一刀兩斷,就算王聿回轉,估計也攀不上這門親。
所以世事多變,這麼看,那副頭麵還是丟的值,故而一聽傳言,張太夫人洋洋自得往謝府來。
時日也合的上,早前兒就計劃著挑個兒孫往謝府走動,論年歲大小張瑾最合適,剛好他和謝承還算親近。
她自喜色溢於言表,謝老夫人不甚開懷,“越說越離譜,人還傳是你我抬舉個通房,拿一群人作筏子呢。”
“她也配。”張太夫人蔑道,轉頭慢條斯理端了茶碗,持重抿了一口,“就是他家那新婦,戴我的東西,我都嫌小氣。
也不急,我看她能拿住幾個年月。”說罷還是慈祥笑與渟雲,“等祖母收回來,叫匠人融了敲成新的,還該給你。”
去歲那彩頭拿出來時,張芷在宮中聖眷正濃,今兒個已然芳魂無處,護不住人,東西還護不住麼。
護不住,碎了也得砸自己手裡。
謝老夫人抿嘴笑的無聲,說心狠手辣殺菩薩,誰家老祖宗乾不出來啊。
渟雲頷首輕稱了謝,實則並不惦記那東西,隻聽得兩個祖母談話之間似在貶低盈袖,略有不喜。
她仍舊不太明白那冠子有何說道,待晚間張太夫人離去後,渟雲回到住處,拉了丹桂說要往院子裡收苦菊。
那一壟土上半月還開的金光燦爛,現兒多隻剩焦褐枯枝蕭條隨風,連同頂端花一起褪色乾癟。
正式收成該還要再等幾天,書上說,晨間露,晚來霜都是天道,故而若要苦菊入茶,最好是蓓蕾未綻就摘下。
若要入藥,那就等秋過冬來耐過幾遭寒,稱得傲霜枝纔算好。
她早前摘過一茬兒嫩花骨朵兒,洗洗晾乾裝滿了拳頭大小兩個紅柿罐兒,剩下的一直在等重霜。
偏今年開夏早,秋冬來的晚,遲遲沒飛白,可這四方院裡,好像也找不到彆的理由避人耳目。
暮色四合,弦月如鉤,丹桂拿了個竹筐跟在渟雲後麵,聽她小聲絮叨。
如何去了張太夫人園子,如何見著王家府上通房,她那觀子師傅如何喜歡蘭花,她是如何倒黴挑中那倒黴炭餅。
王家府上通房又是如何拿了彩頭,彩頭又怎麼送了人,王家兒郎婚事如何氣派,她是如何冤屈,因為真的沒看見新婦戴的冠子長啥樣。
“娘子,咱們在這已經彎了半個時辰的腰了,你再不進屋去坐著,吳嫲嫲該說不是了。”丹桂半死不活的催。
房子幾個伺候的,屬自己與主家不夠體貼,就算有私話,無論如何渟雲不該扯她來。
這些私話,說來有個什麼意思。
“娘子到底想說什麼。”她問。
“我就是想不明白來,何故人人盯著一頂冠子看,我都說盈袖姐姐送人了,愛誰戴誰戴,她們一直問什麼呢?
我又不好問謝祖母,房中你最世故,我就問你。”
“世故”二字不太好聽,丹桂手在竹筐裡,那些枯在枝頭的苦菊又乾又脆,輕捏成粉。
她也莫名生出些殘虐暴恨,嗤道:“她一個通房,就不該肖想貴物,當場辭了不受,不就免了自取其辱。
張家老祖宗拿出來的物件,哪裡是什麼人都帶得,王家那新婦見財眼開,隻顧往腦袋頂上堆。
話傳出去,彆人還以為她沒過門就和通房搶首飾,笑話誰不想看,當然要問仔細了。”
“可是,盈袖姐姐跟我說那是她送的。”月色隻得微微,渟雲直起身道。
蠢死算了,丹桂翻了個白眼,她以前跟在謝老夫人身旁,對王家事有所耳聞。
“她倒敢說是被主家拿去的,活該那新婦沒眼力勁兒,不是自個兒東西,連查都不查就大張旗鼓亮出來。
老祖宗的東西,丟了也比糟蹋了好,兩個人誰用都是糟蹋,現張太夫人見個個出醜,自然開懷,就多問你幾句。”
天邊一道弧線劃過,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到遠處井裡,丹桂能清晰聽到“噗通”一聲,驚的她指尖一緊,再看筐子裡花枝已被掐斷三四根。
她回神,聽見渟雲憤懣聲道:“那就是王家小郎不好,搶了盈袖姐姐愛物,還拿去哄騙旁人。”
“怎”丹桂怔怔說不出話。
“張祖母也不好,明明是盈袖姐姐贏的,早說我不要那玩意兒,煩死了。”渟雲一跺腳,“就剪這麼多。”
說罷收了剪刀往屋裡,丹桂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竟想到謝老夫人扔在觀子裡那粒暖玉明珠,不知何人才能撈的起來。
而謝老夫人房裡,曹嫲嫲還在碎嘴,道是“張家祖宗說話,丘家小女帶來的嫁妝撐不過半年啊。”
白日裡兩個老的閒談已然戳破了王家的底兒,原那丘家有“嫁妝為聘禮成雙”之說,故王家兒郎將家中所有遍作抵押還嫌不足,又借了不少高印私錢。
謝老夫人隻看新作的護甲尖尖,沒有答話。
再往後,便見得渟雲性子日漸沉穩,重陽節散,謝傢俬塾閉門謝師,幾個姐兒在裡麵上過課,自也算是學生。
襄城縣主同樣是早早到了謝府,許久未見,貴氣更添,記著一箱澄心紙的恩情,渟雲慎重施禮稱了萬福,交手合袖做的分毫不差。
崔婉在一旁拉著纖雲也施了禮,襄城縣主似有不滿,斜過二人一眼,冷冷淡淡喊“免了”。
渟雲似乎也不再執著於因果事,抿了抿嘴不再作攀談。
沒想到幾日之後,晉王府再來書信,信上所言,仍舊是想求謝家第四女往王府為襄城縣主伴讀。
這一回,落款處蓋的是晉王私人印信。
也不是不能拒絕,天子還不能明搶呢,隻是,謝老夫人捏著通道:“三個姐兒在一處進的學,不要咱們家雲兒,非要雲雲作甚。”
曹嫲嫲也是摸不著頭腦,好一會才答,“莫不然,咱們上次拒了,那襄城縣主覺得失了麵子,非得將人領過去纔算撒了氣性。”
“不像,有心為難,何必送禮在先,人講投緣,許是雲雲脾性更合縣主喜好些,去就去吧。”
王家已然成了爛泥要不得,渟雲將來肯定要另擇良婿,嫁的高,對謝府百利無一害。
謝老夫人回信恭稱榮幸,自此渟雲逢八往晉王府陪課,逢節停休。
九月二十三第一回前往,時逢霜降,單衣已不能禦寒,晨間風大猶冷,出門時,丹桂特給渟雲備了個錦絲夾棉氅子裹著。
行行複行行,馬車從謝府到晉王府要走大半個時辰,她不太懂人馬勞頓,就為去陪著一個人翻兩頁閒書有什麼意思。
又或世間大多事都沒什麼意思,反襄城縣主對她的到來頗為熱絡,親自迎了帶到書房裡。
立冬沒到,謝府尚不能用暖炭,卻不知道晉王府為何,連外院都是溶溶暖意,宛若桃李春風。
“縣主為何要選我做伴讀呢?”渟雲坐下後問。
“果然你膽大,問的好生直接,就不怕我動怒治你個不敬之罪。”襄城縣主仰臉,傲視渟雲,笑道:“難怪那天敢罵周肇。”
“縣主恕罪。”渟雲略頷首,來之前謝簡親自叮囑過禮行之事,更吳嫲嫲三令五申數天,隻是沒想到問句緣由也算冒犯。
“罷了。”襄城縣主抬手,伺候的人紛紛退下,她道:“我喜歡你當天罵周肇。
罵的對極了,憑什麼宋家兒郎闖禍,謝熙一人擔責,好個聖人秉筆,開口就是男女之分,狹隘宵小。”
她起身走到渟雲麵前,“偏偏天底下的人還都認為他對,隻有你說他不對。”
渟雲微微歎了口氣,暗道:我以後大抵也不會說了,若為著這個找我來,那真是白費事。
襄城縣主似看出她喪氣,“怎麼,你今天反不如那天。
我告訴你,我就是想與那我幾個哥哥爭一爭,憑什麼他們生下來就是世子郡王,我卻隻是個縣主。”
“那我能爭否?”渟雲問。
“你爭什麼?”襄城縣主莫名其妙。
憑什麼你是金屋貴縣主,我是道旁不祥女呢?
這話當然也不能說出口,爭固然是該爭的,萬類霜天,各往高處。
渟雲隻覺得矛盾,總有人覺得自己該爭,而又理所當然認為旁人不該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