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72章 藤蘿
這實是個難題,陶家娘子短時不會過來,連商議都沒法商議。
“不急,等等。”
等張太夫人再來時,渟雲問:“是否尋常女子無父兄庇佑,從今往後,便事事由不得她自己?”
“是這樣,”張太夫人當她是自怨自艾,心疼的臉皺到一處,連聲哄道:
“但咱們不怕,你不怕,祖母護著你,祖母一定,一定將你捧的高高的,公子王孫任你挑撿。”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纖雲哭完了她的大將軍蟈蟈,往渟雲處跺了幾腳,跺得院子裡的苦菊朵朵又開。
渟雲依舊采過頭茬晾曬炮製成茶,惦記著那五百兩銀子的事兒,特拿了一罐往書院裡給謝承,順便問問宋雋何時又來。
再有兩罐留著往謝老夫人處,問是否能往陶府走動,想親送與幺娘,為那一盒珠。
謝老夫人欣然應允,薑素娘是得了封號的縣君,為夫守節寸步不離後宅,如何去不得?
不看重有不看重的好,不看重就懶得深究,倒也非謝老夫人大意,想兩個閨中姐兒和一個閉門寡婦人,丫鬟陪著走動能出什麼事。
再問纖雲,她倒不願去,如此正合,陶姝也不喜纖雲,挑了個雨後日子沒那麼燥熱,謝府馬車將渟雲送到了陶府。
除卻兩罐苦菊,還特帶了些崔婉閒來所製點心,七八層摞起來一個紅木雕花食盒裝的滿滿當當。
見著薑素娘和陶姝,支開丫鬟,渟雲不作多餘言語,將手中食盒放下,從裝著苦菊的茶罐裡掏出指節長,供香粗細的紙卷遞給陶姝。
徐徐展開,一副袖珍訪蘭圖出現在薑素娘麵前。
長寬與那一張黃紙同,二指而已,卻有霧青青欲雨,泉澹澹生煙,葉盈盈含露,花脈脈浮光。
肉眼觀之,豈是山中晶瑩草,恍然瑤池神仙株。
看薑素娘麵容湧動,珠淚強忍,渟雲道:“薑娘娘不用擔心,幺娘定會高高的,喜樂由她。”
她還不知道自己是何等妙手,隻知安樂公盛名仍在,這一筆錦上添花,陶姝定能得償所願。
陶姝站在一旁,瞧見渟雲手腕上是齊齊整整一串鬆明,沒了那粒珍珠。
渟雲轉頭與陶姝鄭重道:“我要你應我,術在保身,不在生惡。”
她從來柔和,行事話語一股子軟氣,唯此句鏗鏘頓挫,不容置疑。
“我應你。”陶姝直視渟雲。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哪有誰是初初就能以善惡定論的,這話大抵也隻是二人求個心安。
再往裡屋商議一陣,渟雲才知王家丘綺娘也來過陶府,口稱要求見薑縣君。
徐寧本欲直接打發,架不住丘綺娘刁鑽,言說要見的是縣君,沒得薑素娘親拒,要去官府告一狀。
封號在那,確歸府門受理,徐寧不欲在這點小事上爭執,稟了薑素娘,可她與王家素無往來,隔著一扇門便讓丘綺娘回去。
這回正主親拒,丘綺娘再無奈何,隻得悻悻而歸。
陶姝提起此事,另道:“她一定是從盈袖那聽了你我當天在房中議論,想要參與其中,特意來問。
咱們行事要隱秘些,不要直接走動,該找個人從你那拿,再暗中給我。”
渟雲連忙搖頭,“彆再牽扯旁人了。”
“怎麼會是牽扯,你難道不知道王家如今沒個官身,她們也在謀前程,我本想讓那盈袖幫忙,想她一個通房”
“你彆這麼說盈袖姐姐,”渟雲打斷道。
今年立秋做的炭餅比去年少了些,但蘭香依舊,明年如何不可知,何必拖人下水。
渟雲道:“此事非同小可,師傅說”她轉口,“叫我一人擔承吧。
雖我不能時時來你處,但沒有意外的話,我逢八要往晉王府。
必經之路是正榮街,約巳時中到那,下月初三,你能不能站在那等我?要站在往南向的左手邊。”
地點選在謝府外麵,出了紕漏,以張謝兩家祖母手段,必能將自己甩的乾乾淨淨。
她生來沒有替何事籌謀過,一朝做起來,自己都驚訝於居然如此得心應手。
仔細想想,該是用在謝承身上那粒血竭做了前事之師,什麼主君,什麼聖人,什麼雞犬難留,學的麵麵俱到。
“有”陶姝點頭,“娘親有兩個從原籍帶來的貼身丫鬟,絕不會背主。”
高門婦人不能拋頭露麵,底下女使丫鬟卻是常常要往外行走替主家行事,恰陶府後院臨近角門,走動不成問題。
“那就好。”渟雲道:“彆叫每次都往,以免給人察覺。”
她指了指那張小巧蘭圖,“送你的,我隻認這個,誰拿給我看,我就把畫賣給誰。”
又指了指那個提盒,“這個盒子乃是一雙,我府中還有一個,你拿它來與我交換。
平時隻換小幅,我往你這走動時再親自送大幅過來,你莫忘了勤學苦練,總有一日,要你自己落筆的。”
“嗯。”陶姝應聲。
渟雲從袖口抽出一隻硬毛短毫,放在陶姝手裡,再握住她手,往紙上點墨推開斜運緩收,便見一片狹長蘭葉舞動生姿。
“初三我把東西給你後,問你那個大哥討些澄心紙備著。”渟雲最後交代道。
薑素娘守在門口,全然聽不見兩個小女兒議論了些啥。
她隻看見雨後院子裡的潮氣絲絲縷縷,像陶矜牌位前香燭燃出來的薄煙,四散彌漫要把這一方天地悉數吞下去。
九月初三,重陽節近,謝府已隨處可見盆種團菊,早膳用過後,渟雲帶著提前備好的食盒和丹桂辛夷上了馬車。
與所料不差,巳時中過一點,馬車行進正榮街。
丹桂將窗簾掀起稍稍,很快看到一個身著淡粉衫子的年輕女眷拎著食盒站在一處蒸糕檔口。
辛夷不太可能是謝老夫人眼線,丹桂仍按著計劃道:“街邊有個蒸糕看著好好吃,咱們去買點吧。”
渟雲自是應允,呼停馬蹄,丹桂拎起一層食盒下了車。
行至檔口,那粉衫女子認出她手中食盒,卻因隻有一層,不太確定,猶豫攤開手,一株蘭花宛若要嫋嫋生香。
送給陶姝之前,丹桂已在謝府看的瞭如指掌,一眼即明。
且暗歎了句不愧是澄心紙裁出來的一塊,卷搓揉捏,仍不見那紙有絲毫破損。
她開啟盒子,拖出一個布袋,一邊問檔主要蒸糕,一邊將布袋塞到了那淡粉衫子手中。
“我叫秋雁。”粉衫女子低聲道,摸索袋子裡稀裡嘩啦,好像全是紙團,這能是啥?
丹桂將檔主遞過來的蒸糕慢慢往盒子裡裝,輕聲道:“今天不換盒子,你趕緊拿了回去吧。
等你家娘子得了澄心紙,你就再往這站一回。”
秋雁疑惑再捏了捏布袋,看丹桂已拎著買來的蒸糕往馬車走去。
拿著東西回到陶府,陶姝苦等多時,拿過布袋也是愣了愣。
倒出來一看,全是黃紙成團發黑,僅一捲尺餘宣紙開啟,上麵藤蘿纏枝剛抹開底色,空有其形。
原是這種紙滲墨,落筆見絀極難成畫,要放在彆的文臣家裡,還真找不出來。
偏道家符紙最喜這個,渟雲處正好不缺,還用的格外順當。
念及陶姝母女日夜給陶矜添箔化紙,也是這東西,那就不該用彆的。
陶姝拆了三四個,便明白其用心,拾掇收起些許用一張黃紙包住拿著往前院,嗬斥開阻攔的丫鬟,站到了正在抄書的陶籬麵前。
他為長子,丁憂期間嬉笑不得,笙歌作樂更是犯律,除卻字裡行間,彆無去處,好找的很。
這個幼妹,陶籬捋了捋下頜胡須,連“何事”二字都吝嗇問,直接衝著門外喊:“胡管事。”
“哎。”外麵一個四五十歲中年人應聲,使眼色給站著的丫鬟,示意趕緊把人拖出來。
剛剛沒用強,是顧忌畢竟算個主家,現真正的主家發了話,那就得另說。
陶姝邁過兩步,將那些紙團傾在陶籬翻開的書上,昂首鄙薄道:“彆再辱沒父親清名,我要一些澄心紙。
你若不拿來,我就去謝府問謝祖母要,你猜她給我不給。”
謝府裡謝老夫人噴嚏聲重,她把那對兒琉璃青瓶給張太夫人時,確實是想避免丘綺娘借謝府名義往彆處矇混。
顯然,丘綺娘沒這個膽子大張旗鼓打著謝府的名義問人要,有這個膽子的,是陶姝。
“哪個謝祖母?”陶籬問,京中謝氏還真多,一個手指頭數不完。
“今禮部尚書謝簡之母,謝家老夫人。”
“哦。”陶籬大悟,他恍惚是聽得內人徐寧提過,父親的續弦和其女與謝家後宅有些走動。
難為七八歲姑孃家能準確無誤把官名叫出來,莫不然這也算依仗?
嗤過一聲,他點了點頭,拿了個紙團在手裡緩緩拆著。
陶府畢竟不是王家,並不缺那幾張紙,但死人用的話,桌上團成團的黃紙已經足夠了,犯不上再浪費彆的。
而麵前這個活人,本可以低聲下氣問自己要,不是不能給,偏偏陶姝是擅自做主闖進來,理直氣壯出言不遜。
陶籬大半輩子富貴尊榮官場罪門過來,豈能被個垂髫小兒要挾,甚至無需他多作思索,便知謝府謝簡在朝多年,絕無可能為了個丫頭尋陶府的不是。
既不懼家中主君,一個寡母如何?這真是英雄惜英雄,兩個寡到了一堆。
那個姓胡的管事帶著兩個丫鬟已進到了屋裡,好言勸了句,見陶姝無動於衷,輕搖了手示意丫鬟將人抱出去。
陶籬手中黃紙展開,眼中疑惑一閃而過,轉瞬瞳孔圓睜,目光在陶姝身上紙間來回數下,“你畫的?”
不等陶姝回答,陶籬手指忽急,動作飛快一個接一個去拆剩下的。
這紙實爛,墨沁再經搓揉,他力道一大,便見了裂痕,張張沒個好。
眼看隻剩最後一個,陶籬小心拿起,減緩力道想拆出個完整的。
丫鬟已近到陶姝身前,硬著頭皮又催:“幺娘,咱們先回去吧,”說話間伸手拽住了陶姝袖口。
陶姝瞬間將衣袖拽出,猛力推了來人推了一掌,怒目道:“幺娘是我閨名,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直呼。”
她一吼,陶籬將最後一張黃紙扯破,左右手各執一半,無風自抖。
“你畫的?”他抬頭,問的格外平靜。
問完笑的莫名其妙,也不等陶姝回答,兩手合在一處,看紙上是紙上右下角寫的有字:棠朹。
再看桌上散碎旁餘,葉則紛紛,果則碩碩,枝有橫肥,莖有斜瘦,以水動而畫急風,寫花盛而描熙光。
紙粗墨漏,未減其韻,折破痕深,不失其神,恍惚落筆之人,故意用的黃紙,以暇成璧,炫其妙手。
“你畫的?”陶籬再問。
他丟下半張,順手要從架子上取下一支筆,卻因目光死死定在陶姝身上,沒能將筆上掛繩從扣裡摘出。
胡管事忙製止住丫鬟,聽見陶籬又問了一聲,“你畫的?”
他連扯帶拽,將那架子扯倒,狼毫鼠毫諸葛毫跌了一地。
陶籬渾然沒顧得,手中筆頭倒轉向陶姝,點著桌上空白生宣道:“來,畫這。”
陶姝上前,抓握在掌,近半月反複練習的那片葉子,從渟雲懸懸心口,放到了陶籬眼前。
“父親教你的?”陶籬盯著那一點墨,“這不是他的畫風。”
“父親和娘親同時教我的。”
陶籬終於無話,自父親陶矜雲遊,父子近十年音信少有,一朝會麵,人在棺材裡。
他將桌上紙張再揉作一團,“回去吧,晚些我讓人送給你。”
陶姝道:“我要自己選。”
陶籬盯著她片刻,“好。”
陶姝這才轉身出門,一路目不斜視回了薑素娘處。
斜陽稍晚,往兩人所住宅院送紙的居然是徐寧本人,身後三四個丫鬟各捧了一個托盤。
除卻陶姝要的澄心紙,還有彆項名貴紙墨筆硯若乾,和幾套素綢作的姑娘內裡小衣。
孝期不著錦緞,隻穿在裡頭的衣裳,但凡不是豔紫妖紅的,哪個真能去扒了看不成。
既沒人扒了看,往時往日,徐寧又如何知道陶姝穿的啥。
“以前不知,妹妹奇才如斯。”徐寧從丫鬟手裡接過一個托盤往書案處放下。
桌麵上尺宣藤蘿纏枝剛抹開底色,空有其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