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73章 寥寥
有形已然了不得,那色塊鋪的濃淡得宜無絲毫停頓,一截虯髯巨樹和纖柔細枝相爭相生,竟是一氣嗬成。
正如張太夫人所言,京中正頭娘子,誰還沒瞧過幾張名家手筆,徐寧能為陶籬結發,閱書看畫無數,眼皮一抬,便知深淺。
難怪郎君陶籬瞠目結舌,這畫若是三四十年歲成人所作,就隻能算得平平無奇手熟罷了,退一步二十來歲,也算翹楚,但稱不得聖。
可站在椅子前的陶姝,徐寧想了片刻,這個郎君名義上的幼妹,該是剛過了八歲生辰沒多久。
但生辰具體是哪一天,還得找機會問問薑素娘才知道,正如究竟是不是郎君幼妹,也得問問薑素娘才知道。
若不是陶矜活著時欣然捧為明珠,誰信年逾古夕老漢能令婦人受孕?
她看宣紙旁邊,仍淩亂躺著些許草紙團,拿起一個拆開,笑與陶姝道:
“屋裡缺什麼,讓下人去拿便是,何須親自跑動,閒話傳出去,說家裡苛待幼妹。”
紙團上墨色老舊,泅印的愈加嚴重,已然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東西,徐寧再拿了一個,這次倒新,依依垂柳,楚楚春水。
有能無勢難起,有勢無能難終,陶矜其罪未牽連家族,剩餘子孫眾人並非湊不出個有勢又有能,但其他人,皆不能在近幾年歸京。
更難得,幺娘,年歲這般小,言行有差,各處體麵都該寬懷她幾分。
小字是叫這個吧,徐寧第一次正眼細看陶姝,該是像薑素娘多些,縱有羸弱掛相,仍能瞧出鳳目瓊鼻,檀口櫻唇。
隻多看幾眼,又覺其臉頰消瘦失了柔美,鋒從骨出傲氣淩然,其實活脫脫和幾十年前陶矜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後麵幾個丫鬟依次將托盤擱下,薑素娘始終未發一言,“未苛待”的意思,大多數時候是指有所薄待,絕無厚待。
陶姝毫不猶豫伸手,在數軸幅紙中準確無誤將澄心紙找出,環臂抱了放到桌案上,冷麵冷聲道:“我就要這個。”
“拿都拿來了,全擱著吧,妹妹隨用隨取。”徐寧看她拿的迅疾,必然熟悉澄心紙,除了以前用的多,哪還能找出彆的理由。
那死人公爹當真老來色令智昏,拿此名紙與小兒塗鴉。
徐寧寒暄轉走,回到宅院與陶籬道:“看過了,是她畫的。
房中舊作練筆不缺,我拿去的綺春紙和澄心相差無幾,她都不用辨認,可見往日”
徐寧笑道:“你父親於她,是何等寵愛。”
“正好,紙墨都配得上。”
陶姝拿出一個卷軸,慢慢伸開,木尺衡量篇幅,渟雲紙刀壓上去,有裂帛之聲。
丹桂不太明白,疑惑問渟雲,“你不是說這紙貴的很不捨得用?”
“用在此處合適。”她記起謝府私塾那株畫歪了的忍冬,以前落筆都是自在隨欲,從沒像現在全神貫注。
師傅常說,小兒無慮,年歲大了,便有秋往心上添,那樣也好,人總是,要掛著什麼纔不負歲月時日。
就不知,師傅掛著她祖師的時候有沒有掛著自己點。
“那也是,沒準賣的更貴點。”丹桂用力點頭。
賣的貴就有錢,有錢可以贖身,贖身又沒爹孃親眷,可以問朝廷立個女戶,女戶是良籍,哪樣才子公孫尋不著?
沒準將來郎君亦有官身,此後也就成了主家。
九月初五再往晉王府,簾外粉衫依舊。
這一次丹桂下車卻沒買蒸糕,挑的是兩支鳶尾絨花,聽秋雁小聲道:
“娘子拿到了紙筆了,墨也有好些,大娘子說最貴的是一塊李墨。”
月初八,兩個食盒頃刻過手,丹桂悄聲道:“月二十三再來,若巳時中後半刻還沒見我,就彆再等,要記得把盒子裡沒畫完的帶回一兩幅。”
秋雁將食盒拎到無人處,一層層揭開,共有十七八卷,成作殘品一概不缺。
先以油布收了藏在馬車裡,粉衫換作灰麻色罩袍,再倒轉回街頭各式蔬果買了好些。
晚間謝府裡纖雲吃的肚皮溜圓,雙腳齊蹦道:“這個好吃這個好吃,早知道去給人作伴讀可以時時買著點心,我也去給人做伴讀好了。”
崔婉拿帕子往她嘴角擦了擦,嗔道:“你倒想去,誰兒個肯,家中嫲嫲虧了你不成。”
說完杯中茶水往帕子上倒了些,吩咐纖雲伸手過來要擦一擦,指尖觸及,小手一片冰涼。
她趕忙丟了帕子將人雙手攏住往唇邊輕嗬了好幾口熱氣,再看院中,已是清霜彷徨,深秋時節了。
張太夫人再來,眉頭皺了又皺,拿著渟雲書案上新畫,疑惑道:“怎麼突然畫這個。”
紙上苦鶴倒也像個樣子,長頸引吭,玄翅待飛,但比起昔日花草,簡直不堪入目。
“師傅許久沒個音信,我不要那個了。”渟雲接過丹桂手中小碟糖糕放在張太夫人麵前,“這是我在正榮街買的,很是好吃。”
張太夫人抬手要拿,指到碟前又作罷,斂了笑意問,“可是祖母與你前些時候說要畫些彆的,你就改了道兒。”
她常年慈和,麵似觀音笑似佛,眉眼藏在皺紋底下誰也看不見究竟,此時此刻纔算露了廬山真相,是個凜凜世家祖宗。
“不是。”渟雲捏著腰間葫蘆墜子道。
“我看這個不成,你還畫回你原來的東西去。”張太夫人聲添硬氣。
渟雲心緒並無起伏,或者這些情況都在意料之中,想過千萬回,故而無懼。
她抬眼望與窗外,平靜道:“祖師言,紅塵雖萬相,我輩抱樸之,祖母也說我那個畫的好,而今畫些彆的吧。”
張太夫人急道:“什麼祖師,你來了這,跟祖母在一處,就該多聽祖母的,你那個畫的好,繼續畫。”說話已有厲色。
渟雲垂頭,顯然是不肯應。
張太夫人手掌在膝蓋上連拍了兩下,怒到嘴邊,看渟雲還捏著腰間墜子,一忍又忍,終還是緩和麵容,哄道:
“你看你,那你平日不願畫就不畫,但祖母喜歡那個,你就畫幾個,叫祖母帶回去掛著。
今兒就畫,明兒我差人來取。”
“好。”
“對嘍,這纔是個乖孩子。”張太夫人喜笑顏開,打量桌上硯台殘墨未乾,親上手往裡加了幾點水,拿住墨塊研出些深夜色來。
“你這是”磨了數下,張太夫人拿起那墨塊一看,奇道:“這是南唐李墨?”
防止自個兒老眼昏花,她特拿到近處瞅了瞅,上頭題戳,果然是。
謝府那老貨,能把壓箱底的李墨給雲雲練筆?
渟雲道:“是襄城縣主送我的,一直存著未用,前些天我去她處,她與我提起,就拿出來試試。”
“哦。”這就說的通了,張太夫人麵上又複慈色,還是笑著道:“那這個好,這個我那也尋不出幾塊。
你看你這鶴畫的,白瞎了好墨,快與祖母畫幾個好的,祖母還等著拿與人瞧呢。”
渟雲點頭坐上椅子,拿筆鋪紙,不等她畫完,張太夫人眉間越皺越深。
但看紙上線有斷續,麵有重合,形倒還好,韻趣全無,若非她故意為之,便是謝府出了什麼事妨了心性。
張太夫人緘口未作追問,隻沒如往常連聲誇讚,喝了兩口茶水後起身便走。
一出了渟雲院子,她即刻交代劉嫲嫲道:“找個信的過的查查,誰帶壞了她?”
這事兒就難辦,張謝兩家祖宗是多年密友又不是仇家,誰還往各自院裡塞探子不成,人家謝府後宅裡的彎彎繞繞,誰兒個能問仔細。
劉嫲嫲道:“哎喲,我說祖宗您也忒多心了。
那小兒臉是六月天,陰一陣晴一陣,咱過幾日再來,沒準人又畫個啥像個啥呢。”
這話有理,張太夫人深出一口氣像是放開些許,劉嫲嫲見勢續道:
“話又說回來,那孩子受了天大委屈,不該往祖宗您身上發啊,咱們就差把天邊月亮戳下來給她塞嘴裡當餅兒吃了。”
張太夫人仍未做聲,麵上神色一時緩一時厲,劉嫲嫲再不敢多言。
陪著往謝老夫人房裡坐了些時候,拐彎抹角問得一嘴,謝老夫人毫不掩飾道:“你這端起屎盆子往我頭上澆來了,我院裡養的人受了氣我不知道?”
不說張太夫人還懶得提,一說她就恢複往日做派,拍著桌子問,“你家那個降不住馬的混賬是不是欺了她?
幾個年歲,擺得一派長子嫡孫架子,什麼東西是。
我往常來,她畫畫畫的跟真的樣,今天下筆都抖手,不是受了氣是什麼?”
謝老夫人嗤笑一聲懶得爭辯,家中纖雲未滿八歲,這就還沒給姐兒們請女教習。
故而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是個玩哄,誰知道寢居裡一張書案上描了啥,但得吳嫲嫲看著,書文正經些,彆生了醃臢東西就行。
謝老夫人不通道:“真有那麼好,去年能讓她罵周肇。”那事起因不就是因為渟雲畫的不行。
她也不似說假,張太夫人熟悉老友行事,隻能暫時作罷回了張府,想等過日子再來問問,另吩咐張瑾往謝府走動些許,看能不能打聽出個什麼。
這且沒個眉目,京中忽有丹青聖手聲名鵲起。
傳是安樂公暮年所得掌上明珠,年僅八歲,筆鋒如刀,一手山水花草丹青有仙氣神韻,舉世能出其左右者,寥寥而已。
昔日陶府門庭若市,千金隻求一觀,才聽其兄陶籬解釋,道是“幼妹問道,離間紅塵,所作甚少,從未示人。
本來,是盛情難卻贈與舊友,不想哄出這麼大動靜。”
一時喧囂更甚,廟堂之高亦有聽聞,陶籬藏珠不得,拿了陶姝四五幅畫掛在陶府前院聽雨堂廊,府門白日不閉,凡有訪者,賞學隨心。
此舉更推得陶姝風口浪尖,一襲帷帽遮身往眾人麵前落筆,墨往紙上,生就薄葉聞風欲起,周遭嘩然。
帷帽裡探出來的手,纖細蒼白,麻線綴著兩粒指腹大小木頭珠子,好事者道:“敢問先生,腕中掛的是什麼?”
“佛講千年暗室一燈明,道有心燈破大千,此乃鬆明。”聲音如瑟如琴,也與年歲不符。
冬日三尺雪,恍然一瞬間。
渟雲歡喜從袖籠裡伸出手,親自接過宋雋遞過來的籃子,照舊是去歲那樣,一層厚厚夾棉錦布裹著的。
隻去歲她不敢妄動,是丹桂拿回院裡,今年不再顧忌,早早侯在書院處。
聽見丹桂說來了,連走帶跑從屋裡奔向院子,外頭不知何時起了飛絮,她連傘都沒顧上撐。
張瑾也在一旁,看她跑的跟屋子裡有鬼一樣,撇嘴道:“你飛出來做什麼。”
自渟雲畫畫有失水準後,張太夫人百般計較沒能找出緣由,張瑾就在謝府紮了幾段根,隔三差五往這跑。
一是為著老祖母,二來他與謝承關係深篤,若不是年初那檔子倒黴,本就時時來這的。
宋雋無所謂渟雲急不急,隻把張瑾往後攬,口稱“彆妨礙我衣食父母”,這天大的生意,做一年少一年。
待渟雲拿穩了手,宋雋道:“看看看看,點點數,老顧客了,給你多點,聽說今年那邊水好。”
渟雲迫不及待將錦布係繩拆了,又怕院中清寒凍著了裡麵藕會壞的更快,僅褪下一點點,將蓋子掀開小小縫隙,眼睛貼著籃子往裡瞄。
藕還與去歲同,果是多了些,她仰頭,朝著宋雋笑得分外絢爛,“謝謝宋六哥,你真是太好了。”
丹桂在雜間角落尋著一把舊傘,趕忙撐開往外,看見院子裡三個郎君與渟雲相對而立,個個高出她一頭有多,三隻大狗圍著個貓兒樣。
謝承手中紙傘,大半邊偏往渟雲,雪色落了他一肩。
“這算啥呢,明年我還給你找,後年還給你找,隻要你要,對吧。”宋雋笑得是同樣絢爛,謝府裡他喜歡渟雲比喜歡謝承還多些,那是見了就兩眼放光的喜歡。
“去年的好吃嗎?”這問題好像問過一回,當時誰岔了話,沒聽見她答,不過本也就是生意人場麵話,無所謂答不答。
他不忘給謝承一手肘,咬牙切齒道:“你們這也是,玩個蟈蟈說喪誌,吃個藕節還得外麵買,文人難當,我早晚”
他做賊樣瞄了一圈周圍,“我早晚跟我娘親回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