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六州歌頭_逆水寒 > 第104章 二五.一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04章 二五.一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二五一

景裕五年初夏,故長公主陸令真的梓宮被送回金陵,因遺骸最終未能尋到,棺中僅有衣冠。

天子下令以國喪事之,禁絕宴樂婚娶二十七日,遵照公主遺誌,不加諡號、不入宗廟,停靈含章殿,擇期按軍禮儀製落葬。

長公主少年時常輕裘快馬出入市井,淮水南北的人家見慣,不以為異。今公主為國捐軀,京內百姓無不哀慟,家家自發在門戶上掛起靈幡,遠觀之,竟如六月飛雪。

公主生母吳太妃年事已高,深居鳴鸞殿不問世事,暫時未被告知實情;而昭王則因思親之情過甚,已在王府內稱病半月不出。

六月初十,天子率百官出城北四十裡,渡過八卦洲,親至長江夾江之畔,迎候長公主的靈柩還京。

六月初十深夜,昭王府。

陸令從站在臥室鏡前,自去年春天他從雍州回京、交出虎師兵權之後,這還是台楚館都乖乖關門歇業,摘星樓被蕭遙特彆“關照”過,更是一盞燈都冇有。

陸令從對去摘星樓的路線爛熟於心,一路縱馬奔馳,不曾碰上半個人影,徑直來到摘星樓後門外僻靜臨水的柳蔭處。

一片死寂。

他按照虎師令的節奏敲了幾下,虛掩的後門開了半扇,宣室的一名副手現出麵孔來,他身後的廳堂中同樣是伸手不見五指,但陸令從很清楚,黑暗中有人,人手中有劍。

“蕭遙已經到幕府山了?”

副手點頭,低道:“首領傳回信來,幕府山的八千人馬齊全,相府並不曾從虎師餘部中抽調兵力出城。”

“到底信不過、不敢用,”陸令從冷道,“他若是手腳放得開些,真把人調走了,那才難辦。”

天子在城外過夜,會從四大營各調動一支隊伍護送。王俶等人隨侍天子駕側,在抽調京畿軍時,為防萬一,當然就會給相府安插在四大營中的暗棋下命令,挑選信得過的人手隨行。

而那些來自被瓜分的虎師的“新人”,以及乾脆全部由虎師餘部組成的幕府山人馬,自然都被排除在這個“受信任”的範圍之外,全部留在了京城中。

正是這種不信任為陸令從行了方便。

副手問:“宣室上下都已在內待命,請您示下,何時出發?”

陸令從一瞥月色:“不急,三更換防時再動身。”

金陵每夜巡防的人手就來自京畿軍,如今城內兵力不足,餘者需要一人多勞,換防時精力自然會有所懈怠,難免顧此失彼。

副手領命,又道:“摘星樓到武庫,朱雀大街是最近的路,但空曠顯眼,是否需要繞道?”

陸令從不答反問:“你們同鶴衛打過交道麼?”

“景裕年初,鶴衛還在長公主麾下時,倒是通力辦過幾件事。”

副手斟酌著提起長公主的語氣,但陸令從卻渾似未聞這幾個字,隻道:“你怎樣看他們?”

“在下不敢妄議。宣室這些年受首領與殿下驅使,做的大多是打探訊息、傳信查案之事,已與當年在蕭太後手下做暗衛的宣室大不相同。”

陸令從示意無妨:“那也是這個行當的祖宗,你隻管說。”

副手便道:“長公主調教有方,鶴衛耐得住性子,來去迅疾乾淨,是一支合格的、可堪重任的暗衛。”

陸令從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相信宣室比鶴衛經驗更加豐富,更熟悉以城鎮坊市為戰場,當然,也更快。因此我不懼於走朱雀大街前往武庫。”

副手額前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知道這既是昭王的信任,也是昭王的施壓。這些年宣室雖然幫了王府不少忙,但陸令從顧及和蕭遙的盟約,有意避嫌,從不曾直接插手宣室的指揮權,以開誠佈公地展示他並無染指宣室、將其據為己有之心。

而今夜一役,考慮到分工、戰略價值和地理距離遠近,陸令從和蕭遙交換了手下人馬,蕭遙事先趕往城北幕府山點兵,陸令從則從王府前往摘星樓,接管宣室。

這纔是第一步。

而陸令從接手宣室,隻是第一步中的第一步。

宣室唯一聽命的首領蕭遙雖不在場,但昭王絕不會允許宣室有任何異心,或者不在這場政變中竭儘全力。

他不知道昭王有冇有給自己留後路,但他知道,走朱雀大街,昭王是決然冇有給宣室留後路。這“不知”與“知”間的資訊差,正造就了他對昭王之權力與權威的恐懼。

陸令從見副手不語,平靜地添道:“我早年與你們首領有過約定,等此間事了,便稟告陛下,給宣室過了明路,讓你們官複原職。”

副手豈聽不出他這是恩威並施,當即不敢再多言,轉身入內,自去提點警示同僚。

待打過三更,更夫悠悠盪盪沿著秦淮河遠去,陸令從翻身上馬,宣室自陰影中魚貫現身,森然列隊,緊隨其後,朝著他此行第二步的目的地——金陵武庫進發。

朱雀大街是寬闊莊嚴的禦街不假,可是正因為這一份“莊嚴”,不光是閒雜人等,連屬官軍士也不敢在宵禁時間隨意通行。

如陸令從所料,他們確實鑽到了換防的空子,朱雀大街暢行無阻,若非一早列陣、守株待兔,根本攔不住。

金陵武庫位於太初宮東南方向,朱雀大街走到儘頭,拐入東麵的岔路即到,距摘星樓隻有四五裡地。

陸令從已和崔家通過氣,崔濟世以“羽林外衛下值匆忙,趕來歸還武器不便”的理由,私下請武庫守備通融,推遲了關門落鎖的時間。

此時大門敞開,門前看守昏昏欲睡,直到陸令從勒馬停在階下時,才猛一激靈,睜大眼睛:“殿、殿下怎麼深夜前來……”

宣室不消陸令從吩咐,默契地疾步攻上。武庫看守亦來自四大營,每月輪換人手,雖然也是京畿精兵,但到底不是宣室的對手,不過數個回合,大門內外的十幾名士卒已被製住。

早有屬官飛跑入內,急叫著“胡大人”,報信給輪值的守備。那胡守備匆匆趕至門前,陸令從定睛一瞧,卻是個熟麵孔,

胡守備見了馬上的陸令從,也是一怔,忙見禮道:“我底下這些弟兄愚鈍,不知是哪裡衝撞了殿下?”

陸令從隻是眯眼看向對方身後圍攏過來的軍士,心下略一估算,整個武庫的兵力不會在百人以上,便揚手一示意,宣室旋即繼續突進,須臾間一部分和守兵纏鬥起來,另一部分則闖過前廳,深入武庫內倉。

胡守備見勢不好,到底顧忌昭王身份,隻起身亮出兵刃:“殿下慎行!”

陸令從這時才轉回目光,幽幽開口:“胡庚,祖籍蜀中,景裕二年我平劍門侯之亂時來投虎師,西川一戰有功,擢百夫長。

“你父母安養在錦官城中,日子過得可還順遂?”

那胡守備頓在原地,他方纔的禮遇確實是因為乍逢舊主,但他並未想到昭王會在三萬人中記住他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卒,更冇有想到舊主會認出他。

陸令從氣定神閒,讓他實在難以把握,這到底是一句寒暄還是一句……威脅。

可他的雙親得昭王府恩惠,被安置在益州頤養天年,的確不假。不光是自己,他身邊這些從虎師被瓜分出去的舊屬下,家中親人受昭王眷顧的,還有不知多少。

胡守備手中的刀不知不覺漸漸放下,隻沉聲叫了一句:“殿下!”

陸令從定定地盯住他:“這個時辰羽林衛應當已經交還兵器完畢,武庫早該落鎖了。”

胡守備經他一提點,才忽然意識到,這一晚上他隻見了羽林中衛,卻遲遲未見羽林外衛來歸還武器。再想起事前崔濟世突兀的“囑托”,不由暗歎,該著是他背運,竟好巧不巧撞上今夜。

陸令從觀察他麵色,繼續道:“今夜事天地知,你我知,朝野知道什麼?朝野隻知你率領手下按時閉鎖武庫大門,儘職駐守於內——而我,昭王,纔是那個領兵強闖的人。

“即便他日問罪,也隻會責你力所不逮,不會責你未戰先怯。這其中的輕重,你該明白吧?”

胡守備當然清楚這兩項罪名孰輕孰重。他不知昭王到底在謀劃什麼,但顯然,這種行為已經觸到了大逆不道的紅線。若昭王事成,他自然一飛沖天、加官晉爵;若昭王不能勝,他們揹著“虎師舊部”這個出身,恐怕也再難有出頭之日,不定何時就會被統統清洗……

他愣怔了片刻,下定決心,命左右道:“迎殿下進去,關閉前門,武庫是按時落鎖,都在心裡記牢了!”

手下當即領命,避到兩側,準備關門下鎖。陸令從向胡守備點了點頭,一麵牽馬入內,一麵對身後副手道:“升起紙鳶,給鶴衛傳信罷。”

紙鳶是他們事先約定好的傳訊方式,不出一刻鐘,謝浚已然帶領著鶴衛出現在街巷另一端。

鶴衛自從失去將領、回到京城,便一直是無主孤軍。相府為防鶴衛落回陸令從之手,一早上書,迫著皇帝允準將鶴衛暫且併入羽林衛,但並不啟用他們,因此鶴衛連日來無所事事,受製於人,更重要的是——手中無兵刃,冇有持械的權力。

但也正因他們身著羽林衛的官服盔甲,從宮城內營房一路到此,沿途即便遇到巡兵,也隻當他們是尋常羽林衛下值,並未多心。

宣室從內倉中搬出足夠裝備千人的軍械,通過武庫東側僻靜的角門運出去,交給鶴衛。

謝浚走到陸令從近旁,低聲問:“小叔那裡得了信兒麼?”

三日前,夜中,他們在摘星樓碰麵共商起事之計,除了蕭遙、李岐還有鄭驍、崔濟世等其他將領,或為虎師舊屬,或一直與昭王府關係密切。但謝浚冇有見到謝竟,也冇來得及問陸令從,到底他是脫不開身不能來,還是根本不知?

陸令從笑了笑:“我與他有快一月未見,他昨日又隨相府出城去了,怎麼曉得?”

謝浚皺眉:“蕭師父接手了幕府山餘部,若傳入相府耳中,王俶懷疑是小叔安排,對他不利怎麼辦?”

“所以暫時隻是‘接手’,”陸令從解釋道,“現今我們需要做的,是召集虎師舊部,需要爭取是四大營中其他願意投誠虎師的將士。幕府山八千兵馬都是自己人,是我們的後手,在你小叔脫離險境之前不會輕舉妄動。請蕭師父過去,是為了占得先機,以免王氏借京中的黨羽控製幕府山。”

謝浚勉強點點頭,但仍麵有憂色,忍不住道:“殿下也知這是險境……”

陸令從拍拍他的肩:“你放心,這一回我會護住他,也能夠護得住他。”

鶴衛取了兵刃、整裝完畢,陸令從分出宣室的一隊人馬留守武庫,餘者隨他一起向西北方的太初宮去。那胡守備自告奮勇同往,叮囑手下聽命於宣室,陸令從並未多言,隻是揮揮手許他跟上。

抵達宮城時,崔濟世已經帶兵等候在正門之外:“今夜當值的羽林外衛三千人,都在此處,隻待殿下下令,即可打開宮門。”

陸令從向他致意:“有勞崔大人,押注前程性命的這一顆忠心,在下感恩不已。”

崔濟世抱拳禮道:“殿下言出必行,還望念及我長姐和清河崔氏的功勞。”

羽林外衛三千人,鶴衛千人,再加上宣室數百人,這與貞祐十七年陸令從自金陵城郊帶往淮北的虎師雛形,人數基本相當。

羽林衛,四大營,京城周邊州郡官兵——當年,這是他在明處的、總數以十萬計的敵人;此刻,這是他在暗處的、總數以十萬計的盟友。

這四年中的忍耐、經營與生死一線,無非就是為了換來這個局麵。

陸令從轉身,麵向列陣在宮門下、黑壓壓的士卒,這些人背景出身立場不同,曾經聽命於各自的主帥,而今都變成了他手中這柄進退如一的長劍。

“諸位在京內外奔波效命,然而宮禁之中,相府專權,王氏跋扈,處處掣肘陛下,是以天家未能儘心酬償爾等。”

“今夜我受天子命撥亂反正,若得生,則諸位先生;若赴死,則我一人先死。是非功過一切種種,日後必然悉數報與陛下知道。”

語罷他拔劍出鞘,揚聲令道:“開宮門!”

四千餘人從皇城之外的宣陽門攻入,一路直上宮城南側的公車門,方與羽林中衛短兵相接。

中、外兩支禁衛雖分屬不同陣營,但平日擡頭不見低頭見,背後勢力派係也多有交集,狹路相逢,一時不知該進該退,險些亂了陣腳。

雖說古今未見有不流血的政變,但此前商議時,陸令從對羽林衛和京畿軍的態度一直都是“能招安則免屠戮”,屠殺太傷一支精銳武裝的元氣,無論對於哪一方。

因此公車門前的交戰持續時間並不久,外城諸門被羽林外衛封住,中衛無法出去求援,而繼續往宮城內部退更是死路一條。

戰力相當的前提下,中衛人數並不占優勢,雖然冇有立刻倒戈,但也停下動作,在原地陷入僵局。

歸根結底他們是天家禁軍,隻能受世家黨爭影響,而並不忠於某一家某一黨。無論是自己首領背後的勢力琅琊王氏,還是同僚首領背後的勢力清河崔氏,都無法讓他們堅定地做出“投誠”或“拚死抵抗”的選擇。

現在需要的是一道更有權威的命令。

陸令從深知這一點,冇有絲毫猶豫停留,長驅直下,甫一攻破公車門,便下令分兵四路,謝浚帶一小隊人馬前往鳴鸞殿,保護吳太妃;宣室前去把守內城東西北三側的宮門;崔濟世率領羽林外衛,繼續與中衛維持僵持之勢,拖延時間;他自己則帶著鶴衛,直奔臨海殿。

王氏纔剛聞聲起身,披上衣衫出到正殿,便看到庭中燈火通明,人影攢動,陸令從孤身立在檻外,正麵無表情地等待著她。

她叱道:“昭王,你舉兵圍宮城、挾太後,難不成是抱著謀逆之心!”

陸令從不動聲色:“母後糊塗,兒臣一未傷您分毫,二未殃及宮人,三未封死宮門,您左一句挾製,右一句謀逆,教兒臣如何生受得起!”

“你儘可以在臨海殿中殺了哀家,一輩子背上謀朝篡位的名聲!你以為把你弟弟與相府扯下去,你的皇位就能坐得安穩?”

“我要的不是母後的命,”陸令從嗤道,“我要的更不是皇位龍椅!”

他大步入內,從懷中摸出一個卷軸按在王氏麵前,臉色瞬間變得陰鷙冰冷:“我要替我妹妹討回公道,這是肅清宦海、輔弼天家的國事,我今日在母後麵前行得正坐得端,便有半個字的不是——誰敢置喙!?”

王氏愣了一瞬,低頭看向卷軸的內容。那是一封已經擬好的諭令,假托她皇太後的口吻,授意陸令從舉兵征討通敵叛國、害死公主的琅琊王氏。

她麵色變了幾回,聲線發顫:“哀家知你常懷忿恨,但長公主之死,與琅琊王氏冇有關係。死訊傳回金陵,哀家亦未忍將實情告訴你母親。這紙上字字句句的虛實,你心中須有桿秤!”

宮人戰戰兢兢地捧來太後印璽,蘸了紅泥,雙手高舉過頭頂,奉至王氏麵前,哀求著:“太後!”

王氏厲聲道:“昭王,你膽敢迫我!”

陸令從卻隻是失去耐心般一擡手,兩名鶴衛一言不發地逼上主位,橫刀抵在王氏頸側,那宮人膝行上前,渾身戰栗地強攥過王氏的腕子,在諭令落款處蓋下印璽。

隨即陸令從一把抽過那捲軸,高揚起來,誦道:“右相王俶及其二子、黨羽,裡通漠北,竊用尚書檯公印與尚書右仆射私印,假傳軍機偽造書信,害故建威將軍身陷敵陣,屍骨無存!”

“信口雌黃,”王氏死死盯著他,咬牙切齒道,“那書信分明是你那廢妃的字跡,根本不是王家人所寫!”

陸令從並不理她,隻朝庭中喝道:“本王仰承皇太後手諭,整飭羽林二衛並京畿四營,出京城剿滅叛賊,以正視聽、清君側、雪國仇,慰將軍英魂,迎天子歸位!”

說畢他驟然轉過身,麵向王氏屈身長跪,朗聲道:“母後深明大義、秉公滅私,理當垂範千秋,不肖子陸令從再拜!”

兩名鶴衛早恭順地退開,階下兵士聞言,亦立刻隨他齊齊稽首,山呼“千歲”。

王氏盛怒之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麵若寒冰地凝視著他。陸令從卻略微擡首,用僅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似笑非笑道:

“兒臣當然知道通敵的不是相府,但——那又如何呢?”

現實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