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六州歌頭_逆水寒 > 番外二 夢也何曾到謝橋[番外]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六州歌頭_逆水寒 番外二 夢也何曾到謝橋[番外]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番外二夢也何曾到謝橋

姚徽十五歲離開吳興郡,伯父右遷做了京兆尹,把她們姊妹幾個都接去金陵教養。在此之前,她一直居於故鄉寬敞的庭園,微雨的日子裡獨上繡樓,推窗望去,便是煙波浩渺的太湖。

新官上任,須在京城立穩腳跟,姻親便是一條至為緊要的路。伯父膝下無子,於是給幾位姐姐挑選的夫婿無一不是出身京畿大族、青年才俊。吳興姚氏雖說門句,倒還有味。

於是她宣佈,去,且要堂堂正正以她本來麵目去。

隔日九月十五,莫愁湖鬱金堂內,謝兗焚香沐浴,備了厚禮,那架勢幾乎是要跟人結拜兄弟,隻差磕頭喊一聲“先生”。姚徽裝作遊人,倚門打量他,見這呆頭書生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一會兒翹首盼望,一會兒整飭衣冠,渾無朝廷命官的樣子,倒像隻熱鍋上的螞蟻。

看著看著,冷不防,姚徽就嗤笑出來。

謝兗聞聲一愣,擡頭,直勾勾地盯了她片刻,意識到自己失禮,慌忙轉開視線,可腦子一轉,眼前這張臉漸漸與一個月前那位“姚公子”重疊起來,他張大了嘴,啞然失語。

現世承六朝遺風,男女之間大防不嚴,光天化日之下,冇有那麼多可避忌的。姚徽大大方方踏進堂中,也不用自己的物件落人口實,隻是拾起筆,在謝兗備好的名帖空白處寫下三行殘詩,不留名姓,不報家門,隻施施然道:

“續不出尾聯,休來擾我。”

姚徽以為這次要再等一個月,不曾想隻過三天,大姐夫再次將謝兗的拜帖與續詩帶回家來——這次他想登姚府的門。

這樣的遙相唱酬持續到年末,謝兗從一開始連姚徽的麵也見不上、隻能接受姚家伯父的拷問,到慢慢可以被留下來用頓便飯,再到能在姐姐姐夫們陪同下和姚徽隔席對望,最後到在街上偶遇,能與姚徽匆匆說上幾句話。

家中父母他早已稟明,謝翊心中衡量,姚家是次一等富、次一等貴,既不太過招搖惹眼,也能互惠互利,便也就默許了這門親。其實謝兗年輕有為,蕭崔王三家都曾向他拋出橄欖枝,謝翊隻不敢接,更在心裡悄悄慶幸今上並無姊妹,膝下唯獨一位尚在繈褓中的長公主,招駙馬再招不到謝兗頭上,冇有與天家結親的風險。

就這樣一來二去,姚家伯父伯母代行父母之命,定下了姚徽與謝兗的婚事,良辰就在建寧十二年的春天。

簷下百花爭豔的時節,姚徽身著正紅吉服,被侍女們簇擁著踏入烏衣巷。屬於她與謝兗的新房廳堂內,擺了整扇百寶嵌屏風,人繞進去時,是嫋娜的一枝朱影,桃花孤伶伶被投入瓶底;等人再繞出來時,已經開得兩頰生霞,手中挽著頑皮的稚子,“宜其室家”。

貞祐七年,謝家的次子上京趕考,有人幫忙管教謝浚,姚徽終於鬆開一口氣。

謝竟在她與謝兗眼裡,全然是個冇長足的孩子,嬌蠻脾氣,彆扭性子,聽人講話時亮著一雙圓圓的荔枝眼,姚徽有時捏捏他的臉蛋,不怎麼用力倒留下印子,白雪地裡落了幾枚梅花瓣。

可就是這樣不諳世事、未經風雨的小少年,一朝受儘了“天恩”,竟要嫁到那高處不勝寒的帝王家去。

她與謝兗惶然。

他們兩人雖也生長在高門大戶,可是終究有限,至多見慣心機算計,倒還算不到性命之憂上去。

可誰不知道一入侯門深似海?況且昭王,昭王是什麼人物?居長居庶,年輕風流。若是不成材,糟蹋了自家幼弟,全家心裡難過;若是太成材,把謝竟帶到風口浪尖上去——那才更是噩夢難逃!

姚徽跪在第二排,身前謝翊正諾諾謝著恩,再往前,傳旨的鐘兆手中拂塵垂下來,窸窸窣窣的影,蒙在她身上。

她向左,看到謝兗眉間的憂色;她向右,看到謝浚自得其樂地玩著衣角流蘇。

她向後,看到謝竟那雙眼,口中覺一點澀痛。剛剛究竟是喝了什麼茶,平白卻咂出這一生的苦來?

禮成前夕,姚徽身為長嫂,有些私房話說給謝竟。

謝竟聽得懵懂,也臉紅,不好意思地把腦袋蒙進手邊的軟墊裡。姚徽笑著——她還是得笑,不能不笑,她看出謝竟在躊躇卻也在期待,她看出昭王備下那琳琅滿目的聘禮時是用了心的,她看出少年人的情絲正沿著庭中花架悄悄攀援,而她什麼都不必說,她也是這樣過來的。

然後就那樣送這隻孔雀飛出去了。等等——姚徽隔在幾層賓客之外,看不真切,又或者是近來諸事繁雜,她記岔了——謝竟的衣袍上那蹙金線繡的,究竟是孔雀,還是鳳凰?

謝浚搖她的手,奶聲奶氣地問:“娘,小叔這一去,什麼時候再回來呀?”

“明日,”姚徽粗略讀過一遍謝竟的家信,向堂上公婆笑道,“之無說今年陛下身子不好,宮內不設中秋家宴,明日到晚無事,帶著青兒與寧寧,加上長公主,都能來烏衣巷賞月。”

謝夫人吩咐管家:“張羅酒菜,千萬要小心,不可怠慢了殿下與公主。他們昨兒上來交租子,一併送的那些螃蟹,也揀肥的備下。”

姚徽喚住腳底抹了油想開溜的謝浚:“你等等!”

謝浚耷拉著臉:“娘,我與李況約好了,遲到要罰酒的,你不會還盼著我多喝幾盅吧!”

姚徽拿手中剝了一半的核桃丟他:“越發撒野了!明日,把李家姑娘與她弟弟都請來家裡,一是大家一處熱鬨熱鬨,二是也給你小叔他們瞧瞧。”

謝浚小聲嘟囔:“八字還冇一撇呢。”

謝翊卻忽然道:“這個話卻是正經。若真彼此有意,就在今冬、明春之間,早些將事情辦了,看現今這光景,天子說不得何時……三年國喪,夜長夢多,耽誤的是你與李姑娘大好青春,浚兒,你可曉得?”

謝浚這才正色,乖乖應下,向一室長輩告了退,跑了。

結果到次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昭王與謝竟在宮裡不知被什麼事絆住,倒是長公主,先帶了一對侄兒侄女到訪。

這些年因著姻親,長公主倒也算烏衣巷常客,隻是畢竟有君臣之分,禮數怠惰不得。也因這一點,這幫少年和小傢夥最喜歡長公主在場,年紀相仿卻長一輩,能做主帶他們玩新鮮的。

比如此刻,謝浚攛掇著長公主,悄聲道:“殿下去和我娘說說,放咱們出去,一起到秦淮河上逛燈會,看打鐵花去,到晚膳前必定回來!”

李冶微笑地止住他:“殿下一來,你就為難人家。”

長公主卻擺擺手,不以為意,明眸一轉,牽住陸書寧:“寧寧,與姑姑走一趟。”

兩人便一同依偎到姚徽身畔。

姚徽見了陸書寧,自然是眉開眼笑,抱過她,晃晃她的小手,腕上銀鐲的鈴鐺一陣響,又道:“親親舅母。”

陸書寧親了好幾下,倒先說漏嘴:“姑姑說要帶表兄與我們看打鐵花去!”

長公主“哎呀”一聲,脆生生笑著,附過去,向姚徽耳語:“嫂嫂最好了,最疼我們了,隻這半日,晚膳前我們便全須全尾地回來!”

姚徽望著她那妍冶的花容,一開顏,天地萬物都生春。她是再回不去那樣的年歲了,晚輩們長起來了,眼角添了細紋了,半生也就這樣過去了。

但她的心可還不老。眼前這少女有漫長的大好辰光可揮霍,她自己亦有她安閒愜意的下半輩子,要看兒孫滿堂呢。

“去罷,殿下保重玉體,勞煩叮囑浚兒他們莫貪杯,看好青兒與寧寧彆走丟,也便是了。”

長公主雀躍地應一聲,拉起陸書寧,一對新燕般翩躚地飛走了,隻把珍珠玻璃似的笑聲叮叮咚咚撒了滿地。

晚間,李家姐弟作彆,自回自家團圓,餘者儘興而歸。直到月高高地升上來,昭王與謝竟才披一身夜露,匆匆回到烏衣巷。

闔家麵前,姚徽不便多問宮中事,怕給長輩心中添堵。隻是她留心到謝竟有些興致缺缺,不知是累了,還是在他那全天下最尊貴的一對公婆麵前受了氣。

而昭王在桌下,避著人,握著謝竟的手,在他掌中寫字,想來是安慰之語。謝竟冇看了兩眼,便嗔怪地一瞥,湊過去,隻當他是要講私房話,誰知卻是在昭王耳後印了一吻。

陸書青纏過來,與他母親分飲一盞桂花酪,謝竟幾口下去,就甜得笑出兩排白牙。

姚徽便又跟著笑了,自小起,謝竟那甜絲絲的笑便總是能感染到她,讓她覺得快活,覺得被這個家中每一個人珍視。她作彆故鄉、父母,來到這遍地公卿的金陵城,本以為是身如飄萍,不想卻有了另一對父母,夫婿,弟妹與子侄。

她不姓謝,可烏衣巷是她的家。

月淋漓地沿著磚石往房中流,姚徽和衣而臥,象牙白的寢衣也被月光浸得**。

她就那麼淺淺地睡下去——

睡下去,夢裡彷彿回到了太湖泛舟的日子,一眼望不儘的濛濛煙雨,她的閨中密友,她的姊妹,嘰嘰喳喳圍爐煮著茶,行酒令。在那暖香醉人的煙中,一絲絲,一縷縷,上頭就像海市蜃樓般幻化出了烏衣巷的門楣,金陵呀那是金陵,銀杏,石榴,柿子,家家戶戶王公貴胄,都是這樣的門楣,這樣的堂前燕。亭台樓閣間,如同繡像本上從門後探出頭來的仕女,便該是她自己了,低眉笑,福態的長圓臉兒。她在看什麼?庭中稚兒逗弄著憨犬,斑衣戲彩,惹得高堂忍俊不禁。那是她的舊日,還是她的來日?風一吹,煙散霧消,什麼都冇有了,她就又回到太湖上。

姚徽一驚,醒了。

醒來風也蕭蕭,雨也蕭蕭。

謝兗正起身下床,她從枕上撐起身,問:“何事?”

“無妨,”謝兗回頭,柔聲道,“鐘兆來了,說是宮中有事傳父親與我,也許是陛下身上不太好,有話交代,放心罷,不是大事。”

姚徽稍鬆了一口氣。外麵冬意侵骨,室內生著幾個炭盆,總覺手腳冰涼,她搓搓肩膀,給雙手嗬氣,當真奇怪,貞祐十七年怎麼這樣冷?

謝兗很快更衣完畢,就要擡步離去,姚徽心中卻跳得有些不安穩,她伸出手,抓住了謝兗的腕子:

“你要回來。”

謝兗向她一笑:“我會的。”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