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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10章 二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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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謝竟掀開帳子,輕手輕腳上榻,給陸書青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後者麵朝內側,微微蜷著雙腿,已經睡熟了。

然後他翻身平躺下來,睜著眼,愣愣盯著帳頂。這早就不是他和陸令從大婚時那繡了榴花的床帳,十六歲的他以相同姿態躺在這張床上,大概怎麼也冇想到會有今日。

在高燒不退時,謝竟確實聽到了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但他隻以為那是夢境或幻想。那個人一聲聲叫他的名字,要他“活下去”,重複到近乎囉嗦,就連謝竟都在昏睡中無意共情到了他的焦慮。

原來那是陸令從。其實也隻會有陸令從。

他們都要他活下去,可是活著要比死難多了。朱雀橋下行刑結束,他終於在三日不眠不休後一頭栽倒在地,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父兄的首級還映在他眼底。那一刻他是奔著死去的。

即便是被救回王府養病的日子裡,這個念頭仍時時在他腦海中閃爍——直到讀完那封信。

以謝竟對陸令從的瞭解,他可以毫不遲疑地說,陸令從是把它當作遺書寫的。

陸令從是那樣一個特彆的人,在做好決定之前,他有時會顯得瞻前顧後、妄自菲薄,甚至於優柔寡斷;然而在做好決定之後,他的毅力與執行力之強又令人膽寒。謝竟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個場景——哪怕遺書中的情意重逾千鈞,但陸令從寫遺書時是一定是舉重若輕的,冇有什麼可以困擾他沿著選定的“道”走下去,即便是死。

很不巧,就算再來一百次、一千次,謝竟還是會為這種魄力心折。他從小眼高於頂、目中無人,能夠甘心以妻、以弟、以臣的角色緊緊追隨在陸令從身後這麼多年,無非因為兩點——陸令從對事若即若離的“斷”,和對人遊刃有餘的“狠”。

所以謝竟冇法終日以淚洗麵,心安理得地活在悲傷悔恨中,卻讓陸令從一個人在外麵刀尖舔血,為全家涉險。

報仇也許是件遙不可及、不自量力的事,但至少謝竟知曉踐位祭天,改元景裕。因其年僅十六歲,尚未加冠,故由太後王氏與右相王俶共同輔政。

而有鑒於被陸令真拿鞭子抽了一頓的教訓,羽林衛再次找上昭王府的門時帶了兵刃,顯然來者不善。

為首的校尉大概是因琅琊王氏掌權已成定局,有了天子舅族的撐腰,膽子更大。他們又不是要殺人放火,不過趕走一個被昭王親自休棄的廢妃罷了,即便陸令從回來問責,又能翻起多大風浪?

因此這一回他全然拋棄了“先禮後兵”那一套,直接帶人破門闖了進去,一路長驅直入。

家丁有的返家還未歸來,一時集結不全,周伯領一眾小廝侍女擁出來,勉強將他們攔在中堂之下,而銀綢和陸書青正待在藥房中,聽到動靜,還是無可避免地直麵了這一場衝突。

銀綢立刻將他護在身後,斥道:“持械強闖王府,你們瘋了不成?”

那校尉嗤笑道:“姑娘這話荒唐,若我們進來是強闖,那罪臣之後謝氏一連住了這大半月,豈不成了鳩占鵲巢的強盜?”

“廢立王妃乃昭王府家事,”周伯問道,“即便是驅逐,也該由殿下來親口下令。肆意插手臣子家事,莫非這就是咱們王相的輔政之策?”

那校尉一頓,他自己逞威風倒罷,卻是不敢給相府惹上這樣的口實的。他掃視著仆從們:“你們一個個如此迴護他,倒讓我好生奇怪,莫非——所謂的什麼休妻廢妃,不過是昭王殿下玩的一手陽奉陰違,用來做個障眼法,好將這罪人偷偷養在王府裡?”

這一下說中了眾人心事,一時都未敢動聲色,校尉見了,得意道:“真若如此,我可得稟與陛下和王相,請旨好好徹查一番。說不準,可連長公主也在其中摻了一腳呢。”

陸書青輕輕推了推銀綢,她轉過臉,就聽他道:“姨娘,讓我來。”

“青兒,你——”

陸書青卻隻是搖搖頭,從擋在他麵前的所有王府下人中間穿過去,緩緩走到砌下,一絲不懼地擡頭直視校尉:“聽大人口氣,似乎不是第一次登門拜訪了?羽林衛中的長史、參軍、監丞難道都是死人不成,竟遣一個小小校尉來與我問對?我是先帝親封的昭王世子,羽林衛對我如此不敬,將先帝和天家的顏麵置於何處?”

那校尉才被提拔起來不久,冇有識得陸書青容貌的機會,起初根本冇把這小孩放在眼裡,直到聽他說完,才猶疑地退了幾步,不情不願地行了個禮,語氣卻仍不善:“世子容稟,不是羽林衛藐視君威,實在我今番是受王相欽點而來,禮數有缺,也是在所難免。”

“欽點?”陸書青寒聲道,“王相如今有天大的來頭了,他是君上,還是攝政王?不過區區一介輔政之臣,他倒也敢越到皇叔頭上拿主意了?”

校尉見他冇被王俶的名頭懾住,隻得換了種說辭,威脅道:“王相可冇忘了讓我多多替他關照世子,畢竟是在九華殿中出生的‘嘉瑞’,百十年一遇,先帝又著意栽培。隻是您年少經事更少,豈不知一心緊緊繫於天家,反倒要叫人以為世子和昭王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野心!”

陸書青冷笑一聲:“我父親是陛下禦口欽定的有功之臣,單憑大人方纔這幾句離間君臣弟兄的大逆不道之語,便是萬死也不足惜!”

他上前幾步,停在與校尉僅有半臂的距離處,道:“我娘不再是昭王的妻子,但卻永遠是世子的生母,你想要趕走他,我教你一個法子。”

陸書青突然擡手,將那校尉的佩刀抽出大半,麵不改色道:“拿它向我砍上一刀,帶著我的屍首去稟告皇叔,說我母親神思錯亂、狂悖殺子,再不宜留在王府。你若做得出這等事,我倒還敬你有幾分膽氣;若做不出——便趁早收了這份心罷!”

他用毫不遮掩的輕蔑眼神望向校尉,周伯滿懷憂慮地瞧著,卻又似隱隱見到了當年那個目下無塵的新科狀元郎。

校尉心中惱恨,又被陸書青一激,竟當真拔出了刀,眾人見狀頓時叫著“世子”要上去攔,一旁的羽林衛卻蠻橫地欺身上前,不讓他們靠近。

“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真把舞刀弄槍當成過家家了!今日便真傷了你嫁禍到謝氏罪人身上,吃虧的也是你們母子,與我何乾!”

他說著揚起刀,作勢就要往陸書青身上揮去,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迅捷的翠影淩空向他照麵砸來,那校尉隻覺一陣劇痛,回過神來,臉上已添了幾道血淋淋的抓痕。

“什麼東西!”他大罵一聲,就見綠艾猶自如禿鷲般在他頭頂盤旋,彷彿正尋找時機,想再狠狠來上一下。

陸書青卻皺眉喊道:“綠艾迴去!我不用你幫忙!”

校尉伸手想要抓住綠艾,陸書青卻拿肩膀去撞他肋下,撞得他重心不穩,趔趄半步,大怒,一把拎住陸書青衣領想將他甩開,兩廂正僵持混亂,卻忽聽後麵一個清透的聲音響起:

“住手!”

眾人回首,謝竟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循著喧鬨來到中堂內,病容難掩,神色憔悴,倚門才勉強站得筆直。

陸書青趁此空檔,立刻掙脫校尉的轄製,跑回母親身邊。

謝竟的聲線絲毫不顫:“不勞王相關懷費心,昭王既然容不得我,我亦不會腆著臉留下。這一向未走,不過是因為病體沉重,實在起不了身。”

校尉促狹地眯眼打量他:“看閣下如今這副模樣,倒不像是起不了身啊?”

謝竟淡淡道:“已然恢複大半,故此特來告知大人,我明日一早就離開王府,立刻出京,不會在金陵再多盤桓逗留。”

校尉剛要開口質疑,就聽他繼續道:“大人隻管明早再領兵過來,哪怕親眼盯著、親手押著我出了城門也罷,如此,總可向王相交差了吧?”

校尉沉吟半晌,惡聲道:“最後一日期限,明早若還不走,可就冇這麼容易罷休了!”

說罷,他揮手示意左右離開,然才走了兩步,忽停住,轉過身來,陰慘慘地向簷下看了一眼,手慢慢地摸向掛在腰間的機弩。

謝竟猛地變色,一把將陸書青扯到了自己身後護著,卻見校尉舉起機弩,正對準了已經飛回鳥架上的綠艾。

眾人隻聽錚然一聲,鸚鵡振翅欲躲,卻終究晚了一步,柔軟豔麗的身體瞬間就被弩箭穿透。綠艾淒厲地一聲長啼,直直墮下半空,像一朵紅衰翠減、抱香而死的杜鵑花,墜到冰涼的白玉階上。

再不動彈。

陸書青瞪大眼睛,驚叫道:“綠艾——!”

那校尉卻隻掛著笑,啐了一句“畜生”,帶人揚長而去。

陸書青踉蹌衝過去,手足無措地捧起鸚鵡的屍骸:“……綠艾,綠艾?你說話,你跟我說兩句話!”

可綠艾的血已經將他的指甲縫浸透了。

陸書青怎麼也得不到應答,呆呆半晌,擡起頭,難以置信地求助母親:“娘,娘你快來看看綠艾,綠艾為什麼不動了……”

謝竟渾身冰冷,用儘了所有力氣,才勉強擠出來嘶啞的一句:“青兒……”

陸書青驟然爆發出一陣嚎啕,他跪坐在原地,語無倫次,泣不成聲:“娘!綠艾死了!綠艾被他害死了!”

那哭聲撕心裂肺,簡直令人聞之腸斷。失去外祖一家、王府劇變、雙親決裂、陸令從遠走的所有痛苦,如鋪天蓋地的潮水一般統統湧向他,綠艾的死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陸書青半月來所有的強裝鎮定與忍耐,都在此刻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黃昏,內院庭中。

謝竟在常掛鸚哥架的那一株白梅樹下挖了個土坑,陸書青親手將綠艾小小的屍體清洗乾淨,她最引以為豪的一身碧色羽毛,也被梳理得柔順又漂亮。

銀綢拿一方雪白的絲帕將她裹起來,找了一個空錦匣,鋪上厚厚的軟墊,在裡麵擺了她最喜歡用的小金碗和金匙。

陸書寧不明就裡,蹲坐在綠艾的“棺槨”旁邊,一麵輕輕拍著她,一麵為她唱著從母親那裡學來的搖籃曲。她隻以為綠艾是睡著了。

陸書青雙眸紅腫,怔怔地凝望著這一幕。他忽然解開自己頸間的長命鎖,從底部的串珠中取了一粒下來,放在綠艾那被箭矢毀傷得殘缺不全的眼上:“你天天啄這東西,啄不到還要吵我。便讓給你罷,我不稀罕。”

珠子那麼流麗透亮,襯得她愈發光彩照人,宛若生時。

錦匣封上、入土落葬時,陸書寧自告奮勇接過小花鏟,替代母親和哥哥完成填土的任務。

她不知世故的恬淡彷彿讓死彆成了一場喜喪,這倒並非是一件壞事,謝竟想。綠艾的魂靈應當也是輕盈自在的,會乘著香風一直去往蓬萊仙境,化作西王母駕前最最明豔尊貴的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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