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4章 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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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謝竟已經記不起上一次和陸令從並轡齊驅是什麼時候了。
早些年他們幾乎把附近山水樓台走了個遍,專揀先帝和吳氏想念孫兒、把陸書青接進宮裡小住的時候出門,偷得浮生一兩日閒,有時在金陵有時在周邊城鎮,倦了便隨意找家客棧把馬一拴,陸令從借店家的廚房燒幾道菜,燙兩壺酒,彼此憑窗坐著,不知所雲地聊些閒話,醉意上來便相擁入眠。
不論是外人還是父兄,都曾覺得做皇帝的兒媳必然有許多掣肘桎梏,從心所願最是難求。謝竟也承認這一點,但不可忽視的是,昭王府的這十年,拜陸令從所賜,他仍然有很多很多真正自在快活的時刻。
哪怕不能斬釘截鐵說自己從未後悔成為昭王妃,但謝竟可以毫不猶豫說,自己從未後悔嫁給陸子奉。
夜色漸濃,曠野岑寂,隻剩風聲呼嘯入耳,謝竟走了片刻神,見稍比他靠前半步的陸令從勒了馬,便也緊了韁繩停下。為了不讓彼此的交談落入旁人耳中,他們之間的距離比正常的並駕要更加近,小腿之間不過半臂間隙。
但其實他們根本冇有講什麼旁人聽不得的話。過去的近兩個時辰,幾乎所有言談都圍繞著這片荒田,談著築防的建材從哪裡運來、雍州開春的物候天氣、北人侵擾邊境的頻率和規律,以及何誥效仿古人定下的這一套兵耕並舉的辦法。
謝竟唇有些乾澀,一方麵是話講多了,另一方麵是風沙吹致。他抿一抿嘴,覺得好笑得很,這些事情三年前他聞所未聞,陸令從也一竅不通,雖然不到問出“何不食肉糜”這種蠢話的地步,但說句“不知民生疾苦”,一點也不過分。
他們從前聊的那些“閒話”——毫不誇張地講——就是些遊冶閒趣、怡情悅性的玩意兒,繡花枕頭一包草,搖搖欲墜。
更好笑的是他們過去曾把、並且如今仍不得不把“龍椅上坐著的人是誰”看作最重要的問題,一個滑稽虛偽、在溫飽麵前根本是狗屁的問題,但他們卻十分可悲地深陷其中無力掙紮,因為生在帝王家,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命中根本冇有“選擇”這個選項。
陸令從冇爭過,謝竟也冇爭過,可如果真的是不爭就能高枕無憂,他們如今也不會站在這裡說話了。
陸令從冇有穿戴銀甲。其實謝竟很少見他著戎裝,三年前就算他再怎麼出類拔萃,也到底是個冇有實權的閒王,雖然已經在暗中籌謀組建虎師,但是公開場合是不敢漏出半點有兵權的跡象的。
想到這裡,他開口問了今夜第一個不適於讓外人聽到的問題:“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讓虎師從暗轉明的?”
陸令從把目光從遠處營帳的燈火裡收回來,看向他:“父皇駕崩那一夜。”
那一夜的細節謝竟記得很清楚。一切開始脫離掌控的那一夜。
“三萬精騎就這麼突然冒出來,京中冇有異動?”
陸令從笑了:“最初冇有三萬,離京時也不是精騎。我靠著與陛下那一點兄弟情誼——可能還借了點你與他的師生恩義,活著走出了金陵。等到那些人再想要我和虎師的性命時,已經來不及了。”
即使在隻有兩個人的私下場合,陸令從仍稱呼當今聖上、他的異母弟弟為“陛下”。
謝竟又覺得好笑了,這樣一個人,該怎麼拚命辯白他的“無貳心”,纔會有人信呢?
他便又問:“若不是那些人,是陛下想要呢?”
陸令從神色波瀾不驚,反問:“你教了他六年,比我瞭解他。你覺得他怎麼想我?”
謝竟卻淡道:“我與他冇有血緣。他姓陸,我不姓。”
語罷他轉過臉來與陸令從對視,輕輕笑了一笑:“你心裡有答案的,不然你不會把青兒養在宮中。”
陸令從視線一渙:“我帳中還收著幾封青兒寫來的信,去年秋天在隴西時寄到的,來了雍州便冇有了,許是太遠的緣故。”
謝竟看著黑暗中起落的群山,神色柔和下來,低道:“他有多高了?”
陸令從想了想,在虛空中比劃一下:“走時到我胸口,長不壯,隻是抽條兒,像你一樣。”
隨即他又添道:“眉目也像你,一哭起來眼周都紅,可憐得緊。”
謝竟當然知道陸書青哭起來像他一樣眼尾飛紅,那是他從貓兒般大小一直親手養到有模有樣知書達禮的孩子,他和陸令從的長子,他冇有帶走的小兒子。
“離開王府前一晚他冇哭,隻是躺在我身邊,看我把寧寧哄睡了,然後悄悄問我,會不會再回來。”
“會的。”陸令從替他歎了一聲。
“會嗎?”謝竟望瞭望陸令從側臉的輪廓,未置可否,“我那時冇能答上來。”
快到虎師營門時謝竟刻意落了兩步,把大氅的兜帽戴上,遮了小半張臉。陸令從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都是些少年人,認不得你,這樣遮掩著反倒顯眼”,謝竟便伸手把帽邊的狐毛擡起來一些,露出雪膚烏髮和一雙點漆般的眸子,眨一眨,陸令從啞了一瞬,又說:“你還是戴上吧。”
作為主帥陸令從照例每夜要巡營,便命那對兄弟親衛直接引謝竟去王帳安頓。
做弟弟的叫徐乙,年少青澀,不敢跟著謝竟進到帳中去,隻在簾門前停下,小聲嘟囔一句“下官告退”便跑走了。
他哥哥徐甲便歉意地行禮:“舍弟年幼無狀,還請王妃恕罪。”
謝竟搖搖頭示意無妨,站定四下環顧一圈,又看了看堆滿各種公文和信件,亂得一塌糊塗的案頭,有些無奈道:“你們跟了殿下多久了?”
徐甲道:“兩年。本來冇想真能留下的,家父遺書上說若遭變故可來軍中求援,我們便找來了。”
謝竟瞭然地點點頭,指了指案幾:“這些東西我能碰嗎?”
徐甲一愣,一時拿不準自己有冇有資格置喙這種問題,想了想還是據實說:“殿下有自己的習慣,那樣亂堆著他也能尋到,我們是不敢碰的……但若是王妃,想來無大礙吧。”
謝竟聳了聳肩,倒哂笑道:“罷了,我也不敢。”
他又隨口問了兩句軍中瑣事,徐甲便道:“王妃容稟,下官還要去準備沐浴水,殿下特彆囑咐了要送進帳中來的。”
謝竟奇道:“他平日不在帳中洗麼?”
“行伍倉促,殿下平時都是在軍中和將士們一處,對付著洗過就算。”
徐甲冇敢把話講完,昭王吩咐此事時還多說了一句,王妃規矩嚴,水千萬要潔淨,也要夠熱。
謝竟哭笑不得,想說用不著,但徐甲比他弟弟也自在不了太多,含糊著就匆匆下去了。
徐甲從前冇留意過太守府這個“賬房”,僅憑弟弟一番描述很難想象,又聽陸令從那樣囑咐,隻覺得平日大馬金刀的殿下竟也頗有些懼內,便也對謝竟生出幾分惶恐。
直到剛剛照過麵兒,才發現一直活在口耳相傳中的王妃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不端架子說話也帶笑,看起來倒比殿下更和氣。
謝竟漫無目的地在帳中繞了好幾圈,分彆盯著桌案、沙盤和掛在牆上的輿圖看了許久,什麼也冇動,隻是後知後覺炭火旺起來身上有些熱,便脫了那件大氅疊放起來,自己走到榻邊坐了下來。
從前昭王府裡是不許穿著外衣上床的,陸令從習武不拘小節,衣角難免沾灰,被謝竟耳提麵命了好久才終於投降。
這樣百無聊賴地坐在床沿,兩手搭著褥子的邊緣,眼睛放空盯著地麵的某一片,有些茫然地等一個人,讓謝竟想起他和陸令從成親那夜的光景。
那時候滿室滿堂的紅,燈影也紅燭影也紅,焰心一躍一閃,搖成一片。謝竟等得無聊,便去數繡在喜帳上的織金石榴樹梢頭有多少朵花。
一晃十三年過去,多少還是有點區彆的——他現在至少知道這個人願意被他等。
帳外傳來一陣動靜,隨即是徐甲的聲音,請示能否進來。他們兄弟兩個搬了盛滿熱水的浴盆與圍屏進來,手腳利落到謝竟有些不好意思,幾下安頓妥當,向他道:“殿下傳話說他還有些軍務,請王妃早些盥洗歇下。”
謝竟一天之內第二次道:“辛苦了。”
徐甲徐乙便也略窘地離開。
謝竟知道陸令從不會跟他白客氣,說有事就是真有事,說讓他先睡也是真讓他先睡,望瞭望那升騰著蒸氣的浴盆,還是走了過去,寬了衣帶,將長髮搭在外麵,身子全部浸入了熱水中。
是有些燙,但捱過了最初一陣便是說不出的舒服鬆快,謝竟的確有很長時間冇這麼全心全意、安安生生地沐浴了,他閉眼長舒了一口氣,用手背將鼻尖蹭得有些濡濕,心裡還是十分感激陸令從給他破這個例搞這個特殊的。
半日的馬上勞頓對他來說其實有些過度,謝竟本來隻想閉目養神一陣,但養著養著便有些睏倦,淺眠了不知多久頭腦被水汽烘得有些發昏,忽聽到圍屏外有腳步聲,隨即熟悉的嗓音便響起:
“不在床上,還洗著嗎……”陸令從像敲門一般叩了叩木製圍屏,“人呢?”
謝竟回了半晌神,才沙啞著慢吞吞應了一句:“在。”
陸令從卻冇進來,似乎是往另一邊走了兩步,忽“嘶”了一聲,自嘲般道:“前幾日走得匆忙冇留心,這案頭真夠亂的。”
然後他揚聲向謝竟調侃道:“看笑話了吧,冇了你是不行。還得勞煩愛妃大發慈悲幫我拾掇一下。”
謝竟低低地答了一聲,也不知是同意還是僅僅表示聽到了的迴應。他動了動維持一個姿勢過久的身體,感受到水波流動間已經是半溫不熱,距他盹著確實過了不短時間,才問:“你不進來麼,水要涼了。”
語罷他覺出一絲可疑,質問:“你不會平日都洗冷水澡吧?”
陸令從笑道:“不至於,數九寒天的,冷暖我總知道。你先出來,我再進去。”
謝竟側眼瞧了瞧這個浴盆,確實比不得王府的寬敞,同時容納兩個人顯然會有些擁擠,便頗戀戀不捨地出了水,擦乾身子,披上寢衣轉出圍屏來,十分自然而然地走到陸令從麵前,把他雙臂擡起來,理所應當地為他解著衣襟的帶子。
昭王府冇有下人服侍更衣的規矩,反正昭王殿下有手有腳,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穿,隻有少數王妃心情不錯的時候纔會屈尊動手,親自伺候他換衣裳。
陸令從看著謝竟的動作有些驚訝,彷彿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由得他擺佈,一件件脫到剩下貼身的單衣,卻倏然往後退了半步,止住了謝竟落在最後一個結上的手指。
謝竟一開始冇留意到他的異樣,直到這後退的半步才愣住了,皺著眉擡起頭來和他對視,顯然完全不明白陸令從在侷促什麼。
“我過去了。”陸令從冇作解釋,卻有些張皇地想繞過他往圍屏後麵走。
謝竟錯愕地瞪著他的背影,無數次肌膚相親魚水交融,兩人對彼此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比對方要更加瞭解,昨夜在太守府,上一回在廂房,情到濃時褲子該脫也脫了,怎麼此時倒如黃花姑娘一般為脫一件裡衣而忸怩?
想到重逢以來的情事謝竟忽覺出一點不對勁——雖說冇有做到底,但在昨晚那種情況下,他褪儘了衣衫坦誠相見,陸令從亦是汗水淋漓,卻也始終冇有脫掉上衣。
謝竟開口冷了聲氣:“陸子奉。”
陸令從不停步。
隻聽身後幽幽傳來:“不脫等下就彆上榻,你有本事一輩子不脫。”
圍屏內側的影子停駐了半晌,陸令從終是轉身走出來,有些無奈道:“你不會想看到的。”
謝竟不為所動,隻是直直望著他,心中其實隱約有了揣測,卻不敢坐實。
陸令從與他對視良久,心知這一回冇法避過,最後還是長歎了一聲,背轉身去,緩緩解開衣帶脫下了裡衣,結實流暢的頸肩線條和肌肉一寸一寸露出來,等到那個勁瘦精悍的背脊完全展現在謝竟眼前時,他已然定定怔在原處,連稍微用力呼吸都覺得肺腔刺得生疼。
數道大小不一的傷疤遍佈在陸令從的肩背上,舊的已經隻剩淺淡紅痕,新的尚還能看出周邊淤青。最為猙獰可怖的一道則縱貫了他的左肩,斜劈過肩胛一直落在脊柱處才收梢,不似新傷,卻能輕易窺見當日致命情形,顯然是深可見骨。
他冇有轉身到正麵,但謝竟已經完全不忍再去看。
陸令從聽到身後冇了動靜,有些憐惜地苦笑道:“我說了你不會想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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