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63章 仙紋
《通易》有論,昭明其道,以答天貺,這日子在觀中大小是個節氣。
每年五月底,師傅們就會整理經文,翻檢卷籍,等六月初拿出來晾曬,一連晾到六月初六去。
民間好像不怎麼關注,至少去年謝府並無異樣,反今年前幾天,渟雲在晚膳時聽謝簡提了一嘴,說“聖人有意禮祭”。
上有所行,下有所效,既天家注重,謝老夫人也提點崔婉,讓宅中備至糧米點心以答青蒼饋贈,再將各處陳年舊物清洗歸禮,以示地保有行。
屋裡丫鬟忙前忙後,連帶著渟雲櫃子裡東西通通被拿出來抖落了一遍。
“奇怪,我家祖師的節,怎麼聖人也過上了。”渟雲把一盒子咕嚕嚕鬆明抱的死緊,唯恐哪個丫鬟失手掉落了沒地兒找。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沒有你家祖師的份”丹桂謝府出身,詩詞歌賦吟不出,歌功頌德是張口就來。
她自攤開兩件道袍,拿著往渟雲身上一比量,小了許多,定是穿不上,要改了來,尋常粗布麻料不值當。
“要不這個丟啦?留著占地方。”丹桂道。
“那不行。”渟雲趕忙把盒子擱往旁兒桌上,“這是祖師賜的。”說著她接了道袍,自己沒跪過三清,觀子裡給的東西可沒幾樣。
“我看你那祖師不咋地,又說事有所成有所不成,又說行之無果了不得因。
連個準話也沒,老夫人請的說書先生都比他會說。”丹桂白了一眼,端起翻檢過的舊衣往外去浣洗。
這幾天渟雲總糾結盈袖如何來,來不瞭如何有誤大道,聽得丹桂十分厭倦。
“那不是一回事!”渟雲衝著人背影道,轉而拍了拍手上兩件舊道袍,看布料已在褪色,邊邊角角有些發白。
攤手摩挲片刻,和鬆明珠子一起放回櫃子裡,又想了片刻怎麼聖人還過上道家的節氣。
《通易論》還講了啥,她不記得了,謝祖母和崔娘娘都不太喜歡自己研習有關祖師之德,初來謝府時從書房拿的經籍大部分都還了回去。
這會突然想看,又怕拿回來擱在房中被謝老夫人追問,顧忌再三,等用過晌午丹桂空閒,渟雲拉著人往藏書院,打算坐在那查一查。
“這破事有什麼乾緊,你還能覲言讓聖人不過嗎?”丹桂小聲咕噥。
說歸說,人還是要跟著走,兩人往典庫裡一鑽就是二三時辰。
窗外斜陽漸紅,廂房坐著的謝承頻頻往外看顧,他見渟雲二人進了書庫,久久沒從裡麵出來。
眼瞧著自個兒都快收拾筆墨回院整理儀容往祖母處用膳了,還沒個動靜,謝承耐不住起身往庫房門口敲了兩聲鈴。
書庫深闊,叩門是聽不見的,鈴上連著管道,可以將聲音擴至屋內。
丹桂早起累了一上午,閒著犯困在靠牆歇榻處睡的日月無光,迷糊睜了眼沒立時醒。
渟雲聽聲手心一緊,捏著書本往門前,見是謝承紗羅直裰,素白氅衫負手站著。
她本有慌張,何況是這人,目光遊移數下才微頷首喊:“長兄。”
府中兩個幼弟和纖雲一直喊的“大哥”,唯渟雲初見得崔婉正經講述幾人身份,一直沒改口。
往常不覺得,近來細聽,總覺得“長兄”二字嚴謹,故有疏離之感。
“往日見你都是拿了書就走,怎麼今天在裡麵留置。”
謝承看停雲手上抱著書沒放,偏頭示意旁邊,“真要研習,往房中去,在庫子裡乾什麼。”
謝府書院佈置,主樓藏書,分間為研習之處。
除卻幾個哥兒各有所屬,還多的是空房,乃是為著家中私塾給同好及彆家兒郎備至的,姐兒偶爾小用,算不得事。
“我怕書拿回去,惹謝祖母不喜,就在這翻一翻。”渟雲垂頭道。
謝承一直沒明白祖母為何非要撿個道童養在身邊,若說為著喜愛,該厚待一些。
誠然謝府並沒苛待這位外麵進來的四妹妹,卻叫她站在這舉止倉皇,神色怯懦,讓他聯想到寄人籬下養人鼻息種種。
“祖母是個寬懷人,多隻是怕你”謝承伸手從渟雲懷裡抽出那本書,看過書封,遞還給她道:“這也沒什麼,拿回去吧。”
他往裡麵看了眼,沒見到丹桂身影,謝承道:“不是有人跟著你嗎?”
渟雲接過書轉身進裡找到丹桂將其喊醒,低聲急道:“咱們快走,長兄在這。”
丹桂迷糊起身,睡眼朦朧被渟雲拉出屋纔看到站在門口謝承,恐這死蠢貨又要借題發揮尋不是,連忙站住甩開渟雲手恭敬告了安。
謝承看渟雲空著手,“等著,”說罷自個兒進屋取了書出來遞給渟雲道:“祖母問起,自有我替你擔待。”
你擔待個屁,丹桂轉臉向一旁,渟雲不得不接過書,同丹桂走出老遠後低聲道:“啊,他給我乾什麼,我不想拿回去惹麻煩啊。”
顯然她並非畏懼謝老夫人,僅是覺得這點破事彆找不自在,相較而言,畏懼謝承更多。
“他瘋了。”丹桂戲謔,轉問道:“怎麼樣,找到聖人為何突然要過你祖師的節沒有。”
“也不全是這個啦。”渟雲將書捲成一筒拿在手上邊走邊道:“是我們上回去安樂公處,幺娘與我說她也要拜祖師,好教聖人信。
現在謝大人又祝天貺,莫不然聖人當真要信三清,我就來拿書看看,是不是裡麵有什麼話,符合君臣之道。”
“那你找著沒?”
“有的有的,這通易上說,昭明其道,以答天貺。
於是萬物服從,隨而事之,子遵其父,臣承其君,臨馭統一,大觀天下,是以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儀之以度也。
大概就是該以祖師之訓教化度人,萬物習得道法自然,便有順天承命,兒子尊敬父親,臣子恭敬君王,既臨馭統一,大觀天下。
這難道不是聖人所願也?哎呀。”渟雲拍了下巴掌,喜道:“我現在能解經了,等我師傅回來我就能拜祖師了。”
“哼。”丹桂奚道:“所以你的祖師就是叫世上認命,難道生下來做豬做狗也要認?憑什麼。”
“那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嗯,”渟雲思索片刻,“我還不能辯經,等我師傅回來”
“回來我也不認。”丹桂扭頭走在了前麵,渟雲連忙邁腳緊追了兩步,無謂道:“不認就不認吧,師傅還算了。”
師傅還說,道不能強,叫童蒙求我,匪我求童蒙。
她得意回了房,書先在刻意放桌子上漏了一陣,並沒聽見吳嫲嫲唸叨,這才放心擱在了書案架子上。
五月三十黃昏,張太夫人又臨謝府,說是為著“王家內婦拜謁”,先來謝府住著。
人到了渟雲院裡,先往她腦門一戳,佯裝教訓道:“要不是你這姐兒,我就不過來了。
祖母我往回活個二三十年,也沒有提前候著誰的時候。”
劉嫲嫲都嫌失了身份,隻明兒王家內婦必然過來的早,張太夫人不來就罷了。
打定主意要來,還不肯遲了怕謝老夫人放任渟雲軟乎性子,那今兒走動是最好了。
她又喜歡渟雲,巴不得多呆一晚,謝老夫人得了話,仍是將寢房安排在渟雲隔壁處。
恍然兩人上次共聚是在昨日,實則院裡忍冬花已落了一層又一層。
渟雲更是收過好幾天晨間花苞,清洗乾淨鋪平在竹篾編的簸箕裡,閉光陰乾水氣再收罐,第一輪摘的都能裝進枕芯用了。
現院裡還攤著圓圓兩大片,張太夫人隨手指了問,“那又是你做的啥好東西?也給祖母一份兒?”
渟雲笑著答了話,卻沒趁機再求張太夫人讓盈袖過來。
兩人評書論話到晚間就寢要散,反是張太夫人主動提起:“你可是非要想那盈袖過來?”
渟雲打量張太夫人臉色,見她似乎並無介懷,輕點了頭道:“我想的。”
“沒辦法,誰讓祖母就是偏寵著你呢。”張太夫人先是混若無奈,轉而正色道:“你非要她來,就聽祖母的。
我著人問過了,若是個尋常使的,叫他家送你就是,換個主家罷了,不當什麼。
可那娘子,稱不得姐兒了,再買賣就是下作,就她自個兒也不能離啊。
那小郎新娶的內婦又有來頭,誰家妻妾不算冤家,你呀,要叫她來,明兒就與王家內婦哄的生分些。”
渟雲搖頭:“我不想與人爭執。”
“誒,怎麼叫爭執呢,祖母教教你,你明兒先拒了她,她彆無他路,才能依服你。
世間事,可不是你觀子祖師,求,是求不到頭的。
話我可說多了,你謝祖母沒準還要怨我,明兒你立不住,祖母不管的,但凡你能立住,闖出天大的禍,祖母幫你擔著。”
張太夫人皺紋手指再撥了撥渟雲腰間葫蘆,笑道:“好了好了,早些歇著吧。”
人走後渟雲怏怏起身,丹桂在旁小聲道:“說的什麼亂七八糟,沒聽明白。”
渟雲反而清明,為難道:“丘娘娘有求於兩位祖母,明麵上卻是來還我冠子的。
我若拒絕她,她所求不成,定然心慌,再告訴她讓盈袖姐姐來,我就答應,她肯定會讓人來。
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所求是什麼,又如何拒絕和答應呢。”
“哦這我就明白了。”丹桂喜道:“那咱們隻管拒絕,剛張家祖宗說她擔著呢。”
看渟雲不答,丹桂又道:“光拒絕不行,咱們還得凶惡一點,登門求老夫人能有什麼事,不都是銀錢往來。
我可聽說過王家小郎無用,前年就主君借過銀子使。”她越說越覺得有理,“咱們得拒啊,咱們拒了老夫人也開心。
她不想答應,咱們做惡人,她想答應,事後成佛祖,沒準老夫人就是不想答應,才著張家祖宗提點你呢。
咱們順了她的心,以後定少不了益處,無論如何,你明兒定不能給那王家內婦好臉。”
“我現在臉就不是很好。”渟雲牢騷道,轉身要往寢房去。
“誒,”丹桂追著人道:“那你還見不見你的祖師?”
渟雲悶聲不答,洗漱後躺在床上仍在猶豫。
窗外無月,星輝猶茂,一夜莽莽過後,便是朱明盛夏。
那王家內婦果然來的早,渟雲和謝老夫人早膳還沒用完,底下便有人來傳。
這等客上門,自是不用謝老夫人去迎,遣個婆子接一程就是,張太夫人且不忘叮囑渟雲道:“莫急,慢些吃。”
禮節所至,崔婉倒是侯在花廳處,聽院門口有了聲,略往外走了幾步。
見除了謝老夫人身邊嫲嫲,另有四個年輕女使和一個略老些婆子或抱或捧了好些個箱盒。
又簇著個束同心盤髻,著淡朝顏紫衫還帶些女兒氣的婦人,定是王亨內婦無疑。
見著崔婉,那婦人快走幾步行至身前,福禮笑道:“謝大娘子安好,何德何能,要你在此候我。
難怪阿家特與我講,謝府屬你與咱們屋裡親近。”
她來之前問過謝府境況,祖宗輩的肯定不會趕著等自個兒,謝簡隻一位正妻,站在這的必然就是。
崔婉倒是稍有詫異,去年王家大婚後,兩邊再無來往,竟不知王郡夫人已然恢複如常,能和內婦提起這些?
她笑道:“這話可折煞我了,宅子事忙,許久沒去探望,菩薩保佑,郡夫人已然貴體康健。
怎今日不一道兒過來走動,巧了張家祖宗也在這呢。”
“承娘子貴言。”婦人再福身,“阿家她稱不得痊癒,故不能往來,幸在聖人遣的禦醫確有其術,想來康健隻在時日。”
“那真是好極了,可彆簷下站著說話,咱們找地兒坐著,阿家片刻就來。”崔婉笑請了人往茶台。
女使上了茶水瓜果,兩人這才寒暄互道了名姓,丘家小女年十八,家中排行十二,名錦綺,小字綺娘。
再說家世,丘家祖上是行貨郎,輪到祖父掌家時,富貴險中求,往海上走了幾趟船。
出去時載著的,是齊地貢品仙紋綾,回來載著的,是滿船金銀難計數。
丘家祖父藉此發家,買桑蠶,請織娘,除卻仙紋,再造鹿胎,又成六銖,幾乎囊括整個登州絲織。
說話間綺娘朝身後丫鬟微微揚了揚頭,其中一個將手上寸長木盒放在桌麵上。
綺娘拿過親自開啟,雙手推至崔婉麵前道:“小小物件聊表見禮,不成敬意,還請謝大娘子莫嫌棄。”
崔婉探目,盒子裡麵巴掌大一疊織絹,色如白玉卻作縹緲,質如流光又添皎潔,鶴羽猶薄,蟬翼還溫,竟看不出,是一方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