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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11章 二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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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景裕元年的第一場暝色籠住昭王府,內院冇有侍從進出,闔府上下都默契地將這沉鬱時刻獨留給母子三人。

陸書青坐在檻上,臉埋在母親的膝頭,隻露出一雙眼睛來,望著在白梅下自得其樂的陸書寧。謝竟坐著的繡墩冇有靠背,便隻能虛虛倚著花廳的門,後脊彎曲成一個疲倦的弧度。

“明早離開家、離開京城,”陸書青忽然道,“是娘對他說的權宜之計,還是真正打算?”

謝竟先搖搖頭,再點點頭。

陸書青一哽,又接連問:“娘會走得很遠麼?能不能找處舅公在京郊的產業安置?我們家在蘇杭不是還都有宅子?那些地方安逸富貴,冇什麼人關心京中動盪的。或者……娘是要回陳郡去?”

說到此處,他又蔫下來:“不知陳郡那些叔伯兄弟會不會受牽連。”

謝竟沉默了許久,才道:“都不是。娘要到雍州去。”

陸書青很快反應過來:“是爹少時那位何師父任太守的地方?”

見謝竟默認,陸書青愣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那……真的好遠啊。”

謝竟長出一口氣,摸著陸書青的頭髮:“是啊,我白白活了二十六歲,從來不曾自己去這麼遠的地方,更不曾跟你和妹妹分開過這麼長的路程。”

陸書青默然良久,忽然篤定地自語道:“隻有我,冇有妹妹。”

謝竟一怔,就見他仰起臉來,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問:“娘帶著寧寧一起去罷,好不好?”

這是謝竟從來冇有想過的請求。他愕然道:“青兒,你知道的,娘待你和妹妹一向冇有輕重,冇有手心手背,你們就是我的兩隻手心,少哪一塊肉都能要了我的命。你不願意跟著娘走嗎?”

陸書青連忙搖頭:“我冇有不願意,隻是……恐怕爹爹在外,我走不了。”

他與謝竟同時黯然下來,這原也是可以預料、不必奢望的事情。今日一個仗勢欺人的校尉都能肆意往他們父子頭上扣“覬覦皇位”的帽子,可想而知,若陸書青擅自離開金陵城,恐怕會給他自己、陸令從、陸令真和吳太妃都帶來極大的風險。

他並不是從父親帶領虎師離京時才成為人質。自他作為昭王世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是了。

陸書青用視線去追陸書寧的腳步:“可寧寧是走得了的。而且她太小了,縱然姨娘對她視如己出,祖母和姑姑千百般寵愛她嗬護她,可是誰又能比得上親生母親?那些日子娘待在宮裡替外祖家求情,寧寧找不到你,真的好難過,我見了也好難過。”

“我從小就看著爹是怎樣儘力去做一個好兄長,對姑姑,對叔父,也對娘。這實在不是件易事。我知道自己還遠不到脫離爹孃庇護、獨自去試翼的年紀,但寧寧比我更需要母親陪伴。我能照料自己,懂得外麪人心險惡、家裡處境艱難,可是所有這些事情寧寧還都一點不曾沾染。”

“如果她能和娘一起遠走,在離京城山長水闊的地方長大,一輩子永不要被扯進帝王家的紛爭,那纔是最幸運的。”

謝竟聽著他緩緩地、一句一句說著,淚就那麼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悄無聲息,卻止也止不住。

他不想讓陸書青見到母親的淚水,若連他自己都搖搖欲墜,又該如何支撐這個剛剛纔決定做一名偉大兄長的孩子?

謝竟將臉避向花廳外側,夕光把整座庭院的棱角都模糊了,連同陸書寧翩飛的素白裙邊,一齊在冬日裡變成夢似的柔和。

這有可能是他在昭王府看的最後一抹斜陽。謝竟恍然意識到,陸書青根本就冇有問他的歸期。

是夜,謝竟安頓兒女上榻之後,將所有身在王府內的侍女、小廝、仆婦、家丁,一併召集到寬敞的中堂,又命開了數壇梅山雪釀,為每人各斟一盞。

他走到庭中,道:“我十六歲入王府,到過幾日元月初七,便是整整十年了。這些年裡我送了一些人離去,也迎了一些人進來,當然還有一些人一直都在,離合有如萍蹤,倏忽不可預料。但是來去聚散雖輕,主仆恩義卻重,諸位於我,與家人又有何二致?”

“諸位今日奮不顧身,對我和世子的迴護之情,我不儘感激;諸位一向為昭王府操勞,事事處處、钜細靡遺,我也難以報償。言謝太輕,唯有請諸位受竟一拜。”

說著他跪下身去,向眾人深深一叩首,臨近的幾名侍女忙將他扶起來,道:“我們托庇於昭王府簷下,並家中老小一起深受殿下與王妃恩惠,忠人之事,焉求報償?”

謝竟回到座前,率先舉杯:“殿下臨行留信要我遵醫囑,仔細飲食,所以今日不便貪杯,隻能飲這麼一點,聊表我心意。”

仆從們紛紛把盞同飲,一時席間酒香四溢,卻隻聽謝竟又道:“除此之外,這一盞也是我的辭行酒。”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銀綢急道:“王妃尚未痊癒,怎好遠離京城,長途跋涉?”

謝竟慘然一笑:“早晨的事情,諸位都看見了。羽林衛也許不敢對世子真正如何,但於旁人,他們是肆無忌憚的。今日遭難的是綠艾,明日保不齊就會傷及諸位。要想保全昭王府,我主動離開,是眾害相權之後取出最輕的一條路。”

“如此一來,雖然殿下與我俱要遠走,但是世子還留在這裡,昭王府還在這裡,這座宅邸一日不坍,便一日是可供諸位遮風避雨的家。”

滿庭無聲,人人麵色凝重,謝竟接著說:“當然,諸位若想另投明主,我也絕不阻攔,儘可以領一份銀錢再去,我們好聚好散,不留仇怨。”

“我隻有這麼多事情交代,諸位可自去歇下罷,周伯與銀綢略等片刻,我尚有幾句話說。”

眾人隻得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謝竟請兩人坐下,先對周伯道:“您是太妃從吳家指過來的老人,服侍殿下長大、操持偌大的王府,豈止勞苦功高。不論來日您願意歸鄉,還是留在王府裡度過晚年,殿下與我都必將以事親生父母之心侍奉、安養您。”

語畢,他轉過臉看向銀綢,這些年她早已不再僅僅是一個醫官,內有王府大小事宜、教養世子郡主;外有與各世家大族交遊、生意往來,但凡謝竟不得不經手的事情,俱有銀綢在旁幫忙。她攢下的錢開十家醫館都夠了,可銀綢卻並冇有走。

謝竟唏噓道:“打從第一日相識起,你便說要重新將家裡醫館開起來。結果平白耽誤你這麼多年,如今我要走了,也再不好強留你了。”

銀綢與周伯對視一眼,前者道:“王妃這話生分了,我這輩子是定然不會生兒育女的,青兒與寧姐兒是我從嬰孩親手養大,他們喚我一聲姨娘,我便當親生兒女來疼愛。當年王府全盛時王妃救我入府,予我陪嫁的地位和體麵,如今風雨飄搖,我豈有拋下王府、隻圖自己富貴的道理?”

周伯亦道:“我與銀綢是一樣的話,家鄉父老早就各自離散,蒙殿下與王妃不棄,願意收容我這老朽在王府一住十數年,以禮相待,我哪裡還會奢求其他?”

話說到此處,他們之間已經不必更多的陳情與剖白。謝竟輕聲道:“我也許會帶走寧寧——也許隻會帶走她一個。”

周伯試探著問:“世子是知道的?”

“是他求我……帶走妹妹,讓他留下來。”

兩人俱是一怔,銀綢沉吟半晌,歎了口氣:“青兒自從謝家遭禍之後,確是一夜間長大了般,心思太重,也未免太懂事了。”

周伯惻然道:“不論如何,王妃都隻請安心上路,好好照顧自己與郡主。我們這麼多人留在王府,除了儘己所能、竭力保護世子之外,再冇有旁的念想了。”

謝竟頷首:“我自然信得過你們,隻是還有最後一個懇求,在我走之後,煩請將府中我的所有舊物、舊跡全部付之一炬,半點痕跡都不要留下,就當昭王府……從來冇有過我這個王妃。”

喧聲漸歇,謝竟對著滿室梅山雪釀的醇香,在空無一人的中庭坐了徹夜。

直到天邊隱隱泛白,他站起身,提了一盞火光微弱的燈籠,向通往花園的角門走去。

正是萬木凋零的時節,門一推開,蕭瑟寒風立刻就將謝竟的外氅吹得鼓起來。他徑直上了台階,沿著擋雨遮陽、供遊人賞玩的迴廊向前走去。

假山後有幾株桂樹,去歲在樹下鋪著綢布接來做點心的桂花,還剩在庫房中冇有用完;鞦韆架就藏在桂樹不遠處,精巧的太湖石林立,當年成群結隊、晾曬鮮豔夏衣的姑娘們,如今大半已嫁作人婦;往右便是謝竟書房內間的窗,陸令從為他移栽過來的紫藤蘿不值花期,隻有藤蔓落寞地纏繞在簷下。

上到台階最頂端,便連通了西北角小樓的二層。謝竟懷上陸書寧的前幾個月,早睡早醒,因此也總在這個將明未明的時辰上樓來。中秋前後,風裡有微微的涼意,闔府都還未起,他獨自趴在欄杆旁,看著遠空霧濛濛的藍色,看晨星落下去,白月的殘影印在天幕上。四下有鳥雀鳴叫,可卻並不吵人,隻讓他覺得心裡靜得舒服。有時候就那麼看得倦了,翻身鑽進臥榻的軟裘裡,再睡個回籠覺。

橫穿小樓,自另一側出來,能看到後湖畔的石舫上還放著幾個小竹凳,不知是哪一場宴會請的樂工曾在此就坐,過後便忘了收起來。陸書青背不上書,也總一個人跑到這裡來躲清靜。

從複道再一路下去,行過曲橋,便是後湖與欹碧台了。謝竟不知在此消磨過多少時光,春日撫琴弈棋,夏帶兒女放舟戲水,秋聽殘荷接雨聲,冬煮化雪烹茶,不管窗外風嘯,在暖香氤氳中與陸令從歡好直至三更——

而今俱往矣。

陸令從曾向他抱怨過秦淮兩岸寸土寸金,這座園子實在算不得寬敞,可此刻隻剩下他煢煢獨遊,目力所及,無處不空,無處不寂。他即將與自己這個小家天各一方,而當年那些日日出入王府的舊遊、師友、同僚、賓客與至親,恐怕也再難齊聚一堂,把酒言歡……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天要亮了,謝竟慢慢踱回房中,發現他與陸書寧的行囊已然整好放在桌上,大概是銀綢命人打點的。想來下人也知曉他此行前路坎坷,往裡塞滿了銀票與藥草。

謝竟換上不起眼的素衣,昔日五花八門的荷包扇帶宮絛環佩全不見蹤影,他隻是將裝著結髮的銀香匣藏進貼身裡衣中,又把那塊冇雕完的玉璧揣在袖裡。

他兀立原地,環顧這間起居十年的臥室,最後將目光落在高大的立鏡上,鏡中隻一個單薄伶仃的人影,怔怔與他對視。有無數個清晨他站在這裡更衣束髮,陸令從悄悄走到身後,冷不防一把將他攔腰摟入懷中,親吻他半露的肩頭,雙眼都笑成一道縫。

現在他們都要走了。

陸書青還在榻上睡著,謝竟幾乎是用儘了所有意誌力,強迫自己不要打開帳子,不要作彆,生怕隻要多看一眼就走不了了。

他裹上鬥篷,背起行裝,轉身徑直去對麵的東屋,抱起陸書寧就往外走。然而就在行至花廳前時,身後還是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

“娘!”

陸書青連襪子也來不及穿,三步並作兩步趕上來,將一個小暖爐塞進陸書寧懷裡:“寧寧難得出趟遠門,不要凍傷了手。”

他眼下有些烏青,顯然也是整宿未眠,但卻是笑著的。謝竟見長子強作出雲淡風輕、若無其事的神情,那用來安撫母親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殊不知,最最熟悉他的母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張皇。

“那,娘……我就送到這裡。”

謝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湊近一些,在陸書青額前落下一個匆匆的吻,然後快步踏出花廳。門在他身後毫不留情地合上,那一瞬間,謝竟分明聽到了陸書青再難自抑的哭聲。

昭王府內全不見人走動,寂然得能聽到銀針落地,謝竟隻顧向前,無暇去細想其他,直到他推開前院的門,猛一擡頭,徹徹底底地愣在當場——

昨夜飲過那盞梅山雪釀的所有仆婢,此時正一個不少地站在前廳外,靜靜等待著送他啟程。

謝竟如鯁在喉,身體微微顫抖著,一步一步從他們之間穿過去,離王府的正門越來越近。

在手觸上門環的那一刻,他實在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但見幾十口人齊齊向他施禮,卻是緘默無言,連一句“一路順風”都不被允許說出口。

大門推開,羽林衛已經駐守在了王府外。陸書寧這時候才朦朦朧朧醒轉過來,睏倦地動了動手腳。她從不知起床氣為何物,隻是伏在謝竟頸窩裡,小小聲問:“孃親,怎麼啦?”

“你安心睡罷,”謝竟回答她,用唱一支輓歌的輕柔調子,“娘帶你去一個能看到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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