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62章 天貺
丹桂上下打量,很想扯開了嗓子問“你拿什麼跟人親生姐兒比。”
大娘子房裡雲姐兒跺跺腳能行的事,這頭把腳剁下來沒準也不行。
再說能讓半死不活郡夫人作保都要往謝府走動的,必然是王家人裡頭舉足輕重,雖王家現兒個不咋地,那更沒必要為個通房得罪主子不是。
尤其王家還指望吃丘家小女嫁妝,難免會討好當家大娘子,短時之內,絕無可能給盈袖名分。
她久沒做聲,一旁陳嫲嫲笑的一臉褶兒,“像像像,和那個雲娘子斤兩不差,我看東西準的很,倆豬”
倆同樣大小豬站一塊,不用家裡男人抓著上稱,她一眼就能瞄出哪個重哪個輕,哪個先來哪個後。
當然房中四姑娘是比五姑娘痩些,但跺腳撒嬌做派,實實無個差,相似年歲一樣的腿,都是問長輩討東西,哪能差。
辛夷蘇木隔著遠些各自笑的要捂腰,陳嫲嫲常說戶裡是養豬屠戶,張口不離肉和錢。
總之,“你倆也就高矮胖瘦差點,彆的都像。”陳嫲嫲道。
“像吧。”渟雲扭臉向著陳嫲嫲道,“那到時候就這麼做,管她來的是誰。”
丹桂忙把人推進屋,說了和芍藥議論的私話,另道:“你非要那盈袖來做什麼,她而今,掙不上東西了。”
“我應過她的,再說了,”渟雲疑道:“你怎麼就知道今年玉蘭花沒果子了。”
去歲做的炭餅還存在櫃子裡,這玩意兒一年香消,兩年回潮,天王老子施法弄術三四年也得碎了,年年做個什麼勁兒啊。
何況那掙東西,是指望掙樹上倆果子嗎?
丹桂急道:“來的定是郡夫人處得臉的,我猜就是那王家新婦大娘子,她多半來與謝府討個交情。
你真要個果子,都用不上求告於她,隻管開口,但凡樹上長了,她定會讓底下拍馬給你送。
怎麼能為了這點,”丹桂嘖舌,忽而語氣低落,“逆老夫人的心意,登門是她允的。
到時候惹了她不快,誰也來不得了。”
“可我應過盈袖姐姐的。”渟雲麵泛難色,再想更添落寞,而今她也明瞭,事有可為,有不可為。
“應了就要成,寺裡佛祖都誇不了這口。”
“那不好,言之不信,行之無果,了不得因,我將來見不到祖師的。”
渟雲捏了捏腰間配子,正是張太夫人送的那小葫蘆,辛夷手巧,穿結添珠當個夏日腰襟掛件格外合適。
“縱不可為,還是要想辦法。”她自唸叨往書桌去。
桌麵紙上一枝忍冬才勾了輪廓,勉強窺得花蕊纖纖,窗外卻是輕雪落金般滿牆怒放,五月正是忍冬綻期。
去年今日小窗中,花還沒來,炭還沒做,藕也無影,師傅未歸。
今年小窗中,炭還沒做,藕也無影,師傅仍舊未歸,但花有了不是?
說好要晾了花骨朵兒給盈袖姐姐做枕芯的,頭茬花味淡不是上佳之選,等再開日就能摘了。
趕著晨間清露零瀼,曬得午後豔陽旭光,撣落世間塵與土,且收風月馨與香。
也隻有這些草木活計,能把謝府歲月冒充成山上無雙道觀。
渟雲與跟過來的丹桂道:“我還應了要送她些苦菊衝茶水喝的,咱們去年收的還有吧。”
“有的。”丹桂道。
起止有,那玩意兒多的是,除了陳嫲嫲帶了一些回莊戶,張太夫人拿了小罐走,彆的根本沒人要。
要是有人要了,也不叫苦菊這名了,改叫甜菊。
渟雲往椅子坐下,腰間葫蘆便懸懸垂在空中,房中無燈照不出仙家,丹桂隻看到地麵上一堆斑駁魍魎。
“也許是咱們太急啦,”渟雲拿起筆往墨碟蘸了蘸,“仔細想想,盈袖姐姐過來又不耽誤什麼,她也不替誰守孝。
咱們與那丘娘娘好好商量幾句,皆大歡喜,用不著我跺腳惹謝祖母生氣。”
歡喜個屁,丹桂去年可是完完整整聽過“丘家小女和通房搶冠子戴”的。
甭管錯在哪,有這麼一樁倒黴事,她沒把盈袖打死賣了就算這個主母人好心慈。
還指望寬和為懷,容許底下通房來去自由與高門大戶娘子結私認友,隻有麵前這個菩薩能臆想出來。
“死了這念頭吧。”丹桂譏誚,“怨死她也不算虧,還跟你歡喜。”
“這我就不懂,有什麼怨她的,正好過來我與她說道說道,那本就不是盈袖姐姐惹的禍事,該怨王家小郎才對。”
渟雲落了筆,想趁今日晴好把這副忍冬勾完。
丹桂猛吸了兩口氣,以前不知道給人當奴才也需要這麼費口舌,她恨不能拎著渟雲耳朵吼:
“她又不能把王家小郎怎麼樣,夫妻還過日子呢,怨他做什麼。”
“哦,合著怨誰是不問緣由,隻問誰好欺負,我不信。”渟雲隨口道,筆尖橫推斜收,紙上葉脈便是濃淡得宜。
“不然呢?”丹桂答的飛快,答完才覺好像哪不對。
可仔細一想,這不沒哪不對,人找個無能為力的來怨,那不是給自個兒添堵嗎?
她一時語塞,渟雲心思早放在了畫上,再沒繼續往下說。
丹桂站了片刻,轉身往外打理活計,反正她今兒是勸不動這人。
離開房間,纔想了一遭芍藥那句“心比天高,老夫人不喜”。
也沒啥好想的,哪個主家能喜歡奴纔有野心,唯一的怪處就是,哪個祖宗不喜歡自家兒孫多點野心呢?
莫不然連繼孫女都算不上,也是當個奴才養的?
兩人都沒個深厚城府,還是第二天纖雲過來叫屈“娘親說有人要給你送個物件兒,怎人人送你,沒人送我”?丹桂和渟雲這纔回味過來:
對哦,王家勢微,來謝府走動,該找人親孫女熱絡,找個收養的是為什麼。
討論許久說不出半點眉目,渟雲一甩手,“算了,且過今日,莫憂明朝。”
丹桂求之不得,趕緊作罷,直到張太夫人又往謝府來。
自去歲張瑾往謝府求學開始,張太夫人常有走動,一月能數出個七八回。
不巧出了謝承跌馬那事,消停了倆月,這人一好透,自然又續往來。
慣例是早間登門,往謝老夫人院裡吃茶賞花偶也聽書說戲清舫遊船。
午膳過後,就往渟雲院裡小坐,指點她畫花弄草養那兩盆參,日暮再回張府。
此次也不例外,隻午膳後還等不及走到渟雲房裡,尚在行廊裡走著,張太夫人即跟個小孩討賞樣道:
“如何,你得了話兒沒,祖母可有騙你?”又伸手要捏她腰間葫蘆,笑道:
“這誰個丫頭做的,手這般巧,稱心極了,怎不早些掛著?”
“是辛夷姐姐幫我做的,我也覺著好看。”渟雲兩指拿起那葫蘆搖了搖,奇道:“得什麼話。”
張太夫人笑意愈加洋洋,腰板都直了些,“祖母說要把那冠子拿回來給你玩的。”
她伸手點了點渟雲,“你呀,就等著日子,叫那王家婦人雙手捧上門來,恭恭敬敬還你。
咱們再尋個好天道兒,祖母給你湊個大排場,叫你人前再挑一回,看看以後哪個瞎了狗眼的還敢背後編排。
旁處說三道四咱們不理,說到你身上,祖母不依。
走,”張太夫人推了推渟雲,“回屋去看看你的畫,必然又精進了。”
“哦。”渟雲低聲應過,邊走邊想,一直到了房門口纔算理明白,王家新婦之所以上門點名要找自個兒,是來還冠子的。
之所以來還冠子,是張太夫人從中作梗。
當初大婚當日,丘家小女已經因為冠子一事成為笑柄,為何今日還要
渟雲略回頭,與丹桂對視,隻在她眼裡看到漠然和原來如此。
進到屋裡,那副忍冬圖已經完成,枝乾橫斜龍蛇盤踞,花葉成瀑傾瀉招搖。
丫鬟手腳麻利遞了椅子來扶著老祖宗坐下,“畫的真好。”張太夫人欣賞笑道。
“可我不想要那冠子。”渟雲遲疑良久,仍說了這話。
“要與不要,你拿回來自個兒做主就是。”張太夫人全不在意。
“我不想讓她拿來還我。”
張太夫人仍拿著畫,片刻方轉頭看渟雲,臉上笑意不似先前濃盛,語氣也添了生硬,問:
“怎麼,你當祖母是個惡人,欺了她?”
渟雲目光躲閃未作言語,張府幾個丫鬟眼看氣氛不對,各自往外退去,隻剩貼身劉嫲嫲還跟著。
丹桂猶豫片刻站在原地沒作動彈,張太夫人略偏頭,“喲,你家老祖宗沒交代過你,我來這,說什麼話輪不到你耳朵聽?”
丹桂硬著頭皮道:“我是娘子買回來的人。”
“哦,那就怪了,由得你是誰。”張太夫人再複慈色,拉著渟雲也往椅子坐下,塞了筆在她手裡一邊往紙上描一邊道:
“不怨你不怨你,你那謝祖母,心眼黑的很,半點不肯教你。
我讓她來還冠子,是幫她,我若不讓她來還冠子,才叫把她往死了逼。
你可想想,尋常人,登不登得你謝祖母的門,不是祖母逼著她來,是她求著來的。”
王家那頭山窮水儘,丘家小女隻能寄希望於孃家搭手,可孃家又不是善堂,白白給王亨填銀子。
除非能得個路數,證明王郡夫人撐的那個殼子還值點啥,能往謝府裡走動抬抬價,該丘家小女跪地叩頭謝恩纔是。
渟雲仍沒想透個中關竅,但聽得是人求著來,大抵丘娘娘是要坦然世人譏謗,了卻孽事因果?
這是慧根啊,渟雲喜道:“那能不能讓盈袖姐姐也過來?”
“她過來做什麼?”張太夫人放開渟雲手,笑著問。
聽渟雲說罷緣由,張太夫人道:“幾個往地上砸的果子,何必問她要,祖母給你尋,尋好的。”
曆來張家祖母比謝祖母性子軟,渟雲琢磨了一會,哀求道:
“你讓她過來吧,我已應了她,等忍冬花開好了送她做個枕芯的。”
張太夫人甚是為難樣,好一陣才道:“這我做不了主,你要她來,你就得自個兒立著。”
“我如何立呢?”
“等王家婦人來了,你與她哄個難堪,指使讓她回去遣盈袖來辦事。”
“為何要哄個難堪,盈袖姐姐才能來呢,我想與丘娘娘好好說,請”
張太夫人打斷道:“你不肯指使人,便要由著她指使你。”
她往常一貫是笑眯眯等著渟雲話講完,從沒見今日躁意,渟雲察覺個中區彆,緘口不再爭辯。
二人又說了一陣畫,張太夫人方恢複慈和,看晚間風來,拉著渟雲往院裡走動些時候,仍是等日暮時才散。
渟雲將人送到院門口,回屋思索許久,才能將事件一一與書上對應,轉頭問丹桂道:“丘娘娘,是有求於謝祖母對嗎?”
丹桂點頭。
“她們位高權重,所以一句話就可以幫我把盈袖姐姐要過來對嗎?”
這大概不行,若是個普通丫鬟,謝府早晨看上,王家中午就能送到,但盈袖是個通房。
彆說是渟雲要,就謝簡要,謝老夫人都能抄起家夥什親自把人打死,乾啥,跟王亨搶枕頭啊。
丹桂猛搖頭,“她是王家小郎房裡人,就是”未婚姑孃家說這個羞赧,她結舌半晌,“總之,不可能要過來。”
不過,讓盈袖走動應該無礙啊,張家老祖宗何必為難,明知道雲娘子性子軟和。
張家馬車裡,劉嫲嫲正為此樁勸著張太夫人,“雲娘子年紀小,又不知那事,但凡她曉得一丁點,感激老祖宗您還來不及,哪會拿你當惡人。”
張太夫人握著手上流珠,臉色依舊不怎麼好看,叫王家新婦來還冠子,就是想王家和渟雲哄的絕些,半點牽連也彆沾上。
難得謝老夫人現在也看不上那邊,預設了此事,好個沒心計的丫頭,還埋怨上了。
撥了好一陣珠子,張太夫人緩和些道:“算了,怪不得她,以後得空,領了往咱們那住些時日,多見見世麵,自然就懂了,沒個爹媽,再沒個手腕哪行。”
日落霞起,夜出晝伏,院裡忍冬藤上漸有衰殘。
王家新婦並不是六月十八才來,貼上日子,是在六月初一,天貺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