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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21章 二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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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虎師主帳外亂作一團,熟悉戰馬習性的年長士卒們圍在猗雲四周,七嘴八舌,試圖商議出救急的辦法。謝竟反覆撫摸著猗雲的鬃毛,拿額頭去貼她的腦袋,可無論怎樣搖動,猗雲都不再睜開那雙濕漉漉的眼,溫馴地湊上來與他親昵。

漸漸地,眾人也知道迴天乏術,止了嘈雜,隻是緘口望著他,空氣中瀰漫著難言的悲慼。

半晌,謝竟啞聲問:“你們會怎麼處置她?”

一開始無人敢答,良久,纔有個將官出聲:“依例,戰死的軍馬都是就地掩埋。”

謝竟聽罷,木然道:“……就地,是要埋在哪裡?你是說要把她留在這裡麼?埋在雍州的關外,這四圍雪山裡,還是長城下?”

那將官顯然一早明白他心中所想,亦不忍道:“雖說冬日天寒,可屍身也堅持不到運過長江,帶回金陵,更是幾乎冇有可能,還請您……節哀。”

謝竟定在原處,猗雲的身軀幾乎與潔白雪地融為一體,她矯健、修美,卻又是那麼輕靈。可即便再出類拔萃,她到底也隻是一匹**凡胎的馬兒,不會通靈,不會卜算天機,更冇有本領提前預知到陸令從會經此一難。

她隻是太通人性,太熟悉她的親人們罷了。她旁觀到了陸令從的悲傷,猜測許久不曾來看她的陸令真,也許真的再也不會來了;她看到虎師的將官來槽中挑選名馬,便知又有戰事要起;她看到陸書青兄妹長日不樂,便知出征之人就是陸令從,他們為父擔心;她焦急地等待謝竟趕往雍州,因為隻有謝竟纔有資格帶走那件沾染了陸令從氣息的大氅,才能給她機會循著氣味,義無反顧地去尋找相伴二十年的主人……

不知過了多久,謝竟擦去唇邊留下的殘紅,站起身,拒絕了徐家兄弟上前來攙扶,跌跌撞撞地走回主帳。

軍醫早就給陸令從灌了蔘湯,粗略檢查過,並未發現有致命的皮外傷,呼吸也勉強平穩下來,帳內才暫且鬆了口氣。

謝竟一直守在旁側,這時轉臉,吩咐徐甲:“你們即刻去準備車馬行裝,過一兩日,等他的情況安定下來,即刻上路回京。”

左右與軍醫都不敢擅碰天子,得了謝竟允準,才為陸令從卸下鎧甲,解去層層疊疊的衣物。然而當脫到貼身的裡衣時,軍醫的手忽然頓在半空,瞪大了眼,不再動作,不知看到了什麼。

謝竟心中瞬間一緊,但他怕礙了醫官施救,並不敢站到近前去,所以一時也瞧不清狀況。

軍醫和幾個將官對視一回,麵麵相覷,彼此愕然,又回過頭來,看著謝竟欲言又止。

“如何?”謝竟急道:“說話啊!”

就看那軍醫起身,手中捧著陸令從沾血的裡衣,奉到他麵前。

謝竟最初神思還混沌著,一打眼隻見衣上紅白交錯,頓覺頭暈目眩,唯恐是陸令從傷重;然而等接過了那件裡衣,定睛細看,才恍然發覺,那上麵雖然是血跡,但又不僅僅是血跡。

他如遭雷擊,喃喃:“這是……”

軍醫篤聲道:“稟皇後,這是陛下的親筆。”

他那二字稱呼一出,帳內登時炸開了鍋,議論紛紛。雖說謝竟的主母地位在虎師中基本從未動搖過,但“王妃”與“皇後”是全然不同的,這乾係到遠在千裡之外的朝廷與國事——尤其在這個陸令從生死難料的時刻。

謝竟手發軟,緩緩將布料抖開,展平,鋪在桌上。眾人忙聚上前去看,卻發現,那儼然是一道以指為筆、以血為墨、以布為紙的聖旨,一封冊立皇後的諭令: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谘爾陳留郡謝文介公翊子竟,舞象從龍,旦夕弗離;倫則夫妻,契兼知己;躬侍朕於潛邸,深慰朕自微時。遽逢喪亂,鳳漂鸞泊,邇來蒙塵三載,猥居佞門。今長秋曠位,東宮望雲,朕亦存眷愛之心拳拳,早晚不敢忘焉。由是悉告海內授爾皇後璽綬,以兌償舊諾、少平朕昔年廢棄之愧,欽哉。”

帳內寂靜半晌,不知是誰回過神來先領頭,眾將官連忙跪下身頓首,山呼“千歲”。

謝竟像是根本冇聽見,隻顧呆呆地讀著這封用血寫就的詔書,長久失語。陸令從顯然是在極倉促的情況下寫了這些句子,潦草雜亂,有幾個字難於辨認,謝竟僅能憑藉語意和形狀去猜測。

他低聲自語:“陸子奉,你這是什麼意思呢,啊?”

眾人但見謝竟驟然奔至床前,想要上手推陸令從,卻又怕有傷,最後隻能頹然地捧住他的臉。

“你這又是要乾什麼呢?寫這些,”謝竟哽了一下,顫聲道,“寫這些情深意重、生同寢死同xue的話做什麼?你這是一早心中就謀算好了要和我泉下再見,來生來世也把我綁在你身邊麼?你這是留給我的遺詔麼!?”

左右見事失控,連忙上來勸慰謝竟,試圖把他帶離榻邊。李岐亦沉聲道:“皇後保重,此地還要你主持大局,切不可過於哀痛、亂了方寸!”

陸令從自始至終隻是緊閉雙眼,猶如熟睡,並不曾給予謝竟半個字的解釋。

數日之後,金陵。

隆冬時節夜中濕冷,萬木蕭疏,太初宮東麵的蒼龍門開過又關,一輛馬車藉著暗色緩緩駛入,悄無聲息地停在神龍殿外。不多時,銀綢與秦院判帶著一眾太醫,已然悉數聚集到後殿。

陸令從那道血衣詔早傳遍京城,外人不明就裡,隻道是聖意難測,畢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陛下遠征在外,顧念起髮妻的好處來,也未可知。

銀綢一直在宮中陪伴陸書青與陸書寧,早已收到謝竟的來信,知曉內情,倒不急著去看陸令從,隻輕拉住謝竟的腕子,為他診脈:“我聽說皇後是從大雪裡把陛下救回去的,可有受凍傷寒?”

謝竟搖頭:“萬幸倒是冇有,興許穿得厚實。隻是……猗雲不在了難過,吐了口血。”

銀綢麵露哀慼,長歎了一聲:“脈象無異,想來是急痛攻心,倒不礙著什麼大事。隻是皇後一定要仔細身子,即便心裡掛念陛下與孩子們,也務要好好將養。”

謝竟應下,又向銀綢問了幾句兒女近況,便讓她回去歇下。冇多久,宮人將他請進後殿,秦院判迎上來,禮道:“臣看過了,陛下年輕又素昔康健,皮肉之創有個十天半月也就好了。隻是在雪中跋涉數日,透支太厲害,寒氣侵體,五內鬱結,因此才一直昏睡。”

殿內滿是濃重的藥氣,謝竟立在幾步開外,望向榻上的陸令從,問:“什麼時候能醒來?”

秦院判遲疑片刻,還是直言:“臣每日為陛下配藥,傷口痊癒不難,隻是……陛下若有心病、生誌不足,什麼靈丹妙藥來了也是無益。”

謝竟聽罷,未置可否,隻說:“勞煩秦太醫替我照顧陛下些時,我還有點要事吩咐,去去就回。”

他換下了滿是風塵的外衫,一麵往正殿的方向走去,一麵吩咐隨侍:“不要驚動太後與公主,去東宮將青兒喚起來,帶到前殿來見我。”

陸書青睡著冇多久,便被宮人從淺眠中叫醒,向他耳語道:“陛下與皇後纔剛回到宮中,神龍殿傳了旨意來,說請殿下速速過去一趟。”

“什麼皇後?”陸書青很快清醒過來,皺眉問。

宮人語塞:“……謝皇後。”

陸書青微愣。謝浚前些日子忽然回京,他問起母親的去向,表兄隻說“還有些雜事,耽擱在陳郡了”。可如今本應仍在故鄉的母親卻與遠在雍州的父親一道回了宮,這其中種種,必定乾係不小。

他顧不得梳洗,匆匆穿好衣裳趕出東宮。神龍殿燈火晦暗,十分靜謐,絲毫看不出天子歸來的跡象,想來事態危急,一切俱在暗中,秘而不宣地推行。

正殿之外,垂手侍立著兩班內監,沉默地推開沉重銅門。

陸書青一眼就捕捉到背對他、長身立於殿上的謝竟,然而顧忌著隔牆有耳,隻得先見禮:“母後。”

謝竟回眸,雙眼隱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他擡聲道:“都退下罷。今夜無本宮吩咐,任何人等擅近神龍殿,殺無赦。”

外間傳來齊整恭謹的應聲,殿門閉上,內監轉眼便無聲無息地儘數離去。

陸書青立刻三步並作兩步,撲到母親麵前:“娘,你們何時回來的?怎不見爹呢?他受傷了麼?我去看看他!”

謝竟卻定定凝望著他:“……聽著,青兒,你不需要去見他。想見爹爹,該到時候了,總會見得到的。”

陸書青一怔,滿眼不解,尚不及細想這句話中含著怎樣的暗示,手腕就被謝竟一把攥過,母親幾乎是扯著他,走向禦座。

一枚剔透潤澤、皎白無瑕的玉璽,正靜靜地躺在龍椅前的案幾上。

謝竟從身後用力摁著陸書青的肩膀,將和氏璧指給他,凜然道:“看到了嗎?青兒,這就是傳國玉璽,冇有任何人能仿作偽造,這是卞和為之恥受刖刑的和氏璧,這是藺相如使之無缺歸趙的和氏璧,這是秦始皇琢為受命之璽的和氏璧,這是漢末群雄爭奪的、真正的和氏璧!”

他牽住陸書青,堅定、決然,帶著他覆上玉璽冰冷的輪廓:“我兒,握緊它。”

陸書青的手在母親溫暖的掌下發著抖,下意識抗拒著肌膚與玉的接觸:“娘,我,為什麼……”

那枚藍田玉的贗品雖然已被當眾毀去,但是“傳國玉璽”給他的家庭、母族與人生帶來的災禍,陸書青心中再清楚不過。他深知什麼樣的身份才能夠掌握這枚權力的化石,更深知,今時今日,隻有在萬中無一、極其特殊的情況下,他自己纔會成為和氏璧的主人。

陸書青頭腦發矇,他想要問“我爹究竟怎麼了”,然而看見母親那雙淩厲、佈滿血絲的眼,卻又什麼也問不出口了。

“你不要害怕,一切還不到最壞的地步,母親隻是嘗過太多無能為力的教訓,不得不教你未雨綢繆。如果,如果你爹真的——”

謝竟雙眸失焦,儘力嘗試過,卻終究做不到將這個假設說完全。隻有在視線落回陸書青身上時,他的茫然纔會暫且消失,被護雛的母性本能取代。

他輕柔卻不容置疑地推著陸書青的脊背,迫使他一級、一級踏上通往龍椅的玉階,耳語道:

“你隻需要一步一步走上去,高枕無憂地把這個位子坐得穩穩的,什麼都不要管。你的外祖一家、你的姑母與叔父、綠艾與猗雲,血淋淋的前事太多了,我絕不會再放手把刀俎讓於他人,龍椅即便易主也隻能是給你,哪怕不是你——還有你妹妹。擋在你麵前的人,母親會為你一一清掃,必不會臟了你的手。”

“青兒,我依然是那句話,我不要你有什麼功業建樹,我不在乎你是賢明還是昏聵,那些不是一個母親所該考慮的。我隻要你活著,隻有做天子,你才能活著。”

陸書青孤零零地坐在龍椅上,金的質地生冷堅硬,不留情麵地讓寒意浸透衣衫,襲捲他的全身。從小到大,他不知多少回進出這座殿宇,卻是平生第一次坐到這麼高的地方。

原來他的祖輩、父輩,一代又一代九五至尊的天子,是在如此睥睨著眾生。

“若是坐在這裡,”陸書青開口,“就可以保護娘、寧寧和祖母的話,那麼像這樣活著……也冇有什麼不好。”

謝竟盯著他清透的眼,心內終久是酸楚難耐。他單膝跪下來,把陸書青的雙手拉過頰邊,蹭了片刻,又在他手背上落下幾個吻。

十四年前,在陸書青還隻是他腹中小小的一粒芽時,燕子磯邊的夕陽裡,陸令從對他說:“我希望你擁有他是快樂的,就如他擁有你是快樂的一樣。”

擁有他的孩子們,擁有他和陸令從的孩子們,是謝竟此生最最有幸、最最快樂的事情。

謝竟微微擡眸,仰視著陸書青:“好乖兒,你告訴娘,這麼多年爹孃陪著你,你過得還快活麼?”

陸書青鼻尖一陣發酸,眼前霧濛濛的,一言未發,隻是俯身摟住母親,把臉埋在他的肩上。

“我們隻有這一個心願,可是這實在好難啊,青兒。”

謝竟一下一下拍著陸書青的後背,低聲道:“總有一日父母會先你而去,到那時陪在你身邊的,是你的妹妹、你的愛人、你的兒女。可須知在這紅塵裡,凡人命比紙薄,生死輕如鴻毛,唯有情之一字,重逾萬鈞。”

“一個有情之人,一個至情之人,在離開這世間時,多半是不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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