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5章 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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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陸令章擱下筆,挪開墨玉鎮紙,將臨著《乙瑛碑》的生宣拾起來,吹了吹,遞到在書案另一端下筆如飛的謝竟麵前,道:“請皇嫂過目。”
儘管尚未禮成,但謝竟已經徹底對這個稱謂坦然接受。陸令章這一聲不似蕭遙的調侃,亦不似陸令真的嬌憨,是在認認真真、恪守禮義地喚著一個不親近卻也不能算疏遠的“家人”。
謝竟放開手頭謄寫的舊籍,接過臨帖仔細瞧了瞧,擡眼一笑,道:“折角圓和,最得神韻。二殿下這一向用功,果然見分曉。”
陸令章和他侄兒謝浚一般年紀,性子卻比後者沉靜穩重太多,不論謝竟講多講少,皆是照單全收,讓他習字便能屏息凝神,不聲不響在案前坐足一個下午。
謝竟記得陸令從那晚在湯山彆業對他說起,這孩子年幼性懦,皇後又望子成龍,要他彆催陸令章的功課太緊。
他聽進去了,但又不敢通融得太過明顯,恐皇後知道了降責,便多開口與陸令章對答,少讓他伏在書堆中咬文,半日下來說的話比平時三天加起來都多,也是口乾舌燥。
斜日西墜,紅雲燒簷,快到晚膳時分,晝講早該結束了。謝竟見陸令章全神貫注便未打擾,此時抿下最後一口涼掉的碧螺春,起身揖道:“臣這便告退了,明日再來,二殿下好生歇息。”
陸令章回一個恭謹的禮,四平八穩道:“我送皇嫂出去。”
許是當真耽擱得久了,謝竟走出書房時正與從內殿過來的皇後王氏打了個照麵兒。這些時日他雖然頻繁出入臨海殿,但卻隻在頭一天匆匆見過她一麵,十足十的中宮氣度,不茍言笑不怒自威,見了謝竟也並不閒話家常,更不拿他當未來的庶兒媳看,隻平聲道了一句“勞煩謝卿”,便施施然走了。
但她對獨子的學業確實上心,陸令章提起過,母後每日都會將他用過的紙張取來,仔細翻檢一遍。
謝竟屈膝,皇後立在原處,打量他一番,問“今日散學似乎更晏些”,卻也並不擡手免禮,隻讓他跪著回話。
“二殿下好學,臣自當傾囊相授。”謝竟也有些乏了,抑製住打嗬欠的**,仔細應對。
皇後咳了一聲,徐徐道:“他這些日子確實是進益了不少。謝卿,你用心了。”
她的語氣冇有一絲頓挫波瀾,聽不出稱許,卻也聽不出責備。
謝竟暗鬆一口氣,在心中組織好語言,正準備打著官腔答“娘娘謬讚,二殿下早慧,臣不過儘本分罷了”,卻聽皇後又幽幽開口道:
“隻是從此往後,誰讓你用的這心,你便還把心用回誰身上去。記著,”她垂下頭用一雙深深鳳目望著謝竟,“臨海殿的主人是本宮。”
謝竟後背瞬間一層冷汗——皇後曉得了。除了一聲“是”,再不敢多餘答其他。
眼前那雙秋香色的珠履才挪了半步,殿外便傳來一道略顯蒼緩的男聲:“黑黢黢的,怎不掌燈?”
謝竟心道今日當真是出門冇看黃曆,撞了太歲,早知便該告假,躲得宮闈遠遠的。
皇帝踏進殿內,立時有宮人捧了燈盞魚貫而入,滿室瞬間明光盈盈。他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了被半掩的門擋住身形的謝竟,又問:“還跪著一個?”
皇後和陸令章早已迎上去,謝竟隻得保持著伏跪的姿態,用膝蓋作支點,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得體的動作轉過身去,頓首見禮。
皇帝“哦”了一聲,輕描淡寫道:“你是謝家的孩子,朕記起了。平身罷。”
謝竟一邊起身,一邊想著您老人家原來也對我無甚深刻印象,做什麼賜婚時便非我莫屬。
然後他微擡起頭,避開直視天顏,目光便徑直與皇帝身後那個從暮色中走進來的人對上。
就見片刻前皇後口中那個讓謝竟用心的“誰”站定下來,淡淡開口,道:“見過母後。”
陸令從與謝竟眼神交彙,他似乎有些驚訝,但也冇說什麼,隻是頷首致意。他穿一身藏青的圓領武袍,箭袖蹀躞帶,衣角有些灰皺,一看就是臨時被迫出現在這個場合的。
果不其然,天家四人落座,皇帝緊接著便道:“久不見子奉了,今兒正巧讓朕遇上他從貴妃處出來,便順路帶來你這裡用晚膳。”
皇後從善如流地應下,看不出絲毫敲打謝竟時的漠然,殷勤吩咐宮人開席上菜。謝竟見皇帝自去與陸令章說話,一時間殿內也冇人顧得到他,便不著痕跡地倒走兩步,打算小聲告退,然後趕緊逃之夭夭。
不想皇帝卻忽轉臉道:“天晚了,謝家的也留下一起。鐘兆,在子奉下首給他添副碗筷。”
謝竟欲哭無淚,隻得謝恩。走到桌旁,卻見那張新添的圓凳離桌頗遠,俯下身去擡挪不合規矩,直接用腳推著挪更是會弄出不小動靜。
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就這麼坐下的前一刻,陸令從的手垂到桌下,五指抓住圓凳邊緣鏤空處將其擡得微微離地,往前挪了一尺左右,再不著痕跡地輕輕放下。
謝竟無聲地長舒一口氣,入座,用自己的膝頭輕碰了兩下陸令從的腿側,以示感激。
皇帝上了年紀,每道菜隻碰幾口,倒是吩咐兩個兒子隨意,但誰也不敢多動筷子。又嫌佈菜的宮人站在身邊礙手礙腳,都遣了下去,於是原本能將桌子另一端的菜夾到謝竟盤裡的宮女便退開了,他隻好望離他最遠的那道醉蟹興歎。
才過了八月半冇幾日,正是食蟹的好時節,謝竟午前出門時碰到廚子老趙,還囑咐他務必早歸,晚膳做了蟹黃麵等他。
皇帝還慢條斯理地朝他道:“不必拘束,來日一家人同桌用膳的時候且多著呢。”
謝竟一窒。大意了,原來他老人家還真記得把自己指給了陸令從這一茬兒。
各懷心事吃了半晌,皇帝率先離席,挪到偏殿飲茶,陸令從見他倦了,有歇在臨海殿的意思,便起身告罪,說妹妹還在府中,自己得早些回去看顧著,皇帝便懶懶朝他揮一揮手,許他自便。
陸令從接過內侍鐘兆遞上來的宮燈,摸了摸陸令章的頭作彆,隨即瞟了一眼謝竟,後者意會,忙也行過禮,匆匆退出來。
踏出殿門的瞬間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深深長籲,步子都輕快了幾分。
昭王府的車駕就停在不遠處永巷正中,陸令從問:“捎你一程?”
謝竟正揉著酸困的頸子,聞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搖頭。
陸令從笑道:“放一百二十個心,冇膽子登貴府的門,就捎你到公車門罷了。”
入夜後謝府的馬車隻能等在宮門口,雖也不算太遠,但徒步走也得走上些功夫。謝竟琢磨了片刻,點一點頭,應允道:“有勞。”
陸令從讓他先登車,謝竟甫一進去,把宮燈放好,便掃見車中小幾的錦匣上放著兩個精巧的冰裂紋瓷罐,挑眉“喲”了一聲:
“殿下還擦胭脂呢?”
“真真這些日子在王府住著,我娘嫌外頭製的胭脂膏子不乾淨,一定要我給她捎宮裡的出去。”陸令從跟在他後麵,大步跨上來撩袍坐定,睨了他一眼,解釋完又哼笑一下:
“都是白搭,那丫頭如今撒了歡蓬頭垢麵的,根本不碰這玩意兒。”
語罷順手取過放在角落裡的食盒,移開蓋子,淡淡的甜香立刻便在車內盪開。他取出其中的白釉小碟兒,遞給謝竟:“冇吃飽罷?”
謝竟一愣,垂眸瞧去,卻是幾枚桂花杏仁豆腐,明黃和雪白掩映,將金陵早秋的色味全盛在盤中了。
“也是你做的?”他猶豫一下接了,問。
陸令從點頭,自己也捏了一塊:“孝敬我孃的,做多了冇吃完,剩下這些。”
謝竟嚐了一口,對於慣了北方菜肴的舌尖來說稍稍有些甜,但也不至於膩。這是他好,又冇有故意亂講一氣誤人子弟,也冇有削減太多任務,隻不過換了種形式而已,皇後並不能治他的罪,今日發難,應該更多還是為了宣示權威——她隻是要謝竟聽她的話,並不在意這話正確與否。
於是謝竟斟酌了一下措辭,道:“冇什麼,回話而已。我隻是覺得皇後……不太喜歡我。”
“她肯定不喜歡你,”陸令從勾了勾嘴角,一副“這還用覺得”的表情,斬釘截鐵,“你太慧黠了。母後最不喜歡聰明人。”
“哦,”謝竟點點頭,“原來如此。”
他把剩下的小半塊杏仁豆腐送進口中,一絲不茍地咀嚼乾淨,又問:“吳貴妃喜歡聰明人嗎?”
陸令從這回失笑出聲,樂了好半天才道:“她也分不出什麼人聰明什麼人不聰明。她最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謝竟見他笑得開懷,頓了頓,隨即挪開視線,挑起側麵的小簾,回望瞭望夜色中的臨海殿,天儘頭最後的夕光給重簷廡殿頂描出一線輪廓,寂穆佇立,宛如一座沉肅恢弘的陵寢。
那一瞬間王氏的乖僻、陰鷙與寡言似乎全都有了由來。謝竟忽然想到,倘若有朝一日是此時坐在他身旁的少年登上了帝位,臨海殿的主人便將會是他自己,那麼隨之而來的,或許他將不得不與很多人共享陸令從,他的孩子也將不得不與很多人共享父親。
真到那時,他想,自己這個皇後做得又能比王氏豁然多少?
車駕悠悠晃晃漸行漸遠,謝竟放下簾子,雙手撂回膝上,盯著宮燈的紗罩發怔。陸令從亦冇有再開口,不知在思量什麼。
兩廂靜默良久,直到聽見公車門侍衛換防的口令,車伕“籲”一聲喚停了輿馬時,謝竟終於動了。
他打開其中一個瓷罐的蓋子,小指輕蘸了一塊穠豔的胭脂,在陸令從驚愕的眼神中拉過他的衣袖,將白色的裡襯從袖管中扯出一段來,用指尖在那上麵飛快地寫了幾枚小字。
然後倏地鬆開,淺一笑,擡手掀開車簾,飄然離去。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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