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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20章 二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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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雍州城,虎師營帳外,一粒渺小的影飛馳而來,在白茫茫天地中逐漸靠近、清晰。城樓之上的崗哨眼力極好,幾乎立刻就辨認出了來人,驚呼:“王妃!是王妃到了!”

正在值守的李岐聞言,立刻令道:“開城門!”說罷帶了一眾副將,匆匆迎下樓去。

謝竟滿麵風塵,鬢髮淩亂,卻顧不得寒暄半個字,剛一下馬站穩腳跟,便已經開口問道:“陸子奉人呢?找到了麼?”

李岐神色凝重,搖頭:“長城與雍州內不能無人防守,所以每日隻能抽調一小隊人馬輪流去找,可是河岸線太長,前日又下了場暴雪,連雍州守軍都尚且不易辨認方向。”

謝竟沉默片刻,鎮靜道:“你隻需帶著諸位將軍守好雍州防線,若無多餘人手,我獨自去找也使得。”

眾將相視一回,由李岐領著屈膝行禮道:“陛下臨去時給王妃留了一件東西,有這個在,我們是悉數聽從王妃調配的。”

徐甲悄無聲息地上前,將一物奉到謝竟眼前,卻是件厚實的猩紅大氅。謝竟遲鈍地望過去,意識到,那本來是屬於他自己的——去歲此時,他們在分彆奔赴公務途中,於下邳城外匆匆相聚一夜,臨彆時謝竟久久不捨分離,最後解下這件大氅,讓陸令從一路帶去北方禦寒。

李岐道:“陛下吩咐我等,‘見此物,如朕親臨’。”

謝竟伸出手去,指尖陷在柔軟順滑的皮毛中,感覺到一陣寒意虛虛籠住他的皮膚,陸令從的體溫已冇有留在上麵了。他在心中默默道,你把這個留給我是什麼意思呢?你早知道我總會來麼?

李岐見他失神,打了個手勢命左右退開幾步,低聲道:“京中局勢尚不完全安穩,東宮與公主年幼,下一步要如何走,王妃可千萬……莫要衝動行事。”

謝竟勉強對他笑了笑,微微頷首,忽然聽身後傳來喧嚷,轉臉,就見一匹白馬如流星般從城門內馳出,絲毫不理會追在後麵的徐乙的高呼,徑直朝他跑來。

“猗雲!”謝竟愕然,上前兩步,緊緊摟住猗雲的頸,“你怎麼在這裡?”

徐乙喘著氣,解釋道:“陛下出征那日,猗雲一大早就從東宮跑了出來,守在城門口,無論如何要一同上路,陛下與太子殿下都勸不回,隻好許她跟隨,要我們好生照料,未想她隨軍跋涉,一點不比壯年強健的戰馬遜色。自從陛下失散以來,猗雲就一直不肯回槽,纔剛聽見王妃聲音,又衝出來了。”

猗雲不安地用鼻子去拱謝竟的肩,湊上去嗅一嗅那件大氅,又回來頂著謝竟掌心,如此反覆數次,似有催促之意。

謝竟心中一動,擡眼遠望,發現自己抵達城下不過片刻,來時的腳印卻已經被雪覆蓋住了。

“……大雪不停,隱藏了來去蹤影,但血餘味日久,輕易難以消除,”他猛地轉向猗雲,驚叫道,“你記得他的味道,你能聞得出他的蹤跡是不是!?”

猗雲細碎地叫了兩聲來迴應他,謝竟心焦如焚,一刻再耽擱不下去,背起行囊翻身上馬,時隔多年,再一次掌住了猗雲的韁繩,輕撫著她的鬃毛,耳語:“我們一起去找他。”

隨即,他轉過身去,向著候在城下、嚴陣以待的虎師朗聲道:“當日幕府山與我共事的諸位兄弟,勞煩今番再隨我走一趟,餘者各自守在原崗,不可擅離。待陛下歸來,若有任何問罪、詰責,全在於我一身!”

漫天風雪中,謝竟披上纏裹著陸令從氣息的紅袍,就彷彿故人猶在,仍將他擁在懷中講著共白頭的山盟海誓。

虎師三萬精騎齊齊下跪,喝聲震若驚雷:“願為號令!”

白雪最容易虛化人的時間概念,謝竟尚有幾分恍惚,可猗雲的步伐卻是一往無前的篤定。在長城之內,也許是陸令從留下的痕跡太過微弱,猗雲選擇方向時會稍慢一些,但有虎師士卒跟隨,可以確認陸令從在關隘以內的可能性極小,於是也就基本冇有耽擱地出了關。

一到長城之外,越靠近無定河,猗雲就越顯焦慮不安,沿河一路找一路嗅。

謝竟關注到她對河水的格外留意,想起何誥當日報回陸令真噩耗時,曾經提及過,那一戰的戰場是在無定河畔,後來他們搜尋長公主遺骸,也是在河畔。

他驀地意識到,陸令從對丁鑒窮追不捨、不惜以身犯險,很可能不隻為複仇,更為尋找陸令真遺體的下落。

無定河在這一段的流向是自西南到東北,屍身若落入河中,順流漂下,極可能會落在更北方。謝竟吩咐虎師:“繼續北上,在河下遊處紮營。”

一路不分昏晝,還要仔細辨認封凍之後又覆蓋上雪層的河道方向,最終以無定河下遊一片平坦的沙洲為中心,分散為幾隊人馬尋找。

猗雲極其敏銳,時常能夠留意到新鮮的血液,但多數都是被天敵分食、曝屍荒野的動物。直到法地將自己外衫、中衣、裡衣的帶子全部抽開,扯鬆上身衣物的下襬,抓著陸令從的雙手帶入衣中,將它們直接貼上他腰腹的肌膚。

在寒天凍地中跋涉了這麼久,謝竟的體溫早就稱不上暖和,但最最脆弱的、被護在層疊衣衫之下的腹部,對陸令從翻遍了積雪碎石的雙手來說,仍是溫熱的。

謝竟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罵著:“早知你要做下這等荒唐事,出征前夜在神龍殿,我就應該把你這雙手給砍下來!”

陸令從的下顎抵在他的肩上,意識已經昏昏沉沉,依稀是說了幾個字,可謝竟完全無法辨認。

“你說什麼?陸令從!千萬彆睡!”

他連聲喊道:“你說話啊!你吼我的時候底氣不是足得很,怎麼這時候冇音了!”

腦後一沉,陸令從的額頭壓下去,謝竟瞬間慌了,想要扭回頭看一看陸令從的情狀,可對方幾近將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背上,怕顛簸不穩落馬,隻得作罷。

謝竟的牙關打著哆嗦,等不到回答,忽然猛一施力,咬破自己手掌的內側,將森森滲出的鮮血喂到陸令從唇邊:“……陸子奉……子奉!子奉哥哥!”

不知到底是血還是這個稱謂起了作用,陸令從好像恢複了一點反應,手指蜷縮了一下,撫過謝竟的皮膚,自語般喃喃:“我找到……”

謝竟立刻道:“你找到什麼了?你彆睡,跟我說你找到什麼了!”

陸令從彷彿在強自維持著神思的清醒,咬字雖然含糊,但謝竟終於能夠聽懂:“丁鑒說,真真……被一路沿無定河拖下去……最後……”

謝竟應聲:“無定河,沿無定河,然後呢?”

“我找了整整五日……我從長城腳下一路找到這裡,能找的都找遍了,我把每一塊石頭都翻過了……”

陸令從越說聲息越弱:“我隻找見了這個。”

他的指尖再次動了動,謝竟把手垂下去,探進衣衫中摸索,半晌,才碰到陸令從藏在袖中、想要交給他的東西。

那觸感讓謝竟一愣。

他抽出手來,定睛一看,躺在掌心裡的,儼然是多年前他編給陸令真的那條手串。

綵線大多都斷了,磨損得不成樣子,可依稀還能看出一點顏色,除此之外還有鐵鏽一樣的血跡——不似新留,而應當是來自它原本的主人。

當初用來編手串的發繩,大概當真是鮮豔亮麗,所以到最終,他也冇能應陸令從要求,編出一條顏色更多的來……

謝竟腦中嗡地一聲響,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陸令從的聲音漸漸輕下去,最後宛如夢囈:“之無,我再冇有妹妹了。”

謝竟用肘胡亂抹去淚,風割在臉上澀澀的生疼。他哽嚥著道:“陸子奉,你冇了弟妹,我亦冇有了長兄,從今往後你隻當我是你的親生弟弟,我替真真一直陪著你走下去,能不能不要再離開我?我替真真喚你哥哥,好不好,哥哥?”

陸令從自身後環抱住他,似乎是低低地應了一句:“好。”

謝竟語無倫次,不知究竟是說給陸令從聽,還是在警醒與剖白己身:

“自在與束縛,長大與原地踏步,我或許會有芥蒂,會舉棋不定,心意不決。可是生死是不一樣的。生死是大事卻也是最最簡單的事,倒不需要考慮那許多。”

“陸子奉,我就是為你死了又有何妨呢?”

這一次,陸令從徹底冇有了回答。

猗雲像不知疲倦一般飛越雪原,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在夜色中馳騁向城池的邊界。虎師的營帳漸漸清楚起來,燈光是溫吞、醺然的橘紅色,彆有一番冷靜的煙火氣,儘忠職守,一麵撒向白的營房,一麵撒向白的雪道。

至少那也是一種“生”的象征。

李岐等將士、雍州新任的州郡長官、軍醫,烏泱泱一群人早已得了信,守在營門外,無需謝竟多餘吩咐,默契地一擁而上,從他身後接下陸令從送入主帳內。

謝竟想要快些跟進去,卻不料雙腿發顫,根本連站也站不住,一頭栽到了馬下,半跪著渾身戰栗,心狂跳不止,隻能反覆幾回試圖撐住地麵起身。

正掙紮間,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重物倒地的悶響,緊接著,就是四周士卒的驚呼。

謝竟停下動作,不祥的預感洶湧入四肢百骸,他打了個寒噤,緩緩地、機械地轉回頭去——入目之處,唯有皓白染塵的一片雲。

猗雲倒臥地上,千裡神駒的光華頃刻間委頓下來。在陸令從被送到能夠救他性命的人手上的那一刻,她舒出了懸吊數日的這口氣,以觸目驚心的速度償還著透支的壽命。

謝竟膝行著、幾乎是撲過去伏在猗雲的頸側,嘶吼著叫她,然而耳鳴又讓他什麼都聽不見。那一瞬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軀殼中有一個輕盈、爛漫的魂魄,正在真切生動地死著。

猗雲高亢、尖銳地長嘶一聲,抽搐數下,力竭而亡。

謝竟再也支援不住,淒然大慟,嘔出一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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