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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不長東 第61章 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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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這個日子算,上次見陶姝,已經是一年以前。

渟雲下意識摸了摸腕間珠串,藏下來的那一粒血竭,拿油紙裹了又裝進個香膏小瓷罐裡封了口,埋在院中忍冬藤根下麵。

忍冬是多年生藥材,榮枯自有天時,無須年年移種,不怕有人去翻動,丹桂常在土壟處折騰,也沒人懷疑她突而做了手腳。

第二日晨間,早早有女使來接渟雲,姐兒大了,來去少不得兩三個丫鬟婆子跟著走,隻崔婉那頭人也多,就單點了丹桂貼身隨著。

二人往崔婉院裡彙合後同上了馬車,初夏朝陽在頭頂掛了好久還是個柿子樣彤紅色兒,隔著窗簾把馬車裡麵都染得帶了甜氣。

前幾日謝府已遞了帖子,到了陶府,小廝通傳後,出來相迎的卻不是薑素娘和陶姝,而是個中年婦人並四五個女使。

但看諸人皆是衣衫玄素,額抹孝箍,問禮見安自說了來曆,渟雲才知婦人是陶矜長子陶籬的內人徐寧。

陶籬而今在府為父丁憂,她自然要跟著,尋常家裡添了兒媳,宅門事都該賦予年輕女眷,又遑論薑素娘那個年紀,哪能與徐寧爭權。

何況長子早已婚娶,場麵上的事,本就不該老爹續弦出場,還是個能做陶矜孫女的續弦。

更有謝府勢重,徐寧不敢怠慢,饒是她年歲比崔婉長了快一輪,接了帖子後仍是決定親自相迎。

小廝在門外遠遠看到謝府馬車,立馬往裡稟報,早有準備的徐寧甚至沒讓崔婉等候。

崔婉久經世事,見怪不怪,渟雲近日翻多書本,最知慎言,隻餘光打量陶府正門還懸著白幡。

唯纖雲拉著崔婉手,腦袋一歪往徐寧身後瞅,奇道:“誒,怎不見幺娘姐姐,咱們不是來看她的嗎?”

徐寧稍帶笑意,彎腰哄著纖雲道:“嗯?這是府中五姑娘,好生俊俏的娃娃,你幺娘姐姐在院裡,陪著她娘親呢。”

順勢再逗了逗渟雲,“這位姐兒定是那小菩薩,果真靈秀仙姿,當得起渾名。”

說罷直起腰與崔婉道:“我倒也有兩個女兒,大了不在膝下,孫女卻還小的很,禁不住奔波,哪能往京中來。

該叫娘子得空,多帶著這小娃娃往我麵前走動添個樂,可府中孝期未滿,嗨”

這話跟不少人說過了,陶矜之死已然牽連陶籬,怎麼可能再誤孫輩。

聖人恩澤是特赦,並非平反,隻要陶家還一日還頂著牽涉廢太子謀逆案的名頭,那留京的陶家人能少不能多。

徐寧又道:“謝大娘子可莫怪,我那阿家,是個至情至性人,小祥將至,思故心哀以至身衰力竭,實難吹風迎客,咱們往裡去吧。”

她打聽過謝府和薑素娘關係,麵觥籌之誼,還都是彆家順道兒碰上的,深能深到哪。

近日朝中命婦來了一撥又一撥,都說找薑素娘,歸根究底,是聖人也認為讓個年輕續弦為安樂公哭墳不妥,早些遣人來交代。

想今兒個崔婉登門,還是同樣緣由。

話能說到這份上,不是給薑素娘臉麵,而是各家各處,都求個體麵,體麵就在於決計沒有苛待那寡母孤女。

崔婉福身稱是,一行人閒話寥寥往裡,看園中花木一概清減,比渟雲上回來似乎還蕭條了些。

徐寧領了人過院請茶敘話,園中喪期無有玩樂,擔憂兩個小兒耐不住性子,特遣了幾個年幼丫鬟陪著在一間側屋房裡弄些書畫筆墨。

這東西既能打發時間,又免歡聲笑語有失肅靜,唯一的問題就是纖雲不愛,抓著筆杆苦臉道:“我在自家寫字,怎麼來了還寫字。”

渟雲倒是不以為意,看牆上桌間掛了好些畫副,不飾色彩,僅以黑白描摹,大有丈長,小僅方寸,生熟宣紙各有。

粗則寥寥線條,似乎隻想略表意趣,細則花繁葉茂,皴染力求纖毫。

可惜形神皆有不及,連技巧筆法都看著生澀的很。

“那是誰畫的?”她指著一副空山幽蘭圖問。

“是主君得閒畫的。”丫鬟回道。

陶矜以文得名,自是書畫皆有涉獵,膝下兒子耳濡目染,以此為興,隻生在富貴,未經勤練,僅能自娛,稱不得大家。

而且房中紙上並非神境妙手,乃是受困於宅邸苦悶握筆所作,哪能揮灑自如。

渟雲垂首,一時小有自得,想掛著的不如自個兒前幾天畫的那副好。

轉念又記起觀照所言,練習隻為自身增益,不在與人高低,抿嘴暗唸了兩聲無量天尊。

丫鬟看她神色有異,逗趣道:“莫不然娘子也習丹青,認得其好。”

“嗯。”渟雲點頭道:“我很小就與師傅學畫,這個…這個…”她一咬牙:“畫的真好。”

身後丹桂翻了老大個白眼:這姐兒瘋了。

丫鬟卻道:“小娘子好眼力,好些人上門與主君求書求畫的。”

丹桂:那就是很多人瘋了。

直至天上太陽成了個杏子樣金黃,徐寧跟崔婉來房中尋了人,轉道兒往陶府後堂去,說是薑素娘常年在祠堂守靈,吃住都在那。

渟雲總算見著陶姝,人一身素麻長襟裹身,站在薑素娘旁側,小小年紀泛著山上瘦木枯朽氣,唯腕間兩粒油潤珠子一紅一橙尚有亮色。

再看薑素娘,蒼白麵容如同正門懸掛那魂幡裁剪出來的一樣,太陽烈些都能曬成飛灰。

連纖雲都覺得涼滲滲的,拉著崔婉小聲喊了句:“幺娘姐姐”,站著不肯上前。

徐寧福身見禮,與薑素娘道:“謝府娘子來探望阿家。”她比薑素娘大了兩輪不止,恭敬略顯荒唐。

薑素娘頷首,轉與崔婉要笑,記起自個兒不該笑,一時麵容尷尬,隻得看向纖雲道:“雲兒也來了。”

她輕推了推陶姝,“你不是常惦記兩個雲娘子,今人來了,怎不上去說話呢。”

陶姝這才與崔婉見禮,又與渟雲道:“雲姐姐”,並未要與纖雲招呼。

薑素娘忙道:“這裡不是待客處,咱們往旁屋坐吧。”

徐寧識趣道:“謝大娘子是阿家舊友,必有情衷相敘,趕巧屋裡還有旁事,還請允我午間再來作陪。”

各人稱好,待徐寧領著丫鬟離去,薑素娘一回身,三十未及的年齡,渟雲竟在她鬢間見了華發早生。

崔婉亦是不忍,輕道:“娘子深情,隻哀思太甚,傷及本源,安樂公泉下有知,必然不願。”

兩人年歲顛倒,陶矜可能有真愛,薑素娘能有幾分心悅,同為婦人,崔婉如何不知,但此情此景,哪有彆話可講。

她攬過渟雲,玩笑樣道:“該叫我早些帶雲兒過來,與你念兩本祖師經文。

世間憾事何其多,鸞鳳失伴,鶼鰈難終,可日子,還要往下過呢,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幺娘多想想。”

“承蒙娘子惦記,我”薑素娘抬手摸了摸陶姝鬢邊白孝,強顏道:

“咱們進去說,時期非常,僅有清茶聊表情誼,還請娘子擔待。”

崔婉再作寒暄,隨了薑素娘往內,兩人對坐,轉而打發了幾個小姑娘往屋外玩。

玩也沒個痛快,一個老嫲嫲時時跟著,聲不能高,笑不能盛,走不能急,花更是不能戴,雖然薑素娘院子裡就沒幾枝花。

暮春小夏,哪裡不是花紅柳綠,唯此處樹上葉子都透著香灰色。

纖雲一跺腳:“這還有個什麼玩的。”說罷拉了陶姝袖口得意道:“幺娘姐姐你什麼時候上我處,我那有一對兒蟈蟈。”

她拿手比劃,“這麼大,你拿個草葉子餵它,口就能嚼光,阿孃說若不小心些,手指頭都給咬下一塊肉去。”

陶姝本就鬱鬱寡歡,再看她手舞足蹈,更是厭煩,扭頭不肯應聲。

纖雲奇怪看與渟雲,渟雲神色也怪怪的,那日謝承要珠子,不就是拿纖雲的蟈蟈恐嚇自個兒。

不過她遠比陶姝淡泊,短籲了口氣立時忘了那事,隻略不滿道:“還是不去的好,謝大人發現了,沒準又叫你我去書房。”

此事陰影極大,纖雲看她又看陶姝,再一跺腳,“你倆嚇唬我,我要告訴娘親”,話音沒落就轉身往屋裡跑。

丫鬟追進屋裡,看纖雲上躥下跳說罷,崔婉伸手攬了人,板臉道:

“我不信四姐姐嚇你,你幺娘姐姐更是,定是你哄騰吵著她倆,就在這候著,彆去惹她們生氣。”

她早已看出陶姝不喜雲兒,也難怪,陶府慘淡,雲兒卻是個雞飛狗跳活潑性子,若非謝簡在飯桌上提起,就不該帶來。

此舉非但不是看不上陶姝,而是崔婉曾與何梬為友,最知一高一低心境,不想讓陶姝難堪。

且女兒家情誼,也講緣分二字,京中名門閨閣無數,有的是知交,不能在一處強求。

“不是”薑素娘替女兒辯解道:“幺娘她,”說話就要落淚,崔婉忙勸,“幾個姐兒玩哄罷了,怎惹你傷神”

外麵陶姝小等片刻,不見纖雲出來,看向渟雲道:“你回去,她們不會為難你吧。”

丹桂狂點頭,得罪謝老夫人親孫女有什麼好處呢,尤其是為了麵前這個,趕緊追去哄啊。

然渟雲沒接到她暗示,反陶姝頤指氣使道:“我與你家娘子有私話說,你站遠些。”又令倆陶府丫鬟,“你倆也是。”

沒等渟雲回複,陶姝拉了她手往僻靜處走,丹桂看另倆當真不動彈,趕忙追了幾步遠遠跟著,唯恐姓陶的把渟雲也按在靈前去守孝。

行過園中廊橋,眼看又要到假山處,渟雲停步道:“沒人了沒人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我有什麼事能與你說,我看謝熙煩的很,不想她跟著。”陶姝鬆開手,茫然看往天際。

“那,”渟雲也覺無話好講,有些事,她已經不需要問了。

躊躇一陣想說“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好像這話已經說過。

再要想一句,忽聞陶姝道:“你究竟見過祖師長什麼樣沒,我也想看看。”

“沒,”渟雲下意識搖頭,“我尚未得道,見不著祖師。”她反應過來,瞳孔放大,喜悅問:“你也想修道?”

那就太好了,以後兩人可以同參玄妙,共習經文,她纔要講,陶姝冷冷道:“不想。”

“啊?”渟雲愕然。

“我聽他們說,而今聖人不信蒼生信神鬼,我就想做個神鬼,好叫他信我。”

“祖師不是神鬼。”

“管它呢。”

渟雲上前兩步,站的更近些,輕道:“我把血竭都丟了,你不要怕,沒人知道了。”

陶姝驀然回首,眼眶湧動,片刻倔強扭開臉去,“你知道為什麼我爹死了一年,聖人還要大張旗鼓給他治喪。”

“書上說,斬衰三年,師恩同父,安樂公是聖人老師,小祥治喪,很合周禮啊。”

“他老了,最怕兒孫奪嫡,公侯篡位,所以大行孝道,指望人人屈膝跪服,好讓他當個萬世千秋聖明天子。

可恨我進不得朝堂,我”陶姝抬手看著手腕。

她如何,渟雲不得而知,丹桂實在擔憂這蠢貨被人騙,步跨過來道:

“娘子還是回去吧,大娘子和雲姐兒都在屋裡,咱們怎好在彆人處隨意走動。”

話說完,她纔看到陶姝腕間兩粒木頭,合著這也是拿了私房的,就不知那粒紅的是血竭還是雞血紫。

她這麼一打岔,陶姝不肯續講,另道:“等我爹喪滿一年,大概我就能出門了,到時候再去找你。”

“那最好了,去年我生辰,崔娘娘問我要邀誰一起,我說讓你來,她就說你在守孝來不得。”渟雲道。

“也未必一定能去,沒準三年之後方能。”陶姝喘過一聲,自作安慰道:“到時候再說吧。”

兩人邁步往回,與崔婉纖雲一起在陶府行過一頓素齋便回了謝府,車馬上纖雲猶有不滿,嘟嘴說是渟雲合著外家欺她。

崔婉勸了這個哄那個,忽聽渟雲道:“今年我生辰,幺娘能來玩了嗎?”

“小兒家可說不得生辰,會妨了長輩壽數。”崔婉笑道:“你若要請她來玩,該是行的,須得提前一天。”

渟雲想起盈袖,另問道:“那我還想請盈袖姐姐也來,她曾送我一個圈子,是不是崔娘娘你幫我收著了?”

“怎記起這個?”

“我說要還她的。”

“東西是在那。”崔婉若有所思樣點了頭,卻沒說還與不還。

渟雲等得片刻,並無追問,安靜靠往一旁,聽著窗外徐徐風聲。

然沒等到六月十八,五月中天,謝老夫人處芍藥突然傳話給渟雲,說是王家郡夫人處要過來,指名道姓見謝府裡的小菩薩。

渟雲莫名,她已然懂得,盈袖來謝府,絕沒這個排場,來的是誰?

丹桂和芍藥要好,追前追後問,總算問出個眉目,是王亨那新婦丘家小女。

丹桂眼珠子轉來轉去,“她遞帖子,老夫人也收?找咱們娘子做什麼。”

芍藥掩嘴笑,“你怎麼一口一個咱們,往常不是這般。”

“她又不是真娘子,和我一樣的,如何稱不得咱們。”丹桂道。

芍藥看了眼四處,悄聲道:“你若真喜歡她,莫與她走的太近。

我聽曹嫲嫲和老夫人閒話,說你倆最近密切,你心比天高,彆叫帶的雲娘子也生了歹意。”

看著丹桂麵色轉陰,芍藥叮囑道:“好了,我隻知道王家帖子是郡夫人下的,誰知道老祖宗惦記什麼。

這也是你我該想的?人要來,迎著就是了。”說罷離了去。

丹桂回屋,驚見渟雲在學纖雲跺腳,“你乾嘛。”丹桂問。

“正好吳嫲嫲近兒不在,我答應過盈袖姐姐要讓她來,不管來的是誰,我都要不喜歡。”渟雲道。

她又跺了兩腳,“我要盈袖姐姐來,我要盈袖姐姐來。”

她問丹桂,“你看我這樣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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