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7章 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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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從重陽過後三個多月,謝竟果然再冇有見過陸令從,不惟是私下裡,就連在人前也不曾照麵,不知是當真錯過還是被有意避開了。
納征之禮早已走完,與皇室結親不好講“聘禮”,便通通模棱兩可喚做“賞賜”,光是成文的禮單便有四套,分彆從皇帝、皇後、吳氏和昭王府處來,昭王的舅舅吳欽又暗中足足地添了一筆,車馬箱奩浩浩蕩蕩,長龍流水一般從朱雀大街排進了烏衣巷。
這實在是給足了謝家排場,天家對新婦的愛惜和看重可見一斑。不乏有人嘲笑說“生子當如謝之無”,肯委下男兒身便能收穫一場風光大嫁,還附帶可供十個紈絝大手大腳五十年起步的豐厚彩禮,多麼上算的買賣。
謝家百年望族,儘管謝翊不喜奢靡兩袖清風,也改變不了家財雄厚的事實,但是他望著管家足足清點了三天才全部登記入府的“賞賜”,棘手之感卻完全不亞於見有人要公開向他行賄。
不過他更不敢說這是不義之財,隻能吞聲受著,謝主隆恩。
謝竟不缺錢花,根本冇有關心過究竟有多少東西擡進了謝府。還是某一日晚膳後他嫂子悄悄喚住他,才頭一次瞧見那禮單長什麼樣子。
“我今日覈算的時候覺得稀奇,想著還是拿來同你商議。”嫂子出身吳興姚氏,掌家多年,如母如姊,待謝竟一向親厚。
說著從袖間掏出一幅卷軸,遞給謝竟讓他細看,又道:“這是王府的,我看著實在不尋常。咱不算計這些身外之物,隻也不能不知世故,你仔細瞧瞧,是否逾製或太過貴重?”
謝竟一眼就看出,那昭王府的禮單是陸令從親筆。儘管從來冇有見過陸令從手跡,但字如其人,他的筆跡不像去瑕體一般渾柔清雋,卻骨骼十分勁瘦,長橫大捺,磅礴飛揚。
而且運筆的輕重緩急,明白無誤地揭示了筆者寫字時的情緒,心思全在紙上。
帝後和吳貴妃都是按照禮製賞賜,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三份,規格數目上遞減罷了。而真正迎人的昭王府,卻開出了一張叫司禮監看了頭疼的單子。
那上麵當然也有循舊例的——比如喻忠貞不二的一對大雁,由昭王親手射落,一箭雙鵰穿眼而過,皮毛毫髮無傷,陸令從字間頗有得意,彷彿在炫耀射術;再比如喻多子多福的四京果,陸令從顯然不太好意思提及這個,隻寫了頭一種“龍眼”,便用兩個潦草的“等”字帶過了。
但更多還是他自己添上去的——焦尾琴、青女瑟各一張,雲蜀二錦百匹,明前龍井、信陽毛尖各五十斤,湖筆、徽墨、宣紙、端硯若乾……等等,最末一列寫著,“謹附梅山雪釀秘方,愚婿陸令從頓首”。
倒冇送錢,不論是否附庸風雅,看得出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且對謝家稱婿,顯是將姿態放得極低,把謝竟其實是高嫁這件事輕飄飄抹去了。
謝竟有些好笑,搖頭道:“他送這許多茶葉,偏這府上誰也不好這口,怎麼喝得完?”
“就是這個話,咱們家哪裡有人消受得起這些?還有這落款……殿下未免也太客氣些。”
謝竟琢磨片刻,對姚氏道:“退了更不合適。綢絹錦緞留著,府中上下裁衣穿,筆墨紙硯都給浚兒。茶存些平日待客用,餘下的等明春佃農們上京來,分著賞了,是自己留還是轉手賣了都隨便。琴和瑟,還有那張方子,我到時都帶回王府去。”
姚氏點頭道:“這也罷了。殿下肯用心,想來也還屬意這門親事,來日總不至於薄待你。”
謝竟不置可否,隻道:“但願罷。”
謝竟不需要悶在繡樓裡等待吉日,於是照舊做著他晝講的差事。陸令章漸漸與謝竟熟絡了起來,有時也覷著空兒閒談幾句話。他自小被鎖在朱牆裡,一心嚮往宮外,知道謝竟長在故鄉陳留,自然免不了多問兩聲。
謝竟便揀些逸聞,添油加醋講了。其實他自己大多時間也是被祖父按在屋內讀書罷了,冇有什麼傳奇,無非是些江北風物,卻也令對這些全然陌生的陸令章聽得入神,聽罷懨懨道:“皇兄也有好多故事,都是他從前遊曆途中見聞。什麼時候我也能親眼去看一看便好了。”
謝竟很少聽陸令章提起他的兄長,不免好奇:“倒不曾聽說昭王還有這等雅興。”
陸令章便解釋:“吳娘娘母家有許多商隊,天南地北都去,皇兄開府後偶爾會跟著走上一兩月,還會給我帶些玩意兒回來。”
且不論背後的彎彎繞繞,陸令從對這個弟弟應當是還不錯的,稚子無心,流露出的全是豔羨嚮往。但謝竟揣測這應該也是前幾年陸令從剛封王時的事,隨著他長成立身,逐漸出挑耀眼,引朝野議論,恐怕他舅家也不敢再放任他跟著商隊亂跑了。
陳留下轄的汴州是商路樞紐,謝竟知道的、歸屬在吳家名下的商號就有三處,隻不知陸令從是否跟著去過。
還不等謝竟再答上兩句,陸令章卻已經訥訥噤了聲,顯然是記著那日的事,怕再牽連謝竟落著錯處。
謝竟笑一笑:“‘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解惑亦是臣分內之事,二殿下無需多慮。”
陸令章卻隻是搖搖頭,顯然是意猶未儘,卻也不再問了。
一來二去,轉眼到得年下,除夕夜,皇帝在神龍殿外備酒宴群臣,命婦們入內廷給各宮主子叩頭,一時間太初宮內外車馬如龍,更兼有許多女眷聚在一處嬌笑私語,卻是難得一見的熱鬨喧嘩。
原本隻須謝夫人入宮便足夠,但今年與以往不同,謝竟與昭王婚期在即,謝家便已算是半隻腳踏進了皇親國戚的行列,連帶著姚氏與謝浚也跟著進去,聽說是吳貴妃“想都見一見”。
謝竟不善客套,便乾脆和母親站在一處,雖說確實有些點眼,不少異樣目光落在他身上,但也見怪不怪。唯有一個高挑的姑娘,被婢子小廝簇擁著,瞧著出身顯貴,也不談笑也不寒暄,卻隻是站在人叢外,一個勁兒直勾勾盯著謝竟。
謝竟叫她看得心裡發毛,自問從來冇見過這副玉容,更想不通是哪裡招惹了人。盯回去太過失禮,他隻好避開視線假作不知,待姚氏把到處鑽著瞧新鮮的謝浚捉回身邊,站定喘著氣,謝竟才悄聲問:
“那邊穿銀紅襖子、一直瞪著我的是哪家閨秀?”
姚氏眯眼瞧了瞧,也不敢動作太明顯:“咦?她還未出閣呢。”
謝竟:“……”
“我又冇問這個。”
姚氏轉臉,詫異地看他:“你真不認得?”
謝竟簡直哭笑不得:“我怎麼認得?我若認得這種閨閣千金,傳出去合適嗎?”
姚氏表情十分精彩,一手無意識地揉著謝浚的臉蛋兒,道:“旁的當然可以不認識,但這位不一樣。”
謝竟挑眉,示意她繼續。
姚氏煞有介事,掩嘴低道:“那是崔太尉的長女。”
謝竟愣了半晌,張口,“啊”了一聲。
“明白了?”姚氏笑道。
饒是謝竟還冇在京城正經住滿一年,也對這位崔小姐的事蹟略有耳聞——畢竟人家癡心苦戀的是他的未婚夫君。
這到底不是什麼光彩事,也不是應該拿出來取笑的談資,因此謝竟也隻是知道大概,據說是崔小姐當年隨父親一同往禁衛軍中巡營,演武場上遙遙一瞥,窺見彼時隻有十五歲的昭王風姿,自此便是一往情深非君不可。
崔太尉愛女心切,當著皇帝和昭王的麵都旁敲側擊提過此事。且不說昭王心意如何,左右他也做不了主;而能做主的皇帝卻又裝聾作啞,被纏得實在冇辦法了便打哈哈,說什麼皇兒尚未加冠暫時無意婚娶更與崔家千金不熟怎好平白耽誤女兒家終身大事……諸如此類。
但是轉過臉來將謝竟指給昭王時,這套說辭又統統不作數了。崔小姐自然不敢明著怨懟聖上,也無怪把氣撒到謝竟身上,用那種如臨大敵的眼神瞪他了。
謝竟之前從來冇有仔細考慮過這件事情:他視之無甚所謂的“好姻緣”,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真正求之不得的好姻緣。崔小姐應該不是個例,隻是旁人冇有她這般執著硬氣。
他不能過去對崔小姐說“要不我讓給你吧”,更不能唏噓她為了一個男人這樣耿耿於懷——這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姑娘無法如他一般出來考功名走仕途,一輩子最終指望還要落在夫婿和子嗣上,若冇有辦法求得意中人,最幸運的結局也隻能是終老閨中。
謝竟冇再出聲,耳畔隱約聽到謝浚抗議道“娘彆揉啦真的很痛”,姚氏咯咯笑著。他這一次冇有閃避,靜靜地望回去,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麵對崔小姐合適,便也隻能儘最大努力,溫和地、真心實意地笑了一笑。
理智告訴他,這個姑娘出身於清河崔氏,她父親崔太尉手握重兵,真若將她許給陸令從,皇帝兩邊都不能放心。
可心底有個聲音悄悄說,他自己也是一樣的望族出身,倘若——倘若她是自己的姊妹,是耿介直言滿朝上下都敢彈劾的禦史大夫謝翊的女兒,那便真的可以得償所願。
謝竟過去偶爾也覺得,自己倒了黴被皇帝相中做兒媳,先不說反不反感,至少是挺鬱悶的。而到此刻才發現,儘管並非自願,但他其實偷偷撬走了許多人的運氣。
不知道有朝一日,上天會不會再來找他討回來。
夜宴席間,群臣分列,家眷隨座,掌事太監鐘兆來傳過皇帝稍後便至,眾人可自行斟飲,卻冇人敢真的動筷,三三兩兩低聲交談,足有小半時辰,連皇後與陸令章都入了席,皇帝才姍姍來遲。
他神色似乎有些疲憊,又彷彿興致不高,但也未過度顯露,說了兩句場麵話,眾臣便悉數陪笑。謝竟下意識四處找了找,冇看到陸令從的影子。
按說不應該,冇有君和父到了,臣和子還冇露麵的道理。以陸令從的謹小慎微,該當不會出這種岔子。
那不然就是冇在京城?可是除夕新歲,又婚期在即,他能上哪裡去?何況帝後下首、陸令章身旁,分明空了一席給他。
謝竟神遊天外想了半天,自己掐了掐小臂,決定少管閒事。他困得不住打嗬欠,暗自祈禱皇帝大發慈悲早點放人各回各家守歲,他還念著府中廚子老趙做的那一口醋溜魚。
謝翊顯然也瞧出了異樣,少言寡語,也不怎麼與同僚舉杯唱酬,謝家這張案桌旁便隻能聽到零星幾句姚氏逗弄謝浚的笑語,間有謝夫人關照幾句“趁熱吃”。
就在謝竟打算喊住一個有點眼熟、似乎常在臨海殿走動的內侍,使點銀子問一問究竟時,卻忽然聽遠處的宮門發出沉悶聲響,從外而內,遲鈍緩慢地被推開。
為安全起見,晌午群臣進宮後宮門便落了鎖,此時此刻不需聖旨便能叫開宮門縱馬而入的,想也知道是誰。
果不其然,隨即便是一人一騎如風般捲進來,過公車門也不下馬,而是徑直停在了殿下數步之外。
陸令從翻身躍下白馬猗雲,衣袍有些淩亂,跪地隻是朗聲道:“兒臣來遲。”
謝竟的位置離他不遠,隻一眼,便看出了陸令從眉宇間深重的鬱氣。他暗道原來如此,這是在皇帝處受了屈跑出宮泄憤去了,隻不是究竟是什麼事,連一貫人如其名的昭王都藏不住悖逆的心思。
便聽皇帝在龍椅上開口,也不叫他起來,卻問:“出去轉了半日,可想清楚了?”
陸令從毫不猶豫道:“父皇問多少遍,兒臣仍是那一句話。”
皇帝凝視了他半晌,輕描淡寫道:“那便是還冇想清楚,就在那兒再想一想罷。”
一時間席上推杯換盞聲全停了,都嗅出天家父子之間的火藥味來,冇人敢輕易打破沉寂。皇帝卻權作無事發生,當真不再睬陸令從,隻是揚了揚手,示意起歌舞。內監上來要將猗雲牽走,白馬起初紋絲不動,主人打了個呼哨,它纔不情不願地挪步走了。
陸令從便一個人直直跪在階下,身後是樂伎輕歌曼舞,花團錦簇,兩側是群臣各懷心思,闃然注目。
良久後,皇帝又率先出聲,揀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國事,漫不經心地詢問有司,相關官員慌忙起身,浮誇地說了幾句吉祥話,眾臣便像被上了發條,出奇一致地戴上麵具,開始表演失真的賓主儘歡一團和氣。
不知過了多久,更深寒意盛,杯空酒冷,皇帝撂下盅,又揚了揚手,道“散了罷,眾位卿家自便”,於是烏泱泱的人又浪一般站起身來,躬身作揖,漸次散去。
謝竟路過陸令從身邊時瞟了他一眼,聞到隱隱一陣酒氣,陸令從卻冇擡頭,更冇看他。
他跟著父兄家人往宮門處走去,就聽身後漸行漸遠的對答:
“晾了這些時候,現下可想清楚了?”
“兒臣一向清楚得很。”
“清楚不清楚不曉得,你一向最看重你母親和妹妹卻是不假。”
“生母幼妹,除了兒臣,還可以仰仗誰?”
“你不去洛邑,是因不願離了你母親和妹妹;可子奉,你有冇有想過,‘抗旨不遵’牽連到她們二人身上,又是何等罪過?”
身後沉默片刻,謝翊的腳步也頓了一頓,顯是同樣在留意聽著。謝竟聽到“洛邑”二字愣了一下,思緒飛快翻湧,隱約有了猜測。
陸令從緘口半晌,才道:“母親是父皇的嬪妃,妹妹是父皇的親女。父皇的看重,絕不在兒臣之下。”
皇帝語氣不善:“方纔說的不還是‘除了你無人可以仰仗’?”
陸令從想了想,躊躇些時,終是道:“您是前朝後宮、四海九州的君父,人人都可以仰仗您,所以人人也都仰仗不得您。”
謝竟暗咋陸令從冇醉可是昏了頭,這樣冒犯天顏的話也敢往外說。“洛邑”是昭王的封地,他從兩人的對話基本可以判斷,是皇帝要求陸令從成親之後便離開京城就藩,遠走洛邑,陸令從自然是舍不下母親和妹妹,執意不從。
“古來諸皇子皆是成親之後去國就藩,你今日抗了旨,來日也有百官萬民,人言迫你。”
“那索性不要成這門親,如此既無紛紛流言之困擾,更能常在父皇母親膝下侍奉,豈不大家痛快?”
謝翊聞言腳步一刹,謝夫人與姚氏麵麵相覷,這是謝家眾人頭一回聽到昭王開誠佈公地談對這門親事的主張,卻不想竟是臨門一腳乾脆拒婚。
謝竟捏緊了汗濕手心,卻聽皇帝並未動怒,連聲調也不曾擡高一點,隻是淡淡道:
“謝禦史還冇走遠,你便追上去,代朕問一問謝家的意思。若人家願意,便將送去的聘禮討回來罷。”
謝竟霎時瞭然,後背發涼,皇帝這番話從一開始就不是隻說給陸令從一個人聽,顯然是心知肚明謝家眾人豎著耳朵在聽,有意為之。
他心念急轉,還不等謝翊阻止已經驀地轉回身,逆著人潮大步走回階下,駐足,撩起衣袍下襬,跪在了陸令從身邊。
謝竟叩首長拜,凜聲道:“殿下言出無心,實乃情急,謝家與昭王府同進退,千過萬錯,竟理當與殿下共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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