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60章 天威
燈影無聲,四處惶惶,渟雲直回到自己住處洗漱後躺在床榻之間,心才稍微定下來些。
輾轉不知過了多久,再聽房中寂靜,僅窗外微有些淅索蟲鳴,估計是夜很深了,她摸索起身,想去櫃子拿那一盒珠。
人墊著腳剛到門口,看丹桂直愣愣站在那,兩隻青黑眼吊在一臉怒容間跟個夜叉鬼樣。
渟雲嚇了一跳,轉身打了個哆嗦才穩住身形,低聲道:“你在這做什麼。”
丹桂把盒子往渟雲懷中一塞,推著人往裡道:“進去說,晚間你不開口響鈴叫人,她們不會進來的,出去找地兒反而麻煩。”
“可陳嫲嫲經常進來啊。”渟雲辯解道。
那個老婆子俗是俗了點,人還不錯,丹桂道:“以後你讓底下彆進,自然就沒人進了。”
“她要進就進吧。”渟雲道,進與不進並不算事,觀子裡門房連個鎖都沒,野貓都能往裡鑽。
“早知你要去找,我尋了個空當兒幫你收著了,省了摸黑跌一跟頭沒處說。”丹桂不情不願語氣像在抱怨。
待兩人往桌前坐下,她卻把渟雲手裡盒子拿了去,咬牙狠道:
“我想過了,不然就實話告了老夫人,咱們落不了好,他也彆想安生。”
“告告啥?”渟雲手搭在盒子上。
“告”
“啥也彆告。”渟雲打斷丹桂怒氣,“他說會還我的,先給他吧。”
“不是他說你就信?”
“寧可信其有,”渟雲稍微使力將盒子從丹桂手中抽出拿到自己麵前,開啟了蓋子,誰讓陶姝說她爹是吃血竭吃死了。
這個事兒吧,祖師講過,人無欲則無咎,怪隻能怪自己當時想要大粒的月明珠,欲乃萬惡之本。
她看著盒子裡咕嚕嚕二三十顆紅的發黑的珠子,還是難掩傷感,邊挑邊道:“師傅說的對,不應該妄沾因果。
我當時要是沒自得逞勇,拿那兩筒蜜柑給謝祖母,沒準她就不會領我來,師傅也就不會走了。
更不該給你血竭去救長兄,反正大夫都說他死不了。
算了算了,師傅還說要瞭然因果,來就來吧,謝祖母也很好,晚間還護著我。”
“她護著你個屁,打狗還看主人呢,她嫌大郎君落她的麵子罷了。”
渟雲手上動作一停,怔眼看向丹桂,兩人對視片刻,丹桂居然生了愧意,垂目道:“我胡說的。”
“那也是,每個人都胡說,大抵是這地兒講真話就要被打死。”渟雲垂頭,一板一眼挑珠子。
丹桂像是無所適從,低聲道:“娘子不是老夫人血緣孫女,也該想想將來怎麼辦。
你不是經常往襄城縣主那去,如果,那以後”
“等我師傅回來,我就回去了,你先彆吵,這暗的很,我都看不見了。”
“你怎麼可能回的去呢。”丹桂把燭台往近處移,看渟雲挑的仔細,心生計較,提議道:
“咱們為什麼不藏幾顆呢,大郎君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藏哪?好像這裡有什麼東西謝祖母都知道,沒準他也知道呢,不然怎麼會讓我把房裡的也交出去。”
“不可能,老夫人早知道你有,一直拿它當個尋常珠子看的,你不說與我,我也以為你手上”
不好說手上是幾塊爛木頭,丹桂轉了語氣道:“他肯定是嚇唬你的。”
“有道理,他拿纖雲嚇唬我。”渟雲馬上想起那破事,轉手從血竭堆裡抓出一粒:
“就留一顆,這個藥性霸道,有一顆就很夠了,也不知師傅收那麼多做什麼。”
賣啊,拿去賣啊,然丹桂並沒再言語,拿個小錦袋裝了挑出來的血竭,剩下的雞血紫依舊原樣盒子放回去。
渟雲尚作擔憂,一次少太多會不會給謝老夫人知道,丹桂捏著錦布袋子道:“得了吧,誰不知道你隔三差五拿那燒火的送人。”
“那個不是燒火的,那是鬆明,道家也講心燈破大千。”渟雲打著嗬欠,“明兒你幫我送去吧,我不想再看他。”
“你要去,不然大郎君會懷疑我在路上偷藏。”丹桂把錦帶係繩打好結遞給渟雲,拿起桌上盒子退出了房門。
一夜天光大亮後,藏無可藏,用膳時謝老夫人看她眼眶帶紅,臉色泛青,猜是昨夜沒怎麼睡。
世間道理,確不是那麼好講,莫說謝簡把謝承打死,謝簡把謝承殺了,非但不用抵命,約莫還能得賞。
尤其渟雲是個女眷,將來還要由家中做主婚嫁,萬不能有丁點忤逆頂撞性情。
有些事錯了,也得將錯就錯。
謝老夫人道:“承哥兒是你長兄,說幾句話,就好好聽著,昨兒哄了脾氣,他也沒怪你,今日該去恭敬些賠個不是,免得旁人說祖母沒教好你。”
去去去,終歸是要去,渟雲點頭稱是,轉眼揣著錦袋和泡好的虎杖水往謝承處。
進了院後,小廝仍舊是攔著丹桂,渟雲獨自進了房門,謝承已等了些許時候。
袋子裡倒出來有九顆,謝承一一看過橫斜紋無差,重新收在袋子裡捏在手上問:“都在這了嗎?”
“嗯。”渟雲點頭。
“我早晚知道的,我若知道了,旁人也會知道。”謝承抬眼,注視著渟雲。
那種胸口肋骨一抖一抖恍然要破皮而出的抽動感又在張牙舞爪叫囂,渟雲僅是搖頭,沒作答話。
謝承看得她眸中泫然又見氤氳霧色,無端記起宋雋第一次見人,說的是“心狠手黑脾性差”。
他也自認書讀千遍,唯這會想破腦袋都想不到麵前坐著的是怎麼給這個形容扯上的關係,簡直信口雌黃,改日得找機會問問。
“我以後會還你的,回去吧。”他本擔心渟雲不會全部拿來,想過狠心多問幾句,現不自覺改了主意。
渟雲站起道:“不用你還,等我要我自己會拿。”
師傅還講,自己做主的事纔算,她根本無所謂謝承還不還,自然無所謂丹桂說的“信不信”。
她寧可信其有的,是“陶家上下,雞犬不得留”。
回去得多看書本,多思古今,也好早日明白,為何聖人一怒,連雞犬都受罪。
謝承看著人走出房門背影,忽然又覺得宋雋定是話出有理,得儘快找機會問問。
趕巧兒下午宋雋即拎了蟈蟈籠子過來,倒也不是特為著給纖雲送兩隻鬥蟲,謝承失馬後,三人回家各不討好,許久沒私下走動。
聽說謝府氣氛鬆泛了些,宋雋先著宋辭試探一番,這便上門探望。
小廝挪了椅子呈上茶水,且問過謝承近況,聽是痊癒無礙,宋雋放下心道:
“給你嚇死了,聽說你父親盛怒,累我祖父早晚盯我如盯賊。”
怪哉,平日見你韁繩握著牢靠的很,那天是怎麼了。”
大家都是禮樂射禦書各項混日子的,誰還不能降個馬,不然也不會肆無忌憚邀了謝承上雕鞍。
雖說世事無萬全,但這事有點忒倒黴了。
“是我心憂大考,催馬跑的快,估計道旁棘刺滾落,紮穿了馬掌,我見”謝承頓了頓,“算了,說來無益。”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登不得龍虎榜,好像就不配作謝家子,考前幾天,難免心緒有起伏,當天確實馭馬不當。
那這事就是忒倒黴,怨不得人,宋雋敲著扇柄安慰數句,無外乎也就是三年之後再考親友皆同榜,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
“我失東隅,爾收桑榆是麼。”謝承玩笑,貌若無意抬碗抿了茶水道:“一直沒過問你,令弟似乎對四妹妹有所誤會。”
他指了指桌上四方秸稈蟈蟈籠,“府中有兩個妹妹,這隻來了一份禮,給誰啊。”
“誒。”宋雋奇道:“你爹不是嫌玩物喪誌,就這倆我還袖籠裡偷摸藏進來的,你可交好了,弄丟搖光要在我娘親麵前陷害我。
既說到我那勇猛無雙娘親,你又問你那心黑手辣四妹妹,那我就不得不說,我娘親出了名的吃軟不吃硬,認人不認理。
她能在你四妹妹手裡栽兩回,還忍著沒掀你家頂上瓦,我看你四妹妹有神通。”
話說到這,宋雋摸了摸下巴,疑惑道:“難怪她有這麼多銀錢,莫不然她真是個菩薩?”
“越說越玄乎了,如何栽的兩回?”
“噢~”宋雋彆有意味,挑眉道:“怎麼這是,真成你府上妹妹了,我當你祖母閒的發慌養著玩的。
行吧就。”他扭動脖子左右看了圈,“我也就在你這說個趣,讓我老孃知道,舌頭連著喉嚨給我扯出來。”
且繪聲繪色說了那“杏染額中”事,宋雋遺憾的直拍大腿:“可惜了,我當天不在現場。”
謝承唇角見彎,並沒問第二回又是如何。
等日光生暈宋雋離去後方作細想,那個柔如垂絲,怯成驚羽的小姑娘,該不會是想主動請纓要幫祖母找臉麵。
祖母,又不太像是能在那種場合逼著孫女去靶子處站著的,那她能是個什麼緣由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呢。
就為了她口中祖師,心中道義,原來丹桂是這麼回來的。
謝承手伸進桌子暗格子裡錦袋,隔著一層薄薄布料輕而易舉就能摸到裡麵珠子輪廓,甚至能找到被他用過的那顆。
至於宋雋,回到家裡沒過幾日,居然驚聞他那勇猛無雙娘親再次提起渟雲時,大吐溢美之詞:
“雙目清明,雙腕跳脫,手上有力,指尖有準。
不得了不得了,可惜生在這,要是生在涼州,天高雲闊,沒有她獵不到的鷹,在這破地方,也隻能丟兩把米坑麻雀玩兒。”
宋雋道:“娘你是不是被她坑太多不好意思,就把她捧高些,這樣你就沒那麼丟臉。”
文客譏諷起人來格外難聽,宋頏連扔帶踹砸了三四個椅子過去,“滾回你祖父那”。
攆乾淨兒子,宋頏拿著兩個刑天朱紋骨韘在手心來回交錯摩挲,叫屈道:“不信謝府狗東西能養出什麼好鳥,娘子人美心善,定是被她蒙騙。
趕明兒我就去踢了他家正門,有一個算一個統統和咱撇乾淨。”
“算了,她雖是個混賬,今兒說話還算得我心意。”袁簇伸手,宋頏乖乖將那骨韘雙雙呈給她。
“什麼話?”宋頏知道袁簇今日是從襄城縣主處授課回來,謝府的四娘子,是襄城縣主的伴讀。
“她說她覺得弓不錯,天有日月應當,可天有十日,就該想辦法射落九個,咱家兒子有一半誌氣,早回涼州了。”
這話一聽就是袁簇編出來的,**歲姐兒能特麼說這個?宋頏佯裝不滿:“娘子胡謅,天威難測,禍福都得擔著。”
沒等他說完,袁簇轉身就走,宋頏趕忙轉口,“哎呀娘子”他邊追邊喊,也顧不上問那謝家好鳥學了個啥。
京中就這麼回事,天隻有那一片天,風雨都是天意,來得去不得,躲得消不得。
袁簇走的飛快,畢竟渟雲原話是“想來想去,我師傅觀子後山樹高,年年果子看的著吃不著。
等我手準了回去,張個網兜在下麵,射得果子柄斷,看上哪個摘哪個就好,也免得搖落一大片,搶了禽鳥口糧。”
她說的好有道理,以至於襄城縣主起了換伴讀的心思,奈何渟雲上了心,袁簇居然覺得她頗有天賦。
她想回觀子,她想回涼州,雙雙不成行。
張馳之間,飛羽流矢,半月晴好過去,一場絢爛朝霞,接著霏霏連綿下了數天。
院中種下的忍冬算是紮住了根,藤蔓抓著搭好的架子七手八腳往上攀,嫩葉處已隱約現了細小花苞。
謝承在書房遇到渟雲數次後,意識到她往裡麵鑽的勤了些,不過兩人也並無過多交談,尋常問安,她往裡屋拿了書就走,他在廂房歸無定時。
隻春儘夏將來,看她身上衣衫日漸單薄,越發顯得人空靈縹緲。
混若是,風來要往雲中去,雨過便往水中消,全無塵間童稚氣,管教是個月華素練聚出來的樣,似乎他嗬氣聲重些,人就要散作一縷翩然無影。
怎麼就,和纖雲生截然不同。
不知哪日,謝府果子盤再添了新杏,丫鬟拿清水洗過,又拿潔白細鹽搓乾淨了表皮絨毛,堆的黃澄澄寶塔樣一碟兒。
晚膳用罷,崔婉特留了渟雲敘話,道是“明兒個咱們去陶公府中看薑娘娘,你和纖雲一起吧。”
渟雲點頭稱好,她還記得那回事,安樂公期逢小祥,也就是人死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